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宁说这些话时,脸上一点痛苦的神色都没有,只有自我的困惑和平静。
姜摇抱紧祂,他又感到那阵揪心的痛苦,就像那日打开符阵门,看到的是原来鲜红的线变成毫无生气漆黑的线。
“不……不是。”他低声道:“殿下从来都不是无能的人。”
“造成这一切的不是你,是康平帝,是李贵妃,他们害怕你,害怕命数最后终会成真,所以他们不择手段想要逼疯你。”
“可是你坚持下来了。”
作为人时坚持下来了,作为鬼物时也坚持下来了,这样的红红,怎么可以说是无能的人。
“这个世界上,没有再比红红更厉害的人了,鬼也没有。”
鬼婴又在哭,谢宁盖上瓦片,让姜摇带自己到别的地方去看,娄茂典正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嘴里自言自语:“那个顾无怎么不死呢,他要是死了就好了。”
金玉不在自己的房间。
他们又去到别的房间,这一次是清月的,瓦片一掀开,便听到里面传来的呻吟声,姜摇下意识便把瓦片盖上,他又听到另外一道闷哼声。
是金玉的。
姜摇立刻捂住谢宁眼睛,后来又捂住谢宁耳朵,她恨不得自己像哪吒有六臂,这样就哪里都能堵住了。
“我闭着眼睛,你堵我耳朵就好了。”谢宁道。
姜摇立刻紧张地捂紧祂的耳朵。
里面喘息了一会儿后,传来说话声。
“我要走了。”
“这就要走了?再留一会儿吧。”
“哈哈,清月姐姐,再留的话,你明天就服侍不了二殿下了。”
“谁想要服侍他啊,里面待的宫女会说我生病了,你就再陪我一会儿呗。”
“你在二殿下身边那么久,竟没有半分感情么?”
“哪里敢有,我要是有了,贵妃娘娘会杀了我的。”
“那好吧,只要清月姐姐帮我做一件事,我就再留一会儿。”
“什么事,你说,我能做到的都答应你。”
“我想成为二殿下的贴身侍卫,可现在二殿下的贴身侍卫是顾无,我很苦恼啊,长安殿下那里可是交代我了……”
……
所有别有用心之人,带着算计、仇恨而来,无一真心,唯有满腹蛇毒。
“我过了这样的生活……十八年。”谢宁喃喃着:“而我的母亲过了这样的生活,三十六年。”
她或许还未醒来,又或许已经醒来,然而无论清醒未醒,他们都无法挣脱囚困住他们的牢笼,这牢笼是世间最坚固最毒的牢笼,布满带着毒液的荆棘。
他的母亲当年因为虚无缥缈的爱,跪在地上哀求着爱她的父亲、兄长,从而有了康平帝的即位,以为得到了爱的母亲,进入深宫成为皇后的同时也成为了要挟祖父舅舅的棋子。
而后生下来的他因为一个名望道士的满口谎言,要以女身活到十八岁才能向世人宣告他皇后嫡长子的身份,母亲说,再坚持,坚持到十八岁就好了,她如此劝慰着他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劝慰着自己。
他的父帝、父皇,那心狠手辣的贵妃,包括害怕被天命反噬的渊虚观主,又怎么会让他活到十八岁,证明自己皇后嫡长子身份的那一天。
祂扭头,对姜摇道:“走吧。”
“这一次,去哪里都行。”
姜摇一怔,不敢置信问道:“去哪里……都行?”
谢宁垂眸道:“你来不就是为了唤醒我的吗?”
“姜摇。”祂呼唤着姜摇的名字。
“此处是我的幻境,趁一切的痛苦和悲剧都没有发生前,带我离开这里。”
“若等它发生了,我就不能保证我会不会失控了。”
没有多久的时日,他就要失去他的母亲,失去他的祖父舅舅,失去所有除了康平帝外和他有着血脉关系的亲人,而后数百具头颅会摆在他面前,而他母亲的尸身,就摆在最前方,在他面前晃荡着。
他在不断的幻境轮回中已经被几乎磨灭了心力,若再来一次,当在悲痛中沦为彻头彻尾没有神智鬼物,而后走入自我毁灭之中。
姜摇说了声好,抱着祂朝远处屋檐跳去,有侍卫发现了他们,他们以为这一次如上一次一般,直到发现两人朝着宫门外掠去,才一下恍然大悟起来,叫喊着:“二殿下被人带跑了!”
“二殿下被人带着跑了!”
