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说自己的嗓音粗哑,走路的姿势也不太好看,一遍又一遍地在花园里练习,不知是不是巧合,萤火虫飞起时总是会触碰到他的喉咙和腿,好像在指导他的动作,又像在陪他跳舞。
第二次见面,是几年之后,祝星言重病的第二年,他那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医院,即便偶尔回家几次也是堪堪维持的小熊形态。
病痛把他变得沉默寡言,郁郁寡欢,毛扎扎的微笑唇总是下垂的,再也提不起一丝精气神。
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他都曾走到花园里,捏着一粒能让自己永远睡过去的小药丸,挣扎着想:放弃吧……
放弃了就不会疼了,放弃了就不会害怕了,放弃了哥哥和妈妈也就不会再被他的病吊着精神衰弱了。
“你那时候是想自杀?”季临川明显声线不稳,五根手指紧紧攥在一起。
祝星言羞愧看他,低着头“嗯”了一声,说:“只差一点,我就真的放弃了,是那只小虫子把我救回来的。”
那天晚上他已经决定好了吃药,最后再去看了哥哥和妈妈一眼就走出了家。天上飘起了厚重的雪花,花园里冷得刺骨。
可孱弱的小熊并不在意,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秋千旁,慢慢爬上去,呆呆地坐在那儿望着花园,和不知名的神仙许愿:如果有下辈子,我会做更多好事的,让我活得久一点好吗,起码活到三十岁吧。
可愿望还没许完,那只粉色的萤火虫就飞了出来。
“冬天,还下大雪,怎么会有萤火虫呢?”祝星言到现在都觉得那是个奇迹:“不是说萤火虫的寿命只有十几天吗?可距离我第一次见它已经过了好多年,它一只普普通通的小虫子是怎么违逆自然规律生存这么久,连寒冷的冬天都熬的过去?甚至还……还给了我一束花……”
祝星言当时的情绪已经低落到了谷底,即便看到了萤火虫也没有表现得多惊喜,小虫子很通灵性,仿佛还记得这只小熊,在他头顶飞了两圈都没有得到回应后就飞回了雪窝子里。
“我以为它飞走了。”
祝星言说:“我本来也是想把它赶走的,毕竟我一个马上就要死的人了,和它呆在一起会把霉运传给它。可没过几分钟,它就又嗡嗡嗡地飞了回来,还衔着一片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朱丽叶塔花瓣。”
花瓣很小一片,快枯萎了,但对萤火虫来说很大很重。
小虫子拽着它飞几米身体就往下坠一下,飞几米就往下坠一下,等飞到祝星言面前时已经跌进雪里好多次了。
但绕是如此,他重新起飞后的第一件事,还是拖着那片花瓣跨过皑皑白雪,放在了小熊的爪心。
“所以呢?你放弃自杀了,对吗?”季临川贴着他的额头轻声问,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都在发抖。
祝星言摇摇头:“我只是那天晚上没有吃药。”
一个下定决心赴死的人不可能会被一片枯萎的花瓣就拉回来。
可如果是很多片呢?
那天晚上以后萤火虫并没有马上离开,相反的,它每天都会出现,夜深人静时飞到花园的秋千上,送给发呆的小熊一片新的花瓣。
祝星言不作声,它也不会嗡嗡响,沉默小熊和沉默小虫就这样互相陪伴着度过了好几个晚上。
直到萤火虫离开的前一天,祝星言凌晨才出现,他拖着笨重的身体靠在树下,伸爪子让萤火虫落在掌心。
“我当时还傻到和它说话。”祝星言自嘲地笑起来:“因为实在不知道还能和谁说了,我就用熊语和它讲:我好累啊,也好疼,我可不可以睡一觉呢,睡着了是不是就一了百了,什么烦恼都没了?”
“那萤火虫回应你了吗?”季临川哑声问。
“没有。”祝星言摇头,又破涕而笑:“但是它嗡嗡嗡地飞了起来,指引我看天边初生的朝霞,我当时想,或许我还可以再坚持一下。”
仿佛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般,那天凌晨之后小虫子就离开了,祝星言用它送的枯萎的花瓣,拼出了一朵完整的朱丽叶塔——那是代表他的信息素和生机的花。
“第三次呢?”季临川迫不及待地追问后续,祝星言却突然迟疑起来,慢吞吞讲:“第三次见面,是很久很久以后,那是我十八岁的成人礼。”
萤火虫第一次在白天出现,可不知道为什么,祝星言依旧看不清它,但又确定那就是它。
“宾客散了,我还穿着西服去花园荡秋千,它又一次突然出现,飞得和我视线平齐。”
祝星言没有说话,萤火虫也没有发出嗡嗡的声音,他们默契又沉默地望着对方,足足五分钟,就在祝星言觉得自己脑子是不是有病的时候,它突然飞了过来,落在了男孩儿水红的唇上。
当时的触感祝星言到现在还记得清晰。
“很凉、很快、麻麻的,过电一样,我本来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直到今天你亲我的腺体,我才想到——”
话音到这猛然顿住,小熊脑袋里一根锈蚀的电路蓦地接上,他终于想起了那股熟悉的感觉,抬眼望向季临川,同时发现alpha也在死死盯着他。
静默两秒,他们异口同声说出一句话。
——“我觉得它在吻我。”
——“你觉得他在吻你。”
话音砸在耳边的那一刻,祝星言的双眼瞪得极大,心脏不要命地搏动起来,一声又一声如击鼓凿冰。
他亲眼看着季临川的瞳仁变成墨绿的梭形,原本平整的额头爬满躁动的花纹,带动血管如同金属丝一般根根鼓起,粗壮恐怖的口器从喉结生长出来,同时头顶钻出两条长长的触须。
然后刹那间,恐怖狰狞的alpha不见了,干瘪的衣服领口里飞出一只硬币大的蛱蝶,因为会发光的花纹聚在一起太过灼眼,所以他看上去,像一团淡粉色的萤火。
萤火绕着祝星言头顶飞旋两圈,再次落在他唇上,“嗡嗡”声响很快被翻译而出:“他是这样吻的吗?”
