今夜的月色似乎格外的迷人,涂山之上,草木葳蕤,百花盛开,数不尽的萤火在山林间嬉闹穿梭,悬崖峭壁间硕大的白色石头,静静地凝望着山下喧闹的人间。
数十座草屋在林中连绵,开满鲜花的藤蔓爬上栅栏,将这里与别处隔离开来,涂山的狐族大多居住在这里。
萧绾从生死境回来后,直接将那龙珠交到鬼医的手上,鬼医摸了摸手里的龙珠,看着床上昏迷多日的赫连铮,又深深地望了萧绾一眼,意味不明道:“你竟真能从生死境活着回来。”
萧绾没有说话,只站在一旁。
鬼医不知道萧绾心里在想什么,这也不重要,他与赫连铮有些交情,但不至于为赫连铮赔上自己的性命,现在萧绾已经取回龙珠,他自然会救下赫连铮。
只是鬼医心中不免有些好奇,多少的天之骄子都折在生死境里,萧绾又是凭什么从那生死境中全身而退的呢?
涂山能在修仙界屹立千年不倒,有些常人不知的手段实属正常,鬼医敛去这些无关思绪,专心救治床上的赫连铮,萧绾在旁边为他护法,整整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到最后她的灵府几近枯竭,脸色雪白如纸,差点站不起来。
不过好在赫连铮的这条命总算是保下来了。
龙珠修补了他破碎的丹田,只是现在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没法立刻清醒过来,还需要各种灵花灵草来疗养。
涂山不缺这些,而赫连铮这些年交的好友们知道他深受重伤,前段时间还往这里送来许多名贵药材。
鬼医本想留下几张药方翩然而去,结果临走的那一日撞到萧绾在药庐煎药,登时气得站在门口狂喷了半个时辰。
萧绾作为涂山族长身份尊贵,从来没有做过这些,她愿意亲自来煎药已是极为不易,然而鬼医不是整日跟在她后面族长长族长短的小狐狸们,丝毫不给她面子,她在这里烟熏火燎了大半天煎出一碗药,鬼医闻了一下,转头就倒了出去。
鬼医的脾气大,不好惹,说话又难听,但世间没人愿意得罪一位医术高明大夫,即便是被鬼医骂得狗血淋头,也只能在心里面自己劝自己,忍一忍吧,在大夫眼前装孙子不丢人。
可见如今这个世道,掌握一门顶尖的技术是多么的重要。
自从萧绾当上涂山的族长,还从来没有人敢在她的面前这样说话,但是在鬼医面前,有再大的气也得憋住,等鬼医骂完了,她冷着脸叫来族中手脚勤快的小狐狸把剩下的药渣收拾干净,再重新煎一碗。
小狐狸年纪不大,天赋一般,至今还没修炼出人形,蹲在炉子边上,两只小爪子捧着大大的蒲扇,没过一会儿胸前那撮白色的毛毛被烟熏得有些发灰。
鬼医从药庐窗外路过,看到里面的场景,发出一声充满嘲讽的嗤笑。
萧绾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一只三尾的红毛小狐狸突然从外面飞奔而来,以狐狸拜月的姿势站在门口,它来告诉萧绾,赫连铮醒了。
第4章
萧绾已经走到门口,又陡然停下脚步,她对前来报信的三尾狐狸说:“我知道了,你去告诉他,我很快过去。”
三尾狐狸转身跑开,而萧绾则是回到炉子边上,温柔日光穿过雕花的窗棂,金色的尘埃在光束中缓慢浮动,她的影子映在身后的白色帘布上。
萧绾挽起袖子,将手腕落在滚烫的炉子上,白皙的皮肤上瞬间被烫红一片,萧绾却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煎药的小狐狸张大嘴巴,疯狂地甩着身后的毛茸茸的尾巴,它是一只单纯的、没见过世面的小狐狸,无法理解族长的心里在想什么。
已近黄昏,暮色苍茫,赫连铮微睁着眼,看那火红的晚霞一点点消退,房间愈加昏暗。
“你终于醒了。”萧绾一身素衣推门而入,走到赫连铮的床边,低头看向床上的赫连铮。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言语,半晌后,萧绾伸出手摸了摸赫连铮的额头。
赫连铮刚刚醒来,脑子还有些糊涂,也不太清楚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萧绾,不说话,模样有些傻,像是一只刚刚吃了毒蘑菇的狗熊,可能是情人眼中出美人,萧绾觉得赫连铮这副样子也算可爱。
她甚少见到他这副样子。
等到萧绾将那只手收了回去,赫连铮才小声说:“抱歉,好像给你添麻烦了。”
萧绾摇头,说了句没事,三尾狐狸在后面却愤愤不平道:“我们族长可是为了赫连公子你进了生死境里去,差点——”
不等它把话说完,萧绾就回头冷声打断它的话道:“小五,闭嘴。”
萧绾面色阴沉,目光凛冽,三尾狐狸只觉得后背一凉,不情不愿闭上嘴巴,随后又听到萧绾道:“你出去吧。”
它再不敢多嘴,从房间里乖乖退了出去。
如此这屋中只剩下萧绾与赫连铮二人,赫连铮静静地看向萧绾,眸中似含着千言万语,三尾狐狸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若是再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那他不如直接找棵树撞死。
他知道自己这次大难不死萧绾一定出了不小的力,却没想到她竟会为自己进了生死境。
生死境那种地方岂是萧绾的修为可以进去的,便是当世的那几位顶尖大能,进去了也没法全身而退。
“你……”话到嘴边,赫连铮又不知该如何去说,良久,他才低低地问道,“它说的都是真的?”
