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甜蜜地冲着江初言笑了起来。
“初言!”
贺渊冲着江初言招了招手。
“我来了吗?你可以下来了。”
男生冲着江初言说道。
“……”
江初言愣了一瞬,一股恐惧狭着刺痛,如同细细的钢针一般刺入了他的心灵最深处。
如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哪怕只是看着贺渊,应该会感到一丝安心吧。
在如此恐怖诡谲的世界里,依然有人能够跟他相互扶持,互担风雨。
然而,现在江初言却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贺渊……根本就不是人。
他是怪物。
一个玩弄自己不知道已经多少次了的怪物。
“初言?”
江初言沉默得太久,贺渊似乎感到了奇怪,他微微偏头,狐疑地打量着自己那脆弱苍白弱小的人类恋人。
见此情况,江初言连忙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冲着贺渊笑了起来。
他希望自己不要笑得太僵硬。
“我就来。”
他说道,声音有些紧绷。
紧接着,他转过头在布达措措的注视下,一步一步朝着门外走去。
即便是在楼内,江初言也听到了唢呐的声音与锣鼓的喧嚣,虽然刚才他站在窗边看得很清楚,在龙沼的村民里,一个拿着乐器的人都没有。
而江初言已经放弃去思考,他听到的喜乐究竟从何而来了。
渐渐的,渐渐的,耳畔高亢尖锐,音调古怪的喜乐,逐渐变成了自己在山间听到过的儿歌……
“叮叮当,叮叮当。
龙老爷,娶新娘。
先喝酒,再食汤。
盖红布,铁锁长。
好新娘,泪汪汪。
呜呼呼,抱上床,
龙老爷娶了个好新娘……”
*
龙王为什么要用红布遮住新娘的眼睛,在用铁链锁住他的脚踝呢?
为什么好新娘在被龙老爷抱上床时候,会哭到撕心裂肺。
为什么……
为什么新娘,要想法设法地躲迷藏?
……
*
江初言看似平静地朝着楼下走去。
可就在下楼前,他忽然停了下来。
年轻的男大学生转头冲着布达措措笑了笑,挤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容。
“抱歉,稍微等一下,我觉得我要去上个厕所。”江初言说。
布达措措愕然地看着他,嘴唇动了一下。
“可是——”
江初言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我一紧张就会这样,待会到落龙洞不是还有好一会儿吗?不上厕所我总不可能尿棺材里吧。”
似乎是没有预料到,江初言竟然能如此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布达措措愣住了。
借此机会,江初言迅速转身,飞快走向了小楼内部简陋无比的厕所。
在厕所外,依然摆着一排颜色艳丽的保温瓶。江初言强迫自己不要看向那些瓶子,也不要去想,那里头现在是否装了什么。
一进厕所,江初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厕所门反锁起来,然后,他一把扯下了自己身上那装饰繁复的沉重嫁衣。三下五除二脱掉了红嫁衣后,很快,江初言身上就只剩下一件贴身的白T恤和简单的短裤。一股泛着潮气的冷风徐徐吹来,江初言打了个哆嗦,朝着风吹来的方向抬起头。靠近厕所的天花板处,有一扇窄窄的通风窗。
没有丝毫犹豫,江初言一个起身踩在了洗脸池上,然后身手灵巧地爬了上去。
通风窗的面积很小,不过江初言钻出去却措措有余。本来江初言还有些担心窗子上有锁,可爬上去以后就发现,原来通风窗上的锁早就已经被人弄断了,现在只有熬一推就开。
而且厕所的窗口刚好就在小楼的背面。而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了大门前方的平台处。
江初言小心翼翼地环顾着四周,发现暂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后,他头也不回地从窗口跳了下去。落地的时候,因为冲击力,他在地上滚了一圈,肩膀,腰部,都撞到了石头,可江初言甚至不觉得有多痛。他很清楚,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只要看到厕所里的红嫁衣,就能猜到自己已经逃跑了,而贺渊绝对不是那种会放任自己静静离开的人……
