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早知道他会这样说,倒不如睡去,听不到这些话。
白衣仙君点头,帝君说的极是,他居然能够凭借自己寥寥数语,就精准地概括出那“谢慈”的秉性来。
“尊上您的意思是?”白衣仙君问。
“只是……”凤玄微轻叹出声,那些叫着阿慈的声音在他的识海里不断涌出,此起彼伏,没有半刻停歇,瀛洲的白昼似乎越来越长了。
他轻声说道:“只是他是我的小徒弟,苍雪宫外的结界也是我当年亲手布下的,他天性如此,行事多有偏颇,是我教徒无方,还请你们多担待几分。”
白衣仙君直接惊在原地,半张着唇,好半晌过去都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他知道谢慈与赫连铮师出同门,在下界的时候他也听说了一点关于他们的师父李青衡的事迹,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李青衡居然是帝君的化身。
尊上前面还说他是个无心之人,原来只是为了让他多担待些吗?
怪不得赫连铮那么纵容他的师弟,这多半是跟尊上学的了。
而谢慈听了这话却是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如果他的身体还在,现在他的眼睛一定是在发着光,所以师父说了前面的话,是为了让他们多多包涵他的?
他心里还是有一点自己的。
谢慈摇摇晃晃地爬起身,跪在凤玄微的面前,捧起他的脸,亲了亲他的唇,又爬到他的背上,这一刻,他仿佛是回到了少年时的美好时光。
“我明白了,尊上。”仙君道。
没有人会明白他的心意。
凤玄微知道,他对阿慈的私心太重,这样很不好,今日又听人提起他与江砚的事来,再来一遭,只怕心魔要倾吞掉他所有的理智。
他闭了闭眼,妄图压制住识海深处愈加强大的心魔,心神凝聚,万法归一,他未能成功,又遭到反噬,一口血差点喷了出来,那些声音已经盖过这天地间所有的一切。
他沉声对那仙君道:“此事不要同他人提起。”
仙君应下,心里却打起算盘,想着他该让帝君亲眼看看他这个小徒弟是怎么折腾人的,也就不会让他们再多担待了,多少也给他点苦头吃。
白衣仙君从袖中掏出一面铜镜,里面记着“谢慈”在苍雪宫外做的种种,他对凤玄微道:“尊上,您也有多年没见过谢慈了吧,您要看看他吗?”
【阿慈阿慈阿慈】
【阿慈!我的阿慈啊!】
【看看阿慈吧看看阿慈吧——】
识海里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仿佛要将凤玄微都吞没,将他拉入漆黑的海底,凤玄微冷声道:“拿走。”
白衣仙君听出凤玄微声音有异,忙唤了一声:“尊上?”
谢慈心中的那点欢喜缓缓退去,他祈求地看向凤玄微,去看一看吧,师父,去看一看吧。
他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他有心了,师父。
【阿慈阿慈】
【见见阿慈吧!见一面就好,去见见他吧】
【好想见阿慈啊】
“拿走!”凤玄微闭着眼,他脸上表情是前所未有的难看,他说,“不要让我看到他。”
他心魔已深至此,不能见到他了。
仙君察觉到凤玄微此时的状态不对,正想上前询问,凤玄微猛地睁开眼,看向仙君手里的铜镜,下一瞬,铜镜轰然炸裂,上面的人影顷刻消失不见,变幻成一片闪烁的星屑,在紫微宫中缓慢地漂游。
那些小小的碎片穿过谢慈的身体,在阳光下折射出各种奇怪的颜色,谢慈愣在原地,茫然地望着它们,许久后,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一粒,却是徒劳。
他像是被人高高举到云端,又狠狠砸进冰冷的地面里。
刚刚长出一点血肉的骨架还没有生出皮肉,就散落在尘土之中。
他的血好像终于流尽了,他被埋葬在生死境里无尽的大雪中。
谢慈从凤玄微的背上跳下,来到他的对面,无声而悲哀地望着他。
你到底在想什么呢,师父?
他伸出手,摸向凤玄微的胸膛,想要再听一听他的心跳,可是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终于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其实师父从来没有忘记他,也许在他的心里自己还是他的徒弟。只是他再不想看到他这个徒弟了,也不想听旁人在他面前提起他。
为什么呢,师父?
为什么呢?
你告诉我,好不好?
我已经有心了,你可以来听一听的。
谢慈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来,可是他哪里能有眼泪的呢?
