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宁刚站稳一抬头,姜摇便将那风筝递到祂的面前:“给。”
望着递过来的风筝,谢宁神色怔怔,祂慢慢伸出手,将风筝接过。
“抓住了,没飘远。”姜摇说。
谢宁低头看着手里的风筝,又抬起眼看姜摇。
“没飘远。”见祂依旧不笑,姜摇又固执重复了一遍。
于是谢宁明白了姜摇为什么一直追着这风筝不放,他抿紧唇瓣突然很想把这风筝扔到姜摇身上。
侍卫和宫人涌了上来,将祂和姜摇团团围住。
为首的人厉声呵斥道:“大胆侍卫!居然敢带着二殿下飞跃屋檐高墙!若是二殿下出了事你负得起责任吗!给我拖下去!”
十几个侍卫走了过来。
谢宁握着风筝,转身望着靠近的侍卫:“我看谁敢——”
侍卫们对上祂的眼神,一时被震慑住,不敢再迈前一步,回头征求着内大臣的意见。
内大臣神色阴晴不定的盯着谢宁:“二殿下,这侍卫有错在先,你阻止我们是何意?就算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你是要包庇他吗?”
谢宁拔下簪子,将头发散开,祂站在姜摇身前,朝内大臣逼近了几步,眉梢眼角泄出冰冷锋锐的戾气,淡淡道:“高大人先将自己身上的罪孽都洗干净了,再说这些话吧,想要动我的人,不如问一问我舅舅和我祖父,问他们容不容我留一个侍卫。”
内大臣神色变了变,他清楚谢宁的真实身份,不止他清楚,整个皇宫里很多权势之人都清楚,知道谢宁在威胁自己,可她又十分不甘心。
他是贵妃的人,若被谢宁这样轻而易举的威胁住,贵妃那里知道实在难交代,正在他犹豫不决时,身后传来一道带笑的声音:“没听清楚皇妹的意思吗?她明摆着让你放了那侍卫。”
听到这道声音,内大臣神色一松,转身领着人行礼道:“大殿下。”
望见来人,谢宁的神色更为冰冷,姜摇也认出了对方。
谢长安。
在幻境外被自己的母亲吞噬掉的人,不,鬼,在幻境里依旧继续存在,他的身后乌泱泱跟了一大群宫人,而他本人穿着华服,看起来尊崇无比,贵气十足。
谢长安脸上带着笑,越过众人来到谢宁面前,他低下清隽俊美的面容,一副好兄长的模样关切道:“皇妹怎么出来还披头散发,这样的表情,倒像一个男孩子,女孩子还是要温柔贤淑一点比较好……”说着他朝谢宁伸出手,就要摸上谢宁的脸颊。
一把剑拦在了他的面前。
谢长安侧头看去,看见谢宁身后的姜摇,笑不达眼底:“皇妹身边的侍卫真是好大的胆子啊,连我也敢阻拦。”
若不是因为这是红红本我意识的幻境,杀了谢长安会让幻境失去架构之一崩塌,姜摇在看到谢长安的那一刻便会将谢长安捅上千百刀,他淡淡道:“就算是兄妹,男女有别,还请大殿下自重。”
谢长安意味不明笑了下:“我们是兄妹,关系亲近些也不如何,不过你如此说,我再碰的话倒也未免太失礼了。”
他收回手,深深望了一眼谢宁,掩饰去眼中的污浊,语气还算得上温柔:“皇妹,今日正巧我那里得了不少有趣的玩意,要不要同皇兄去看一眼,若有你喜欢的,尽管拿走便好。”
“不用了。”谢宁木然回答着,祂手握紧了风筝,头也不回道:“顾无,我们回宫。”
姜摇收了剑,跟在了祂身后。
回到景阳宫里,谢宁不说话,面色一直僵冷着,姜摇知她是因为遇到了谢长安,而若不是自己带她一直追着那风筝不放,她就不会遇到谢长安,也不会心情不好。
“抱歉,殿下,是我的错。”他站定住脚步,神色郁闷的道歉。
谢宁忽然回过头,祂手里还抓着那只风筝,听姜摇道歉,伸出另外一只空着的手,朝姜摇伸出手指勾了勾。
姜摇走了过去。
谢宁把风筝塞到他手里:“递给我。”
姜摇一愣,不解递了过去。
谢宁:“再说一遍。”
他茫然:“说什么?”