江初言一个翻身从地上爬了起来,手却在无意识间,把掌心的小刀握得更紧了一些。
……
“好新娘,躲迷藏。
抠掉眼,井里躺。
砍下头,树下荡。
挖了心,开了膛。
……
无处不在,细若游丝的童谣荡漾在小楼外的连绵细雨之中。
而在这也不知道是幻听还是鬼怪的歌谣中,江初言就像是被狗追着的野猫一般,一头栽进了龙沼村中葱茏茂密,水气充足的灌木之中。
很难说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在树丛中前行,好处是不会在土路上留下太多不必要的脚印,也许可以拖延一些他被人找到的时间。
而坏处却是,他只能一直弓着腰,小心翼翼前进。
细密的树枝不断抽打着他的胳膊与背脊,很快就在他的身上刮出道道血痕。
而且,雨似乎也越下越大了。
江初言脚下泥土正在变得湿滑柔软。树丛中浓浓的潮气,以及一种奇异的腐败的气息,这些气息混合着灵塔燃烧时特有的怪味,就像是浸透了水的毯子一般沉沉地压在了江初言的身上。
他开始感到寒冷。
虚弱感慢慢蔓延,一个不小心,江初言踩到了一团软泥之中。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就直直摔了下去。
“唔。”
江初言发出了一声闷哼,手忙脚乱地撑着地打算爬起来。然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撑着地的那只手,触感有些不对劲。
他眨了眨眼睛,尽量抹掉了眼前模糊的水雾,再看向自己手边时候,正好可以看清楚那陷在泥土中早已腐烂的脸。
因为刚才江初言的动作,腐化到像是果冻一般柔软的皮肤与肉块直接被他从森白的露骨上扯了下来。
至于刚才江初言踩中的“软泥”,不出意外,应该是它的身体。
江初言咬着嘴唇,一丝血线混合着雨水从他唇间流了出来,打湿了他的胸口。
但只有这样他才不至于尖叫出声。
虽然已经完全腐烂,但江初言认出了白珂的耳钉。
江初言用手撑着地,在白珂的尸体上方呆滞了很久。
直到他又一次听到噩梦般的唢呐声。
“龙老爷……娶新娘……”
“龙老爷今日娶新娘……”
……
在蒙蒙细雨中,那些本应欢快高昂的声音听起来却愈发古怪,听得他耳朵深处一直在发出细细的鸣响。
他的耳鸣更加严重了。
龙沼村的村民们,正在往他的方向靠近。
察觉到这件事之后,面色发青的人类青年,在雨幕中发出了一声无声的抽噎。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跪在地上,以膝行的方式往前爬去。
他又摸到了好几次“软泥”。
泥巴里有徐远舟的手机,还有刘天宇的鞋。
那些生长得郁郁葱葱的灌木下,尸体的数量远远不止三。
……
最后江初言还看到了他们。
早上还跟自己打过招呼的三人七零八落地躺在泥地里,尸体甚至还保持着柔软。
也许是因为龙神娶亲的缘故,掩埋他们的人很不走心,所以他们的绝大部分尸体都露在了外面。
江初言在爬过他们的时候动作慢了下来。
他的恐惧与绝望已经不像是最开始那么汹涌了,也许是因为人在同样一种情绪的冲刷下确实会变得麻木。
本来江初言只打算就这样默默离开,然而,他看着同伴们过于“新鲜”的面容,那种痛苦还是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刘天宇的脸是露在最外面的,脸上表情异常扭曲以至于连眼睛都是睁开的。
江初言在越过他时停了下来。
“对不起。”
江初言无声地对着刘天宇说道。
然后,他嘴唇颤抖,屏住呼吸,替刘天宇合上了眼睛,摆正了尸体。
做完这一切后,江初言踉跄着慢慢起身,朝着记忆中龙沼村的出口走去——
“啪——”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声细响。
江初言身体一僵,愕然回头,对上了刘天宇那早已浑浊的双眸。尸体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了头,正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初言。
刚才被江初言摆在身体两侧的手臂,也举起了一只,僵硬地指着江初言。
江初言有一会儿完全无法动弹。
是诈尸……
还是别的诡异事件?