性情乖张、为人凉薄、无心之人。
的确如此,的确如此,他说的都对。
他哪里有心呢?死人哪里会长出心呢?
他的师父一直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知道他如何的自私,如何的薄情。
他们这一场分别是永恒的,师父早已做好准备,是他后知后觉,贪得无厌,以为什么都会重来的机会。
许久许久之后,谢慈垂下了头,他伸出虚无的手,想要抓住凤玄微的衣摆,然到了半空,那手便无力落下。
好累啊。
他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累过。
他想回到生死境里了。
回到那里,他不做风,也不做雨,就像很久以前那样,做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
他与师父的缘分,早已有了了结。
紫微宫外的大风渐渐平息,白色的花堆满宫门,识海里的声音在一瞬间全都消失,凤玄微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门口。
他不知自己要看什么,只是那颗本就残破的心脏,好似又被生生剜去一块。
第41章
生死境中春光盎然, 神墓里皑皑的白骨上生出簇簇的红花,蝴蝶在其间翩翩飞舞,洒下一片斑斓的流光。高大的石碑遮蔽了日光, 石头躲在影子里面, 安安静静地沉睡。
太阳升至中空,晶莹的露珠顺着叶脉滑落,啪嗒一声落在石头上面, 又在阳光下很快干涸,石头一动不动,仿佛亘古以来, 它就睡在这里。
成群的白鸟飞过寂寞流淌的天河,落在高高的屋脊上面,凤玄微望着门口的那堆白花怔怔出神。
白衣仙君小心收起散落在紫微宫中的铜镜碎片, 等了好一会儿, 他小声向凤玄微问道:“尊上,您还好吧。”
识海里的声音虽都已退去, 但凤玄微清楚他的心魔不会消失, 只是蛰伏在他的识海深处,等待着某一刻突然出现, 他只怕自己会在这场天地浩劫来临前就彻底失去理智。
凤玄微收回目光,对白衣仙君道:“我要闭关一段时间了。”
“是。”仙君应道, 他莫名有些心虚,隐约感觉到刚才尊上的异常可能是与自己有关。
尊上那小徒弟虽然胡闹了点, 但他毕竟只是个修士,其实也闹不出太大的事来, 这么多年来, 尊上应当就收了这么两个徒弟, 如今他每日都在操心大徒弟的修炼,对小徒弟稍微纵容一些,也不算什么。
这么想着,白衣仙君好像也能稍微理解凤玄微了,他道:“我会……”
仙君想说,等他到了下界去,会对那些苍雪宫的宫主多多担待的,凤玄微却仿佛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打断他的话,道:“不必再说了。”
仙君现在又不能理解了,既然尊上放不下他的那个小徒弟,为何又不愿看到他?
哎,这帝君的心思哪里是他能揣测到的,白衣的仙君拱手说了告退,便离开了紫微宫,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凤玄微一个人。
大多时候紫微宫里都是只有凤玄微一个人的,今日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殿中好像格外冷清了许多。
凤玄微转过身,目光在宫殿里种种摆设上掠过,明明殿中的一切同过去都并无不同,可他还是觉得好像少了什么。
他无暇再想下去,凤玄微将接下来下界的各种事宜都安排妥当,随后封上紫微宫的宫门,开始漫长的闭关。
凤玄微盘膝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神情肃穆,双目紧闭,他打算借这次闭关尝试将心魔完全压制下去。他能算人却不能算己,不过许多事倒也能凭借种种蛛丝马迹慢慢推断出来,他的神力比起当年衰退许多,最多只能压制心魔半年左右,但对这片天地来说,应该足够了。半年后,他的心魔会以更为猛烈之势席卷而来,到那时候,他便只能记着阿慈了。
凤玄微睁开眼,他的四周一片荒芜,无花无草,无山无水。这是天地初开之时,世间万物还未形成,只有一团混沌在四处飘游。
后来……
后来,天神出,万物生,混沌死,人间兴旺。
千万年后,自上古时代就存在的魔气汇聚成一只巨大的异兽,众人称那异兽为天魔。天魔降临人间,它带来了无尽的灾难,天火倾泻,海啸山崩,天地间横尸遍野,血流如河,哀嚎不绝。
苍梧山上,凤玄微浮于半空,长风凛冽吹动他青色的衣袍,他手中长剑落下,无边魔气四散而开,天魔哀嚎一声,遁入下方的塔林之中,远处火光冲天,炽热的岩浆从山顶奔涌而下,即将淹没山下的城池,凤玄微将半身神力注入配剑,将之悬于塔林之上,镇压天魔。随即旋身前往山下,设下结界阻挡岩浆。他手下的结界刚成,就听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凤玄微回头看去,数十里的塔林炸开,飞沙走石,烟尘四起,正欲逃窜的天魔却被绞碎在纵横交错如罗网的剑光之中,从此人间恢复太平。
