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点。”季临川碰碰他的肚子,“这样胃难受吗?”
小熊摇头,乖乖放慢速度把奶喝完,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转头就要睡。
季临川笑着把他抱进怀里,“那秦阿姨,我们就先去休息了。”
“好好好,快去睡吧,让时序带你们上去。”
上楼、洗漱、擦药油,季临川全程都抱着小熊没撒过手,照顾得比谁都仔细。
祝时序凌晨六点起床上厕所,看到他们房门开着一道缝,往里一瞅季临川还抱着祝星言坐在床边,那姿势像是一夜都没动过。
“怎么还抱着呢?”他进去小声说了句。
季临川头都没抬,抚着祝星言的额头说:“有点发热,还一直做噩梦,我一放下他就踢腿。”
“老毛病了,从小就这样,一受惊晚上准睡不好觉,你把衣服脱了给他盖上试试能不能好点,真抱一宿你胳膊还要不要了?”
季临川丝毫不耽搁,立刻脱了衣服给小熊盖上,祝时序这才看到他后背出了满满一层冷汗,薄唇紧抿成一道平直刻骨的线。
“出什么事了把你吓成这样?”祝时序问。
季临川低着头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哑声道:“出去说。”
他连重新给自己找件衣服都顾不上,抬腿就迈出了门,任由穿堂的夜风粗暴地拔走身上的汗,再抬起头时双眼像被蛛网割开的卵,布满殷红的血丝。
祝时序心脏一悬,听到他拧着声带问:“星言的腺体到底怎么回事?”
祝时序下意识帮弟弟遮掩:“没、没事啊。”
季临川急了,“我不想和你兜圈子,我是腺外的医生,他的腺体比一般omega小了一半不止,结婚第二天我就看出来了。”
祝星言有意隐瞒,他又不想硬逼着人说,第一反应以为腺体小是发育缺陷,这才拖到现在。
祝时序僵硬地张着唇,怔了足足有半分钟后,最后泄气似的靠在了栏杆上:“早你不问他,为什么现在突然来问我?”
季临川垂眸,深吸一口气,眼圈在一个瞬息内泛滥红雨,“我在他床头看到了这个……”
一瓶深棕色的药瓶被放在了栏杆上,季临川嘴唇颤动着,挤出那几个要把心脏都割裂的字:“这是给腺体坏死的病人在……弥留之际,减轻痛苦用的。星言他到底生了什么病?”
第36章 “那位翻译官是我的弟弟,祝星言”
回忆悲痛就像一场失败的精神手术,零成本,但高伤害。
祝时序用手肘撑着栏杆,沉默着向远处眺望,细杆的煊赫门夹在他颤抖的指端,他用手挡着风按下打火机。
火光“噌”一下亮起,季临川看到他挂着泪的双眼,像一汪干涸的湖面。
“你知道什么是束手无策吗?”
烟雾在肺里洗过两轮,他才堪堪挤出这一句,季临川知道他不需要自己回答,所以默不作声。
祝时序又问:“你觉得我弟的本体可爱吗?”
“嗯,很可爱。”
“呵。”他嗤笑一声:“你觉得可爱,可我却只觉得恐怖。”
“大熊猫的本体特殊,从出生到十六岁生长得都特别缓慢,但十六岁开始生长速度会突飞猛进,只要两年时间就能长到成人两倍大,变得更加健康和强壮。”
话音在这里顿住,祝时序又吸了一口烟,开口时连嗓音都是苦的:“但我弟,他甚至没等到那个时候……”
季临川猛地抬起眼,呼吸在一瞬间被掐成一条逼仄的无机质管:“什、什么意思?”
