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意味着年末,眼看这一年又要过去,离祝星言二十一岁只剩了一年不到的时间,可他们发往世界各地的数以千条求助消息无一例外,全部石沉大海。
季临川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
祝时序眼底一寒,笑意凝固在眼尾。
*
医院三楼的某个窗口,花盆中的白色珍珠梅正娇嫩绽开,珠玉般的花瓣承接着雨水星点。
白大褂的一角轻扫而过,季临川伸手关窗,手肘打成一个直角,腕骨处露出的两根青筋在隐隐搏动。
午饭时间错过去了,季临川也没什么胃口,他拿了一袋能量补充剂咬在嘴里,单手撕开,仰头两口喝完,然后坐在桌前打开了电脑。
季临川对待工作的态度向来严谨,一丝不苟,上班时间几乎从不摸鱼,更何况是在连日高强度工作之后的宝贵午休时段里,他原本应该抓紧时间闭目养神的。
然而面前亮着的电脑屏幕上,搜索引擎的条框里却以桥正里写着几个字。
——第一次和联姻对象正式见面应该穿什么衣服。
*
吃过晚饭,祝星言借口消食一只熊走出了小楼。
祝家的主宅是盘踞在山顶的独栋别墅,为了给两只大熊猫足够的活动空间,别墅外面围了很大一片花园。
正对着别墅的是小天使雕塑喷泉,两条小溪从这里起源,蜿蜒曲折地流淌到茂密的大树下,粗壮的树干上挂着一只巨型的鸟巢秋千,下面是堆满了大熊猫玩偶的游戏池。
如果赶上夏日的夜,秋千荡起来时会将底下草丛里的流萤整群惊飞。
它们在空中腾飞翻跃,忽而汇聚成银白的缎带割开夜幕,忽而被晚风吹散零落,如同银河奔泄。
但更多时候,流萤只是安安静静地落在小熊的鼻尖和爪心,陪他熬过一个又一个被病痛折磨的灰暗光年。
太阳就要落山了,流油的咸蛋黄一般坠在灰蓝色天边,远处被烟雾笼罩的山尖上偶有飞鸟掠过。
小熊猫垂着头走进花园,往满是熊猫玩偶的游戏池里一趴,默默地把脑袋埋进爪子里,团成一颗毛球,假装自己也是一只熊猫玩偶。
夕阳的余晖打在他极其圆润且Q弹的屁股上,从远处看去仿佛灿金色的光影碎屑纷纷扬扬落进了小熊的毛毛里,如同棉花糖上浇了层枫糖浆。
祝星言在最痛苦的十六七岁里总是祈祷:如果自己真的是只熊猫玩偶就好了。
那样他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不用想永远离开他们的爸爸,不用想怎么都等不到的玩伴,不用想即将结束的生命,不用想妈妈哥哥悲痛欲绝的脸,更不用想曾经那个意气风发、梦想成为第一翻译官的祝星言……
猝死不是最残忍的死法,清醒地倒数自己的死期才是。
仿佛原本蓬勃盎然的生命忽然被一座断崖截断,他也被放在了直通崖底的传送带上,每过一天,他就离崖边更近一步。
除了季临川,没人能拦得住他。
可如果季临川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欢,祝星言又凭什么因为自己的命就绑架他把后半生也搭进去呢?
这次似乎真的走到了穷途末路。
“哎呀,池里的玩偶怎么多了一个啊。”
身后传来祝时序的声音,哥哥弯下腰,从一堆熊猫玩偶中准确地找出弟弟,一把揪出来放在肩膀上,带着他躺进鸟巢秋千里。
长腿一蹬,秋千就咿咿呀呀地晃了起来。
祝大公子是业内公认的精英alpha,年轻有为,手段狠厉,比起祝清年来都毫不逊色。
然而大熊猫到底是大熊猫,小祝总不管在人前多一本正经,到了家里就立刻像泄了气的大毛球似的,走哪儿躺哪儿,特别散漫,活像没骨头。
“崽儿啊,不开心呐?”
他让祝星言坐在自己胸口,一下一下扒拉着熊玩。
小熊猫立刻摇头,在他身上亲昵地趴成一张饼,一抬头就看到他眼下的乌青,连那颗小泪痣都盖住了。
虽说是亲兄弟,但祝星言和祝时序长得完全不同。
弟弟一看就是那种乖宝宝,小漂亮,一笑起来透着古灵精怪的调皮劲儿。
而祝时序,高鼻梁、桃花眼、柔和的脸廓配上刻薄的唇,笑起来时又坏又浪荡,是风流却无情的长相。
祝星言伸爪子摸了摸他的眼周,“嗯呜?”