可几秒钟过去了,刘天宇的尸体却再无异动。
江初言抽了抽鼻子,他颤抖着慢慢后退,然后转过了身。
正准备继续沿着路往外走,眼角余光却倏然扫过了一栋歪歪斜斜的废楼。
等等——
江初言先是瞟了一眼,随即又猛然转头,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一栋破败不堪的荒屋看了好几秒钟。
他忽然意识到,刘天宇刚才的尸体,似乎……似乎一直在指着那栋荒屋。
江初言不敢置信地转身确认,可几秒钟之前躺在泥泞之中的尸体,此时却早已被一大片绿草覆盖。
他来时的那段路,也在须臾间变成了另外一幅模样。
江初言的呼吸加快。
他发现了两件事,第一,在龙沼村,不仅仅时间是混乱的,很有可能,就连空间也是乱的。
第二,面前这栋荒屋,他来过。
这正是他之前捡到那本笔记本的地方。
*
江初言推开了门,缓缓走进了那栋荒屋。
可映入眼前的一切,让他迟疑了片刻。
房子里的陈设跟他在那个夜晚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以至于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
这栋小楼里的家具很简单。
一楼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旧书桌。
书桌后面,是一张窄窄的床。床的旁边,则是一个双开门的木质大衣柜。
地上摆放着一些颜色暗淡的木质玩具,看得出来,是手工制作的,已经被玩得很旧了。
至于其他陈设也都简陋而且陈旧,不过都摆放得却很整齐,整栋房子也都被打扫得也很干净。
看得出来,居住在这里的人一直在好好维护自己的居住环境,这跟那天晚上自己看到的凌乱废墟完全不一样。
然而江初言却在那个大衣柜前停下了脚步——他还记得这个衣柜。
当时衣柜已经旧到不行,斜斜靠在一堆废弃物中,柜门敞开着,所以才会有行李袋从里头滚出来。
江初言深呼吸了两下,他盯着衣柜看了几秒钟,然后抬起手慢慢探向了柜门。
可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了一个让他无比熟悉的女声。
“言言——”
“言言,你这孩子到底躲到哪里去了?!”
江初言脸色骤变,他不敢置信地转身狂奔向了窗口。
一道虚影飞快地从窗边掠了过去。
他永远也不可能错认那个声音,那个他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再听到的声音。
那分明就是他妈妈的声音!
“妈妈!”
明知道这很可能又是龙沼村展现给他的幻想,可这一刻江初言还是情不自禁地冲着窗外大喊起来。
“言言!”
窗外传来了女人带着些许哭腔的呼唤。
“言言你到底在哪里?!”
虽然看不到她,可是那声音却是那么真切,那么近。
江初言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门外。
“妈,妈妈,我在这里啊!妈妈——”
他大喊了起来。
可下一秒,江初言从窗口瞥见了妈妈的影子,就那样倏然出现在了房内。
女人正站在衣柜前,双手叉腰,声音听上去又惊又怒。
“江初言!我警告你,不许再跟妈妈玩躲迷藏了,你是要吓死我吗?最近你为什么这么奇怪……”
而等江初言再次回到荒屋之内,女人的身影却已经再次消失了。
可木质的衣柜内,却传出了一个稚气又调皮的声音。
“我不是跟妈妈玩捉迷藏啊,我在跟阿渊玩!”
江初言定定地站在了衣柜前,他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整个人几欲晕厥。
一片混沌的脑海中,那些模糊到极点的童年记忆一点点挤了出来。
江初言想起来了,为什么这里的陈设对于他来说会如此眼熟。
因为妈妈带他回村探亲的时候,他就是住在这里的。
而当时的他在这里,似乎还交到了一个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因为自己身体实在是太差了,所以在龙沼村并没有交到要好的朋友,整个暑假他都过得非常寂寞,直到他交到了那个朋友。
他的身体一天天好转,跟朋友也好得恨不得天天窝在一起。不过,让那个时候尚且年幼的他倍感不解的是,每次他兴致勃勃跟妈妈说起自己最好的“朋友”时,妈妈的表情都会变得很奇怪。
【“言言,你到底在瞎说什么……”】
【“今天家里不是只有妈妈和你吗?你说的小朋友,到底是谁啊?”】
【“言言……言言?”】
【“言言,你到底在看什么?”】
【“那里什么都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