“我没事。”萧绾道。
她既是这样说的,赫连铮便明白那三尾狐狸说的都是真的,赫连铮心中百感交集,他闯荡修仙界这么多年,极少欠下人情,如今萧绾的这份情自己要如何去还。
看他仍是满脸的忧色,萧绾抬手转了一圈,对他道:“ 你看,我真的没事,我进去的时候身上带着隐身的法器,运气也不错,走了一趟其实什么也没遇见。”
晚霞染红了萧绾的长裙,金铃随着她的动作叮铃作响,大概是刚刚醒来的缘故,赫连铮有些恍惚,但还是一眼就看出萧绾手腕有伤,出声问她:“那你胳膊怎么回事?”
萧绾表情一僵,紧接着就笑了起来,答道:“是我刚才煎药不小心烫到了。”
怕赫连铮不相信,她挽起袖子,给赫连铮看自己手臂上的烫伤。
赫连铮见萧绾身上再没有其他的伤,这才放下心来,他道:“以后不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
萧绾不以为意,她低下头,拿起勺子在碗中拨了两下,汤药荡起波纹,夕阳的光透过窗棂映在萧绾的双眸里,像是初秋午后荡漾的湖水,她垂眸轻声对赫连铮笑道:“我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不成?”
赫连铮非常感动,知道自己说什么好听的话都没用,对萧绾道:“大恩不言谢,日后你若是遇见麻烦了,只管告诉我,我赫连铮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萧绾心中有自己的打算,听闻赫连铮这话,她挑眉笑笑,问他:“只是这样?”
“啊……”赫连铮觉得这是他目前能拿出的最大的诚意了,可是萧绾好像还不满意,他小心问道,“那萧姑娘还有其他需要的吗?”
萧绾笑道:“救命之恩,不应该以身相许吗?”
赫连铮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一时怔住,绯色顺着他的脖子渐渐蔓上他的脸颊,他嘴唇张张合合老半天,没蹦出一个字。
萧绾只是想试探一下,见赫连铮这般作态,心中了然,看来有些东西还是要徐徐图之,她道:“同你玩笑罢了,你会这样,也是因为我。”
当日赫连铮本就是为了她才闯入涂山的禁地,那时萧绾确实存着几分利用他的心思,但她从没想过要让他死在禁地之中。
赫连铮心下明白自己这份人情是欠大了,也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还上,他暂时将此事压下,问萧绾:“你的手涂过药了吗?”
“已经没事了,只是看着有些吓人。”萧绾在床边坐下,暮光笼罩在她的身上,她整个人看起来比白日里更为柔软,少了些许做族长的锋芒,也没有往日在人前的艳丽风情,她轻声道,“行了,你才刚醒,还需好好休养着,我先喂你把药喝了,等会儿我让大夫过来再给你瞧瞧。”
“麻烦你了。”赫连铮道。
萧绾道:“你我之间,何须这样客气。”
赫连铮能醒来对她来说本是大大的喜事,只是这时候萧绾又不免要想起谢慈来。
谢慈去了生死境,死在了里面,萧绾至今都不清楚这位苍雪宫的宫主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那日在苍雪宫中,他是何等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言语间全是对自己的轻视与讥讽,可谁又能想到他会一个人偷偷进了生死境中,自寻死路。
如今这天底下除了自己,应当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此事,该不该同赫连铮说,要怎么同他说,萧绾还需要再琢磨琢磨。即便赫连铮与谢慈关系不睦,她也不能实话告诉赫连铮她算计了他一路。
萧绾同赫连铮说起谢慈是在两日后,早上的天空阴沉沉的,到中午时便淅淅沥沥下起小雨,赫连铮躺在床上,望向窗外的那丛黄色的月季,忽然听到萧绾道:“我去过苍雪宫,见过谢慈了。”
赫连铮转头看着萧绾问:“什么时候?你见他做什么啊?”