祝时序碾灭烟,转身走进楼道:“跟我来吧。”
他带季临川去了祝星言小时候住的儿童房,这里存储着他从出生到现在用过的全部有纪念意义的东西。
满墙的照片,老旧的秋千,玻璃柜里放着两排祝星言从小到大用过的小碗,就连秦婉因为好玩买给他的只穿过一次的小皮鞋都在。
没有人会这样事无巨细地记录孩子的成长瞬间,季临川看着这些琳琅满目的零碎,只觉一种异样的毛骨悚然。
果然,祝时序说:“这是我们家最压抑的地方。”
他走到角落里的婴儿摇床边,从里面拿出一个日记本,本子的皮套里夹着一张在报纸上裁剪下来的小纸片。
纸片被漫长的岁月挤压得干瘪,泛黄的边角仿佛在暗示枯萎的生命,祝时序看都不敢看一眼,直接把它递了给季临川。
季临川愣了两秒,在伸手的那一刻,望着祝时序的泪眼,后知后觉猜到了什么。
他从那几行不甚清晰的铅字中得知:这段报道的是一场困难重重的救援任务,万幸的是人质被全部解救,不幸的是在场一位翻译官差点因救人牺牲。
祝时序像背课文那样复述:“这只是一起沉重又普通的事故,或许城市里每隔几天就会上演,当年记者报道它只用了五分钟不到,一段哀痛的事故介绍后切入了一段打了马赛克的画面,就此结束。”
“甚至连一次跟踪报道都没有过,这一条记载着一条生命的新闻就慢慢淡出了公众视野,半年,一年之后,彻底从所有人包括当初的受害者的记忆中消失。”
“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祝时序嘴唇颤动着,无力地闭上眼,脑海中画面开始涌现:“我忘不了事故发生的工厂,爆炸过后满是黑色焦痕的地面,医院里混着血腥气的消毒水味,还有被弹片剜掉一半的,血肉模糊的焦黑腺体……”
“因为,那位差点牺牲的翻译官,就是我年仅十五岁的弟弟,祝星言。”
一滴泪倏地砸上纸片,把那模糊的“牺牲”两个字泅得很湿很湿,季临川僵硬地阖上眼睑,把纸片掐进掌心里,刹那间仿佛找不到自己的呼吸。
“所、所以……星言的腺体,不是先天发育的问题,是在那次爆炸中伤到了……对吗?”
“对,被弹片硬生生刮掉一半,抢救时医生说的他的腺体只有一小点了,像米粒那么大。”
“伤口太深,快碰到神经了,不能打麻药,他就那样……清醒着趴在病床上,消毒、清创、割掉烂了的肉,再缝合好剩下的一小块腺体,整整三个小时,他疼的一直喊,一直叫,叫累了就晕过去,然后再被疼醒……”
钻心刻骨的疼痛太过绵长,以至于四年过去了,祝星言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人碰到腺体还是会害怕。
不是潜意识的恐惧,而是刻在肌肉里的记忆。
“星言出事那一年,是我们家最难熬的一年。”祝时序回忆道:“我爸没了,我妈崩溃了,弟弟用呼吸机和一次次的手术吊着命,心电图随时都会变成一条直线。”
“你知道一只还不到人小腿高的大熊猫幼崽瘦到脱相是什么样的吗?”他说着伸手比划了一下,艰难道:“没有光泽的皮毛包着骨头,像一小团可怕的骷髅。”
祝星言当时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了二十斤不到,吃东西喝水甚至会压迫胸腔,要靠呼吸机才能喘气。
祝时序明明抱着他,却感觉怎么都抱不住他,更留不住他,他就像一片不浓不重的雾,只要祝时序稍微松一口气就会彻底散掉。
“他没力气再变回人形了,身上仅剩的那一小层肉还一直疼,说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他问我: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啊?”
祝时序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不敢看祝星言的眼睛,更不敢看他。
“我爸是突发脑溢血去世的,死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连上救护车都没能撑到,他闭眼前手里死死抓着他准备送给我的十八岁成人礼物,那是一根刻着我名字的钢笔。”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想让我帮他撑住这个家。”
从那一天起,稚嫩的少年迅速成长为参天大树,成了秦婉和祝星言的信念。他拼了命地工作、学习、应酬,干那些他一丁点都不喜欢干的事,好不容易把这个家撑起来了,但是弟弟又倒下了。
祝时序低下了头,把脸埋在掌心里,温热的水顺着指缝流了出来,声音一哽一哽地溢出。
“他当时才十五岁,十五岁啊……虚弱得连人形都撑不住了,输液时要从额头把针扎进去,他很疼很疼,疼得一直抽搐,边抽边和我说,哥,我不想死……”
在场的所有人都听不懂熊猫语,他们在忙着哭和抢救,只有被干瘪的小熊爪子紧紧攥着的祝时序能听懂,祝星言在一声一声哀叫着问他:“为什么啊?”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我还有很多愿望没有实现,我还没等到小季哥哥,没参加选拔考试,没有去国外比赛,我明明救了人,为什么要我去死呢……”
祝时序的心都疼碎了,如果能和死神做交易,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命换给祝星言。
那么小的孩子,把他当成顶天柱去崇拜的弟弟,祝时序却连多留他几年都做不到。
季临川再也听不下去了,泄气一般瘫坐在椅子上,攥着纸片的指尖紧紧掐进掌心,用力到刺出了血,他殷红空洞的眼眸僵滞地望向地板,连心跳都滞住了……
他和腺体病打了一辈子交代,是这方面的专家,经手的手术大大小小上百台,比谁都清楚腺体有多敏感多脆弱,只刮破一点皮就会钻心的疼,像不打麻药掀起整片指甲,再用小刀一下一下剜甲床里渗血的软肉。
更不要说祝星言被刮掉的是一大半腺体,再清醒着完成手术,他到底……该怎么忍过那三个小时呢……
就算忍过了,那之后呢?