也是从那以后,再没人见过凤玄微用剑。
沧海桑田,不过转眼。
往事已矣,凤玄微顺着记忆的藤蔓来到心魔诞生的伊始,他于此处开始封印他的心魔。他此番神魂亲自入到识海里,才发觉自己竟是生了如此多的心魔出来,密密麻麻似茂盛春草,连绵了数十里,难怪那声音能够日日夜夜都不停歇。
恍惚间,凤玄微看到阿慈向他飞奔而来,他停在凤玄微的身边,拉着他的手,叫他师父,求他放过他们。
心魔们似也看到了他,全部在那里叫着阿慈,他们的声音充斥在凤玄微的识海之中。
见凤玄微不理自己,阿慈就一瘸一拐地在原地转圈,一会儿泪眼汪汪地看着他,跟他说,师父,我腿疼。一会儿又跑过来扯着他的袖子对他撒娇,师父,我想吃糖了,我们出去买糖好不好。
凤玄微仍是没有管他,只专心封印心魔,他将一个又一个的自己封入不见天日的角落里。
阿慈像只小猫一样在他身边闹了一会儿,最后大概是觉得没趣了,来到他的面前,扬起下巴,问他,我要和江砚合籍了,师父你会为我感到开心吗?
凤玄微垂下眸子,会的,阿慈。
只要阿慈开心就足够了。
于是阿慈来到他身边,搂在他的脖子上,亲昵地亲吻他的嘴唇,他们仿佛是这世间最恩爱的一对爱侣。
凤玄微任由阿慈对他任何他想做的事,但手下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停顿,他心中清楚地知道眼前的阿慈都是他幻想出来的,阿慈与世间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结成一对爱侣,却不会是他了。
日月绵长,山河锦绣。
多日后,凤玄微睁开眼,紫微宫清冷寂静,一如往昔。
“阿慈……”他低低唤了一声,识海里再没有声音响起。
他抬起头,宫门下堆的那些白花都已被风吹散,凤玄微踏出紫微宫,望向映着残阳波光闪烁的天河。
阿慈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呢?
众多仙君来到紫微宫中恭贺帝君出关,然后开始向他禀告有关下界的事宜,虽然他们极力避免了下界的百姓遭难,但待到天魔再现之日,他们也无力阻止。
待仙君们都退下后,紫微宫中只剩下凤玄微与宁渡二人,他看向宁渡,问他:“你想说什么?”
宁渡动了动唇,犹豫良久,还是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说。
他不知道这一步是不是也在帝君的筹算之中。
凤玄微道:“有话直说吧。”
“是关于赫连铮的。”宁渡说。
“他出了何事?”凤玄微一边问,一边掐算,赫连铮此时应该是无事的。
“其实是赫连铮的师弟,”宁渡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受了伤,昏迷不醒,有人说要去生死境的神墓下面取桃仙花才能救回他,所以赫连铮想要进生死境。”
生死境那是何等险恶的地方,即便是瀛洲上的仙君们进到那里都没办法全身而退,眼下正是济世安人的关键时候,赫连铮要是出了意外,后续的许多事都没办法跟上。
不知是不是此次闭关耗费了他太多的心神,凤玄微感觉自己的思绪都变得迟钝起来,心脏疼得麻木了,那里就空了下来。他给阿慈准备了那么多的丹药法宝,就算对上瀛洲的仙君他也能全身而退,他怎么还会让自己受伤呢?
他此次闭关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心魔,此时又探出头来,蠢蠢欲动着,千万张唇齿要喊出阿慈的名字,千万双眼睛在等着重新见到阿慈。
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宁渡叫了一声:“尊上?”
凤玄微放下手,他向来是算不出有关阿慈的事的,他抬起头,向宁渡问道:“他如何受的伤?到现在有多久了?”
尊上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点奇怪,宁渡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凤玄微问的是赫连铮的那个小师弟。
他认为“谢慈”这次受伤完全是他自找的,在簪月湖下面他明明可以提前出去的,但他非要去拿藏在珊瑚林里的宝贝,结果被一条长着三条鱼尾的异兽迎面喷了一口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