谢宁面无表情重复道:“再说一遍。”
姜摇看着手中的风筝,想到自己之前说过的话,他抬头,直勾勾看着谢宁:“抓住了,没飘远。”
谢宁接过风筝,想拉扯嘴角,但实在笑不出来,而后祂让姜摇别动,自己转身去找了纸笔,画了一个上扬的唇瓣,按在自己脸上。
“我笑了。”纸张遮盖住祂大半张脸,只露出那一双介于菱杏眼和桃花眼之间的漂亮眼眸,望着姜摇,祂语调没有情绪的说。
姜摇望着贴着祂脸的纸张上那巨大的笑脸:“……”
“我笑了。”谢宁又重复了一遍。
于是姜摇就明白了祂要什么,他唇角一弯,眉眼也跟着弯了起来,露出十分温柔明亮的笑容。
谢宁望着他的笑容,那一直若有若无缠绕着祂的焦躁就在这温柔明亮的笑容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祂想,这人原本就应该笑着,而不是沉默着不爱笑也不爱说话,他应是太阳,而不是一块发霉的木头。
……
傍晚的时候,一道口谕传进了景宁宫,让谢宁闭门思过三月,三月内不得踏出景宁宫半步。
听到这道口谕的谢宁没什么表情,他在和姜摇下棋,不甚在意说了句知道了。宣口谕的是永安公公,意味深长看了姜摇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姜摇收回视线,果不其然,棋子又被换在了别的地方,他以前也不是没有和别人下过棋,他师父暴富道长偶尔会抓着他下棋,师父棋品不好,总是悔棋,又或者引他注意别的地方偷偷换棋。
他记忆力好,换过的棋他就给换回来,悔棋他就冷笑说不下了。
“下棋娱乐而已!你那么计较做什么!”
“你棋品这么差!和你下棋麻烦死了!下次别叫我和你下!”
“让我悔个棋又能怎么样!”
“下棋还悔棋,你为老不尊是吧!”
“木头!木头!就你这样的!和女朋友下棋女朋友悔棋你也要这样么!”
“不然呢!下棋有下棋的规矩!不守规矩下什么棋!”
真到这么一天,他却觉得下棋的规矩与胜利与否都不重要,只要看着红红因为赢了那么一次唇瓣忍不住得意向上翘那么一点,内心的欢愉与喜爱便能将他彻底淹没。
下完了棋,谢宁舒展着肢体,祂好像是疲惫了,露出了困倦的神色:“我要洗浴睡了,你困了自己随便找地方睡。”
姜摇默默道:“好。”
等谢宁去了浴室,他默默伸出双手盖住脸,一直忍着的潮红此刻终于忍不住漫上面部:“可恶……好可爱。”
为什么……无论红红做什么,他都觉得她好可爱,可爱得快让他爆炸了。
洗完澡的谢宁穿着亵衣躺在床上,姜摇已经把棋盘收拾好了,站在了纱帘外守卫着。
凌晨的时候,谢宁睡得正熟,忽然窗边传来轻轻的叩击声,姜摇本不欲理会,可察觉外面敲窗之人有要变成鬼物的倾向,知道非回应不可,靠了过去敲了下作为回应。
窗外涣散的黑影凝聚起来,是娄茂典的声音:“顾无,永安公公在等你。”
姜摇回头看了一眼纱帘中起伏的被子,悄无声息离开了。
直到天将明时,姜摇才从外面回来,今日那巨山的鬼婴又出现了,趴伏在景阳宫主殿,它大概心情不好,嘴里叼了很多厉鬼,却还是痛苦的叫着,忽然之间,它低下头颅,一双漆黑的眼眸死死凝视着姜摇。
那些厉鬼还在它口中挣扎,它一边咀嚼,一边冷冷望着姜摇。
别的鬼婴也爬到姜摇身上,它们今天格外狂躁,有的抓着姜摇的头发,有的抓挠姜摇的脸,姜摇感觉自己的脸都要被这些鬼婴抓烂了,剧痛无比,可他所在的这具躯体的主人脸上依旧完整,他神色平静,穿过巨大鬼婴的身躯推开门走了进去,在他进去的刹那,攀附在他身上的鬼婴被迫跳了下去,朝他背影嘶吼着。
姜摇心觉奇怪,却没多想,他来到谢宁的寝殿站着,等谢宁如平时一样醒来。
醒来的谢宁却没什么生气,任由着他给祂更换衣物,姜摇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又如初见的那样,他想尽办法想让她开心一点,却没什么成效。
就如他送给谢宁被放置在桌子上的花,哪怕插在水里面,也迅速的枯萎了,谢宁便是如此。
不过几日,谢宁就生了一场重病,咳得不行,太医来看也不见好,病恹恹的只能躺在床上。期间皇后也过来了,姜摇第一次亲眼看见谢宁的亲母,一个十分美丽却布满忧愁的女人,她坐在纱帘后的床榻上,谢宁就伏在她的膝盖,听着她哼唱着曲调。
“阿宁……再撑下去好不好?只要等你十八岁……只要等你十八岁……”模糊带着悲哀的声音,从纱帘后传了出来。
姜摇听不见谢宁说了什么,后面皇后起身走了出来,她用帕子抹去眼角余泪,恢复平静的视线落在姜摇身上,微微一怔。
她似是想朝姜摇迈出脚步,可最后也只是深深望了一眼姜摇,离开景宁宫了。