祝大熊,最近累吗?
“还行,老样子。”祝时序打着哈欠地伸了个懒腰,说:“最近在和意大利谈新的合作案,找的翻译不太行,一会儿你帮我看看。”
小熊猫点头,殷勤地凑过去给他捏了捏肩膀,祝时序闭着眼直乐:“我这是什么待遇啊,亲祖宗给捏肩。”
祝星言心里酸胀,小耳朵蹭了蹭他的下巴,“对不起啊哥,家里的事我一点忙都帮不上。”
祝时序大咧咧摆手:“也没你帮忙的份啊,我自己就搞定了,再说你想做我还不给呢,我就喜欢这种叱咤风云的感觉,多帅。”
如果说祝清年是守护这个家的大树,那祝时序就是一棵不太茁壮的小树,大树过早地倒下了,小树猝不及防被推到了那个位置。
他只能逼自己变高变强,帮妈妈和弟弟遮风挡雨。
可小树真的喜欢这些吗?
秦婉和祝星言心知肚明。
“小脸又垮了。”祝时序捏着他的爪子甩了甩,问:“今天怎么回事儿啊,跟哥说说?”
小熊猫连连摇头,又摆出那副标准熊猫笑,笑得小耳朵都跟着抖了,企图蒙混过关。
但祝时序何其了解他。
“跟我还装啊,看你这小倒霉样儿能瞒住什么?”
祝时序也脱下衣服变成大熊猫本体,起身坐起来,小胖熊看情况不对立刻开溜,不等转头就被一只比他脑袋还大的爪子无情按住,“往哪跑啊?”
祝时序的本体是正常大熊猫的两倍大,站起来比人都高,粗壮的一爪子下去能把老虎揍趴下。
和他一比祝星言简直是小趴菜中的小趴菜。
小胖熊被摁着头立刻不敢动了,怂兮兮地窝在秋千里,祝时序单爪把他提起来往旁边一放,两只长得一模一样的、巨大的熊和巨小的熊排排坐在一起,好像葫芦岛和葫芦娃。
祝时序:“说吧。”
祝星言犹豫了几秒,道:“我今天见到季医生了。”
“嗯,然后呢?”他还是那副不正经的腔调。
祝星言又说:“上周开始,我咳嗽时咯血了……”
祝时序不作声了。
小熊猫特别人性化地叹了口气,“季医生不喜欢我,也不愿意和我结婚,分化期一结束他就要来和我解除婚约了。”
他说着把脑袋靠在了旁边大熊身上,伸出小短爪抱住他,眼圈红红的,“哥,如果再找不到合适的信息素源,我是不是,撑不到二十一岁了……”
到时候你和妈妈要怎么办呢……
祝时序沉默良久,伸爪揽住他,和他碰了碰毛毛头,“崽崽,别想那些,我们都没有放弃你,你也不要放弃自己,好嘛?你只需要开开心心地等着婚礼就好了,至于季临川……”
他不会不愿意的。
*
在医院加班到十点,季临川才顶着雨驱车赶回家。
他一进门连外套都没顾得上脱,就先把藏在衣服最里层的竹子果冻和小熊耳套放进了抽屉里。
新买的耳套是用浅棕色的毛线织的,半圆形,厚墩墩,上面错落地绣着几个深棕色的小球,戴在耳朵上时像两只妙脆豆饼干。
季临川抿着唇轻轻捏着它,脑海里满是祝星言戴上它时的样子,不知不觉就笑了出来,像是隔空捏到了软绵绵的小熊耳朵。
他没有给自己做晚饭,反而是烤了两样甜点,刚出炉的苹果派和熊爪蛋糕一前一后摆在飘窗旁,季临川在自己对面放了一只大熊猫玩偶。
他到国外的第四个月自己攒钱买的,很小一只熊,手感也算不上好,多次清洗过后显得很破旧,但它陪伴了年幼的季临川很多年。
沉默寡言的小alpha对着外人时从来没有几句话,像个又臭又硬的小哑巴,但小哑巴也是有心事的。
没有人可以倾诉,他就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把熊猫玩偶搂在怀里,小声地和它讲自己吃过的苦,挨过得饿,受过得白眼与奚落,再哑着声音哀求他:“崽崽,先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玩偶不能答应他,真正的小熊也早就把他忘了,小季临川就伸出快要冻烂的手珍惜地捏捏熊猫玩偶的耳朵,和他说:“我好想回家,可你们都不要我……”
3S级alpha的记忆力超群,这些幼稚又酸涩的往事至今还历历在目。
季临川苦笑着抬眼看向窗外的夜幕,天晴后的月亮很圆很大,从斑驳的树影间隙中望过去好像被玉兔舔过的牛奶盘。
看着看着那盘子上就长出了两只耳朵四只爪,月亮变成了圆滚滚的小熊猫,正捧着脸蛋眯眼笑。
季临川毫无所觉地弯起了唇角,向后懒散地仰靠进沙发里,他望着月亮沉默良久,最后点燃了插在苹果派上的唯一一根蜡烛。
火光亮起时,仿佛十四年前迷失在异国他乡的那只流萤也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喃喃道:“今年生日,是不是终于能一起过了……”
而祝时序就是这个时候登门的。
季临川开门看到是他还有些惊讶,“祝先生?这么晚了有事吗?”