萧绾的目光落在赫连铮的身上,同他对视片刻,诚实道:“是在你出事之后,我原本是想请谢慈想办法救你。”
赫连铮下意识地皱眉:“让他去生死境?”
萧绾没有点头,却也没有否认。
雨渐渐下得大了,顺着屋檐滴答落下,房间里一片寂静,弥漫着潮湿的味道,赫连铮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腾的一下坐起身来,动作太快以至于扯动了身上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的表情都有些扭曲,不过转瞬间便恢复如常,他咬牙问道:“他去了?”
萧绾奇怪赫连铮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原本要说的话似乎已不该说了,半晌后,她轻声说:“没有,他什么都没做。”
萧绾以为赫连铮听到这话至少要表现出一丝失望的,然赫连铮却是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叹道:“那就好,那就好,吓死我了。”
天空阴沉,帘子下的流苏被风吹动,发出细微的声响,萧绾有些烦躁,她问:“怎么了?他总归是你师弟,知道你受伤,总该为你做点什么。”
赫连铮笑道:“师弟他能照顾好自己就够了,而且师父要是知道师弟因为我进了生死境,他得活过来一刀劈死我。”
且不说他师父在临死前有特地嘱咐过他,以后他不在了,要多照顾照顾谢慈,即便没有师父的话,他也断不可能让谢慈为自己出入生死境那种地方。
不是每个人都有萧绾的运气,能从生死境中全身而退。
其实萧绾也不该为他去冒这个险的。
萧绾对赫连铮的师父知之甚少,她认识赫连铮的时候,他口中的那位师父已经仙去,萧绾只知道那人叫李青衡,是个声名不显的散修。
萧绾一直以为那人是运气好,才捡了赫连铮这么个万中无一根骨奇绝的好徒弟,毕竟他若是有些真本事,也不至于在修仙界中没一个人知道他,更遑论他死得还那样潦草。
如今走了这一遭,她倒是有了几分其他的看法。
生死境中,她见识过谢慈拿出的各路法宝,威力巨大,气势逼人,她本以为那些法宝都是他从别人手上抢来的,但后来发现,这些东西好像是出自一人之手,而且是专门合着谢慈的心意做的。
她猛地想起大概是在三四年前的时候,自己曾在一年之内数次见到神器出世异象,派人追查,结果查到赫连铮与他的师父的头上。
萧绾那时下意识认为这些异象都是赫连铮引出来,还替他遮掩,瞒过其他的追查者。如今再看,好像与赫连铮确实没有关系。赫连铮从前与她无意间说起过他师父精通炼器,她并未放在心上,毕竟在赫连铮口中,他那师父简直是无所不能的。
原来是她看走了眼,只是谢慈随手就能拿出那么多的宝贝,赫连铮却是什么也没有,萧绾不免要为赫连铮感到不平。如果那时他的手上也有那么一两件,在进到涂山禁地后绝不至于那般被动。
萧绾垂眸,她向来是走一步算三步,事已至此,她绝不可能将谢慈死在生死境告知他人,好在此事只有她一人知晓。
冷风夹杂着雨丝灌进房中,萧绾掩下心中的万千思绪,起身去关了窗户,转身的时候她佯装随口道:“你师父是不是有点偏心了?”
“嗯?”赫连铮困惑地问,“怎么这么说?”
萧绾柔声道:“我听说你师父在世时曾炼制了许多法宝,都留给了谢慈。”
赫连铮没去深想萧绾是从哪儿听说的这事,他点头,也不隐瞒,直言道:“我与师弟不同,师弟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又比我晚修炼许多年,师父仙去前不放心他,怕自己不在了,他会受人欺负,所以多有照顾。”
对于此事,赫连铮心知肚明,他无一丝不满或是嫉妒。
只是萧绾听了却觉好笑,谢慈那样的人也会受人欺负?他们师门对谢慈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与此同时,他们二人口中的谢慈在经历了千难万险之后终于来到涂山,他跟着几只小狐狸探听到赫连铮的所在,然后一进门,就听见他那师兄在那对着狐狸精逼逼叨叨:“……而且我这师弟的脑子打小就不行,特别容易被骗,旁人用根糖就能把他给勾走,有时候还能自己把自己给绊倒,幸好他跑得不快,不然一年里不知道要摔多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