第105章
不知怎么的, 皇后那个眼神令姜摇格外在意。幻境里的皇后其实也只是红红记忆所形成的记忆物,只会按照原有的规律行动着,也不应该认识他, 可那一眼就好像认识他, 并有什么话想要与他说。
只姜摇来不及在意这些了。
入夜,他在小厨房忙活了半响, 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捧着来到谢宁床榻前:“殿下,喝药。”
床榻里的谢宁正仰头望着被挂在床顶的风筝,听到姜摇的声音,祂偏头,而后慢腾腾起身掀开了床帐,昏黄的灯光下是一张惨白没有血色的脸。
姜摇端着汤药的手指一紧。
“你自己熬的?”谢宁语气虚弱问他。
姜摇轻轻嗯了一声。
谢宁接过汤药, 用汤匙舀了一口含在口中, 然后整张脸痛苦皱起来, 姜摇忙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纸团,纸团打开, 里面是一颗琥珀色的球体, 他递到谢宁唇瓣面前, 谢宁定定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张开嘴,咬进嘴里。
原来是糖。
谢宁艰难喝完一碗:“以后别熬了, 好难喝,你要是想杀我换别的方式, 别苦死我。”
姜摇皱眉立刻道:“我不会杀你。”对上谢宁看过来的视线, 他十分认真道:“我杀了我自己, 也不会杀你。”哪怕是开玩笑, 他也不喜欢听红红这样说话。
谢宁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祂忽然道:“我今天想出去。”
想到外面那密密麻麻的鬼婴,姜摇犹豫片刻,去拿了一套衣服和斗篷来,把谢宁包好后打开了窗,自己先翻了出去,谢宁走到窗前,他伸出手将谢宁抱了出来。
谢宁之前从未在夜里踏出过门,眼下他一出来,夜空中传出一道哭笑声,巨大鬼婴出现在景宁宫上方,弯下头颅看着谢宁。
密密麻麻的细小鬼婴也从四面八方聚集,它们并没有像对待其它人一样爬到谢宁身上,而是隔着一段距离,歪着脑袋以空洞洞的黑眸望着谢宁,嘴巴里发出婴儿的呓语,不知道再说什么,有的想要靠近,伸出四肢却反在地上滚了几圈,发出唧唧哇哇的哭声来。
姜摇微微松了下脊背,他早前便有猜测,这些鬼婴不能进景宁宫不是因为景宁宫不能进,而是因为不能接近红红。
鬼婴只在夜里出现,而红红夜里从不出门,她待在景宁宫里,景宁宫便俨然成为一处隔绝的结界,鬼婴无法进入半分。
为什么……会不能接近红红呢?
“去哪里?”他低头问怀里的人。
谢宁了无生趣的说:“从前都是别人看我做什么,今天我想看它们做什么。”
听明白谢宁的话,姜摇抱着祂跳上屋檐,悄无声息落在每一处屋檐上,掀开了瓦片,让谢宁看。
一个宫人正在用针扎着谢宁样式的娃娃,嘴里恶毒咒骂快点去死。
几个宫女正在夜谈,一个面貌青涩的宫女兴奋的说她上次往二殿下更换的衣物里放了几根针,另外一个接着说她放了毒香。
“我记得她……”谢宁伸出手,指着那个面貌青涩的宫女,“她第一次来景宁宫的时候,我听到她说……”祂回忆着,语气带着哀悯的平静道:“'她是公主殿下,而且对我们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为什么一定要去折磨她呢?没有意义啊。'”
“而后她被赶出了她的房间,没有人再理会她,她做的是最苦最累的杂物,后来她便知道了,折磨人是有意义的。”
“还有她。”祂视线落在另外一个宫女身上,那宫女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谢宁回想了下:“她第一次见我,很喜欢我,心里想我很好看,还偷偷把自己家乡的甜点给我吃。”那时候……他好像是九岁,还是十岁?“后来她被人用簪子刮花了脸。”
望着里面一群完全被怨毒包裹着的人,谢宁轻声道:“这里面的很多人,第一次见我,喜欢我,同情我,后面她们憎恶我,痛恨我。”
“因为对我施放善意我回报不了她们什么,只会令她们遭受痛苦。”
“给予的钱财、打赏会被别人抢走,她们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被另外的人折磨着,而后她们恨上了我,她们来到我的身边,却变成不人不鬼的样子。”
“我到底是一个怎么样无能的人。”才能令如此多的人因他而痛苦扭曲着,从良善变成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