在不断的叫喊声中,他们的身影变得扭曲可怕,最后堕为厉鬼,“回来!回来——回来……”声音越来越模糊,已如厉鬼哀嚎。
跃出高高宫门,姜摇跳到远处树上,他回过头,见整个皇宫化作一团恐怖庞大的黑雾,那黑雾朝着他们缓慢吞食而来。
他不再看,正巧树下拴着一只马,抱着谢宁落到马上,将谢宁放到自己怀中,拉断绳索,脚下一踢,马便奔了出去。
追不上的细弱鬼婴纷纷爬上了巨山鬼婴身上,巨山鬼婴一口咬住许多追出来的厉鬼,吞进喉咙中从黑雾中跳出来,追着姜摇和谢宁而去。
浓浓黑雾中,一道扭曲的黑影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轻声道:“带他走吧,走吧……”
“请一定……要让他快乐幸福。”
下一瞬间,她被黑影里的猩红巨口吞入嘴中。
第106章
天光明亮, 马匹停在一处有水洼的草地上,低头悠闲吃草喝水,不远处姜摇坐在石头上, 怀中坐着谢宁。
日光洒落在身上, 他此时还有些恍惚。
“你是什么时候……”实在是谢宁之前未曾表现出来,他总以为还要一段时间, 才能让谢宁意识到这一切只是一个幻境而已。
谢宁的腿在空中晃着, 长长的袖摆拂过草叶:“你猜。”
姜摇望着怀中的人:“猜不出来。”
他轻声道:“但是你醒来便好。”
谢宁是永远不会告诉姜摇的。
在姜摇抱着他去追断开风筝的时候,嗅着那熟悉的气息,恍恍惚惚的,他就想起来了,想起这人是如何带着他在外面东奔西跑的,从一开始的影子, 到后面的脊背, 又到后面的竹篓。
那一晚上姜摇离开, 他久违的又做了一个梦,梦到皇朝陵墓那日, 他将姜摇推了出去, 将康平帝和李贵妃吞入他的幻境中一同封印, 他想与他们同归于尽,让姜摇活下去。
他应是与康平帝李贵妃一同死在幻境的凐灭中,可姜摇进来了, 他曾以心头血和姜摇订下契约,那滴血液留在了姜摇的身体里, 姜摇想与他一起死, 便将自己的心脏挖了出来, 他借姜摇的心脏复生, 幻境得以持续,而为了让姜摇活下去,他将姜摇揽入自己的幻境里。
他知道,他一定会认出姜摇,姜摇也一定能够将他从幻境里唤醒。
想到这里,谢宁伸出手触碰上了姜摇的胸膛,那里空荡荡的,连一次跳动也没有。
“不会痛吗?”
姜摇没有回答,而是随手摘下旁边的小雏菊递给谢宁:“给。”
谢宁仰头看他:“你为什么总喜欢送我这个东西?”
姜摇磕磕绊绊道:“就是……觉得你喜欢,想送。”
谢宁:“我不喜欢。”
姜摇:“你说假话。”
谢宁忽然抓住他头发用力一扯,姜摇连忙抓住自己的头,防止自己真的变成一个秃子。
谢宁又问他:“你是更喜欢不会说话穿红嫁衣的我,还是更喜欢现在这个我。”
姜摇露出十分郁闷的神情:“你在为难我。”
“因为你更喜欢不会说话穿红嫁衣的我?”
姜摇摇头。
“更喜欢现在这个我?”
姜摇也摇头。
“都不喜欢?!”谢宁的声音明显大了一点。
姜摇又立刻摇头,在谢宁逼视的眼眸中,他偏过头,面颊浮上彩霞的红色,声音低不可闻:“我有想象过,红红活着是什么样子,但是我想不出来,可看到你,我就理所当然觉得,你就是红红。”
不需要任何怀疑,不需要任何猜测,他看到谢宁的第一眼,就知道是他的红红。
他反问谢宁:“那你是喜欢姜摇,还是顾无。”
谢宁神色怪异的看他。
姜摇局促道:“我现在灵魂在顾无的身体里……”
“哦。”
“我长的是别人的样子。”
“哦。”
“我性格也和以前,有点不太一样。”
谢宁还是慢吞吞的哦。
姜摇郁卒:“不许说哦。”
谢宁抬头,冷笑问他:“蠢货,你是从来没有看我的眼睛吗?”
“眼睛?”姜摇刚想问什么要看眼睛,视线对上谢宁的瞳孔,一下呆在原地,因为谢宁清亮的瞳孔里,倒映的确确实实是他的模样,而不是那个“顾无”的模样。
是什么时候变成他的?还是从一开始都是?
他正茫茫然思考着这个问题,耳边听到谢宁说:“我可是一只很厉害的恶鬼,如果连自己爱的人都看不出来的话,那就也太差劲了吧。”
姜摇:“……”
他后知后觉过来:“!!!”
什……什么!!!刚才说了些什么!