手术只是一个开始,腺体病变意味着原本充盈的信息素变得匮乏,再难任由自己调动。意味着健康和生命的流失,原本精彩的人生要被迫戛然而止。还意味着等级降低,武力值骤降,不能剧烈运动,不能长久工作,甚至连心跳和呼吸都会慢慢变得困难、羸弱,难以为继。
而祝星言从手术开始,到面临这些变化的每一个阶段,都是清醒的,也就是说,他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变成废人。
一把刀直直插进季临川的心窝,把心脏捅穿捅烂,泊泊地冒出大顾大股的鲜血,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僵硬地定在椅子上,回忆起自己这几年里屡次拒绝订婚,甚至在新婚夜当晚诱导祝星言发情后又把他独自丢在客厅里,如果小熊猫那晚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的身体……现在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就这两年了,医生说他很难撑过二十一岁。”
季临川用力闭了闭眼,攥着座椅的手不住轻颤,每说一个字都牵动着胸口疼:“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
祝时序突然抬眼瞪向他,冷笑:“原本有的,但他回来的太晚了,不确定还有没有用。”
季临川怔在那儿,两秒后脑海里迅速推演出这种情况下最有效的治疗方案,终于意识到:“你是说……”
“对,就是你。”
祝时序径直打断他,眯着眼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你俩的匹配度高达98%,只有你的信息素能救他,但你迟迟不同意订婚,星言又不准我用强,我们盼了两年才把你给盼回来,再晚几个月,你就要去墓地看他了。”
第37章 “这么会亲?”
“再晚几个月,你就要去墓地看他了……”
这句话就像一柄电钻,钉进季临川脑袋。
他彻底站不住了,像被连根锯断的大树一样轰然倒下,眼睛不知道该往哪看,手不知道该往哪放,无助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被浓重蚀骨的悔恨吞吃入腹。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祝家要给刚刚成年不久的小儿子订婚,被屡次拒绝后还要“厚着脸皮”来求,因为祝星言当时已经命悬一线,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祝时序要不惜用别人的命威胁自己,因为祝星言已经二十岁了,这是还能救他的最后一年。
可阴差阳错的是,季临川哪次都没有救他。
“他一直在等我……”季临川把脸埋进掌心,喉咙里挤出几个嘶哑又支离破碎的字:“星言一直在等我……”
等着我回来,等着我救命,等着我给他一点信息素好让他的腺体不那么疼,可我……这几年都做了什么啊……
因为对季商厌恶至极,连带着也恶心这桩婚事,所以他两年里从来没看过联姻对象的资料,根本不知道要和自己订婚的人是谁。
甚至屡次通过季商拒绝未果后还给了对方自己闲置不用的手机号和邮箱,任由祝家变相的求救消息一次次发过来,却从来没看过一眼。
当时祝星言会想什么呢?
他可能什么都想不了了,病痛让他无法维持人形,他瘦得皮包骨头,成了一只干瘪到恐怖的小熊,插着氧气管可怜巴巴地撑着最后一口气。
唯一能让他打起精神的就是哥哥跑进病房的脚步声,因为那意味着季临川的回信到了。
他艰难地把自己撑起来,只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累得气喘吁吁,饶是如此他还是会仰着头满含期待地望向门口,听哥哥不知道第几次说:“他还是不愿意……”
一次又一次燃起希望又走向绝望,会把人彻底折磨得崩溃,被拒绝的次数多了,祝星言就麻木了,他缩在哥哥怀里,很轻很慢地“嗯呜”两声,说:算了吧。
他不记得我,也不喜欢我,就不要再去打扰他了。
“为什么不来国外找我?”
季临川愤怒地望向祝时序,胸腔像鱼腮一样震颤,“星言都病成那样了为什么不来找我!你不是最疼他了吗?还有什么事比他的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