祝时序扬了扬手中的合同:“季医生,我们谈谈?”
合同上清清楚楚写着祝家许诺给季家的泼天好处,条件则是季临川必须和祝星言结婚并且作为人形诱导剂治疗他的“信息素缺乏症”。
祝时序在季临川的怔愣中开门见山:“我可以承诺你,除了已经给你父亲的那些,联姻成功后季家可以最大限度地共享祝家所有商业资源,并且明年年底要动工的中心贸易大楼,祝家可以分季家一杯羹。”
季临川不明所以,“祝总,我想你理解错了,我并不在意这些,而且你之前给季家的资源现在可以收——”
祝时序直接抬手打断了他,表面狠厉镇定,实则早就因为焦急而方寸大乱,“那些不够,那这个呢?”
他把合同翻到最后一页,单薄的A4纸上贴着一张照片,是躺在病床上的小折耳猫。
“他叫游轶对吗?是一只十八岁的小猫咪,只剩一个月的命了。你们最新讨论出来的治疗方案需要给他移植腺体,但遗憾的是,他的腺体类型非常非常稀有。”
季临川眉心皱起,“你什么意思?”
祝时序闭了闭眼,不敢再看照片上那张同样可怜孱弱的脸,“意思就是你把合同签了,我可以帮你们找到腺体源,并负责他后续的治疗费用,皆大欢喜。”
“如果我不签呢?”季临川直视他。
祝时序:“那猫咪先生就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腺体了。”
“或者这位病人的命还不够,那把整个季家从U市连根拔除,对我来说也并不难。”
总要有人去做恶人,祝时序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只要能留住弟弟,他愿意不择手段做任何事。
而季临川想的却是:为什么祝时序这么快就知道了折耳猫需要移植腺体?
最新讨论出的治疗方案除了白天在办公室开会的医生外,就连病人自己都不知道,唯一知情的外人就是那只不知道为什么闯进来的小熊猫……
季临川突然感觉喉咙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灼烧,庞杂思绪在脑海中乱成一团。
他掐紧指尖,沉默良久,只问了祝时序一个问题:“这是他的意思吗?”
祝时序:“这是我们全家的意思。”
季临川苦笑着想:原来他今天并不是来看我的。
只不过是给祝时序打头阵,寻找他的弱点作为要挟他同意结婚的把柄而已。
*
那晚月亮只出现了一瞬,就再次隐入了靛蓝云层,浓重的夜色像高饱和度的墨。
苹果派和小蛋糕放凉了,吃到嘴里又腻又齁。
季临川一口一口把它们吃完,盯着燃烧的蜡烛愣神良久,最终还是提笔签了合同。
他在飘窗上坐了一整夜,天色将明时终于站起身,把刚买的竹子果冻和饼干耳套全都丢进了垃圾桶里,最后给刚加上微信的祝星言发了条信息——
【不用见面了,直接举行婚礼吧】
就这样,等待彼此十四年的流萤和小熊,再一次擦肩而过。
第12章 “好大!”
发情期当晚,祝星言却反常地睡了踏实的一觉。
仿佛被囚禁在海底一般压抑窒息的噩梦只在前半夜短暂地出现了一瞬,然后就再没有造访。
反而感觉周身都泡在水汽氤氲的温泉里,每一寸皮肤都被烫的暖热舒服,如同长途跋涉精疲力竭的人终于睡了长足的一觉。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鼻端还萦绕着一股浅淡的清酒香气,祝星言下意识深嗅了一大口,还来不及分辨是什么味道一片轻奢风的装饰就映入眼帘。
这是哪里?
他不应该躺在楼道里吗?
祝星言慌乱地从被子里爬出来,一看周围的布置陈设就知道这是季临川的房间,问题是他是怎么进来的?还睡在人家床上?那昨天晚上……
不、不会吧……
一个离谱到不能再离谱的念头快速闪过,祝星言赶紧掀开被子一看,还好还好,有毛的有毛的,还是一副熊样儿。
只不过相比于昨晚的惨状,他现在已经好了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