嗓音一下子失去声音,他张嘴想说话,却变成了阿巴阿巴,脸色一下涨得通红,视线躲闪着不敢看谢宁:“我……我……”
鼓足勇气装作不经意说完这句话的谢宁没有得到回复,恼怒的抬头,伸手把姜摇歪到一边的脑袋掰过来想看对方什么表情,这一掰看到了姜摇的神情,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手,姜摇却下意识抓住了祂的手,飞快说了句:“我也爱你!”
谢宁:“……”
一阵无声沉默,两人各自扭头,又过了好一会儿,谢宁忽然揽住姜摇脖颈,闭上眼睛凑上去吻住姜摇唇瓣。
姜摇瞳孔先是一震,随即身体放松下来,抬手揽住了谢宁的腰。
双方都不敢看对方,闭着眼睛细细密密的接吻,不知道过了多久,谢宁抽身离开,趴在他肩膀上,两只长长的袖子垂着,闷声道:“走了。”
姜摇抱着祂起来走到马前,先是送祂上了马,随即翻身坐了下去,环住祂拉起缰绳,一踢马肚朝着远方驶去。
两人默契不提这个幻境到底何时才会消失,后面那黑雾又何时会追上来,只沿途欣赏着无人的山川水景,等到入夜时,鬼婴就会密密麻麻从地上涌出,跟在他们身后。
姜摇此前一直认为鬼婴对红红怀有恶意,毕竟它们因红红而死,陵天师也说红红是被困在鬼婴怨气之中,而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他问谢宁,谢宁平静道:“说来可笑,它们因我而死,却怜悯于我。”
“它们的怨气虽然束缚住了我,但憎恨的并非是我,而是康平帝、李贵妃、渊虚观主、谢长安,还有帮助他们为非作歹杀死它们的人。”
“我一直觉得是我害了它们,便不敢见它们。”故在幻境里的每一夜,他从不出门,因为害怕,害怕看见死去变成厉鬼的婴灵。
姜摇低头亲吻着祂的头发,轻声道:“害人的从未是你。”
他想起渊虚观主最初为红红勘算出的命数,若无意外,她本应是一个流传史册的明君,后世很多人会看到她的名字,崇拜敬仰她,谈论起她满是钦佩,而不是被淹没于历史长河中,落成一只恶鬼,受这么多的痛苦。
好神奇,他最初从未想过他会这么爱一个人,不,不是人,是鬼。分明最初无意把红红放出来时,他只想着如何把这只恶鬼解决掉,后来解决不掉,就想着渡化掉,却不知从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喜欢上了。
浓浓夜色下,谢宁忽然仰头亲吻住了他的唇瓣。
自从那次亲了以后,谢宁此后每天总要亲上姜摇一次,姜摇最初还格外羞涩,但慢慢的也习惯了。他一手撑在背后的石头上,一手扶住谢宁的脖颈。
不远处,巨山鬼婴身上爬着的一千只鬼婴好奇看着这一幕,坐在地上的巨山鬼婴伸出手挡住,它们又不死心的爬到巨山鬼婴手上排排坐着。
“咕叽咕叽。”
“咕叽咕叽。”
……
“咕叽咕叽!”巨山鬼婴暴躁起来,把它们掀翻到自己身后去,一屁股坐压着,自己伸出肥嫩短小的手捂住眼睛,捂了一会儿指缝微微张开,露出漆黑邪性的眼瞳。
之后又两天,他们来到一座城里。
城中无人,河流却飘着密密麻麻的河灯,鬼婴们立刻散去玩了,姜摇抱着谢宁蹲在河边,谢宁头发自出了皇宫便一直散落着,有的蜿蜒落到姜摇手上。
谢宁从水中捞出一个河灯。
祂从小住在深宫,压根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就连这个城池,也是他根据记忆里的一副画复刻出来的。
被捞出来的河灯往下滴着水,祂抱着河灯,忽然扭头看姜摇,姜摇本沉默无声的望着祂,见祂回头露出温柔明亮的笑。
谢宁拿河灯挡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河灯的光落进祂的眼中,那双眼眸便似满天星辰流动:“我其实一直很想对你说一句话。”
以为大概是“告白”一类,姜摇一下紧张起来,磕磕绊绊道:“什……什么话。”
谢宁:“你是不长眼的笨蛋。”
姜摇满心期冀变成失落:“……”
“我哪里是不长眼的笨蛋了?”他不满道。
谢宁又说:“以后不要拿我再当女孩子。”
姜摇这下是真真切切迷惑了:“我不拿你当女孩子当什么?”
谢宁手里的花灯砸在她的脑袋上,他一手扶住谢宁不让谢宁掉到水里,一手抓着头顶上的花灯,追问道:“为什么不要我把你当女孩子?”而且突然说这样的话,很奇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