——这就是陪伴了祝星言无数个夜晚的小虫。
从来没有什么新朋友,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
祝星言的眼泪在看到季临川变成“萤火虫”的那一刻就滑了出来,决堤一般,汹涌不止。
他浑身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脏紧张到像要被撕裂,冲出眼眶的泪水沾湿毛毛。
空气中alpha的清酒味信息素铺天盖地朝他侵袭,然而祝星言却丝毫不怕,他能感觉到熟悉的力量慢慢从血液中钻出,奔流着涌向四肢百骸。
季临川变回人形,浑身赤裸地扣在他身上,滚烫的手掌引导着自己的信息素在小熊的骨肉中穿行,同时埋头在他耳边一字一句问道:“想听听这三个夜晚的翻版吗?”
不需要回答,季临川几乎是逼着他去听——
“第一次见面,我养大的小家伙孤零零哭诉自己丑陋,不知道怎么用人形走路,我想我必须要教教他。”
“第二次见面,可怜的宝贝看起来非常不开心,一只小熊孤零零地在大雪里荡秋千。可他不是交了新的朋友吗,为什么还会这么沮丧呢?我想要他开心一点,就把我珍藏的玫瑰标本拆成一片片送给了他。”
祝星言已经哭崩了,哭废了,浑身哆嗦着捂着嘴巴抽泣、哽咽,破碎的嗯呜声沙哑又断续,像是被虐待的小动物的哀叫:“一直都是你,一直都是你……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陪了我那么多天为什么就是不告诉我那是你!我们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相认的!”
季临川含着泪,一滴一滴流进他口中,大手按住他的下腹,在小熊的挣扎中抵住他的头,像是拼尽全力却只发出一点音量:“对不起……我当时、我没有办法……”
“那你为什么让我看天上?为什么让我看朝霞?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自杀为什么会让我往天边看!”
季临川苦笑两声,看着他的眼睛说:“不是天上,是东方。我想让你看看我的方向……我想问你:既然我离开的这几年你这么不开心,那我回来陪你好不好?”
“可是你没回来……”小熊哭得不停抽搐,锋利的爪子用力到抓破了他的手,“你骗我,你根本就没有回来……”
“回不来了。”季临川阖眼在他头顶落了个吻,“那之后不久,我的身体就因为药物延迟的副作用,发生了非常可怕的变异,连我自己看了都觉得恶心。”
“我怕……吓到你……”
祝星言根本就不能接受这个理由,他整个人都像个容器一样被难过给填满了:“就因为你的样子不好看?就因为这个理由,你就不回来找我了,是吗?那我十八岁那年,你为什么还要再出现呢?你为什么还要亲我呢?”
季临川:“因为我的小熊长大了,我想看看他。”
“嗯呜——”祝星言悲痛地仰头哀叫着,脑内白光猛然闪过的瞬间,小熊浑身的毛毛快速褪去,少年人纤细修长的轮廓慢慢显露。
分化期终于在alpha的催化下结束了,他恢复了人形。
伶仃的肩背,纤薄的腰肢,祝星言脸上还挂着将凝未凝的泪,雪白的皮肤如奶油般紧贴着季临川滚烫的胸膛,砰砰砰的狂乱心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鲜活,也都酸涩。
季临川噙着泪轻笑,用眼神一寸寸描摹他赤裸白皙的轮廓,老实坦白的语调里却夹杂着疯狂:“只不过看你一眼,我就失控了。”
十八岁的男孩儿,可堪一切美好,祝星言穿着剪裁良好的西装站在酒会上,像马上要脱离巢穴飞向穹顶的燕。
季临川把自己伪装成一只普通的蝴蝶,落在盆栽的角落,肆意又恶劣地用眼神把他上下打量,渴切地窥伺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才敢悄悄出现。
“你当时再想什么……”
祝星言噙着哭腔问他,抽噎得整个人都在颤,细瘦的手臂紧紧圈住季临川的脖颈,两人的心跳慢慢契合。
“最后一次见我时,你在想什么呢?小季哥哥……”
“想什么?”
季临川嗤笑一声,低冷的嗓音如同电流从脊背爬过:“我和在场任何一位宾客的想法都不同。”
周遭的alpha信息素陡然彪高几个梯度,强势霸道地朝祝星言压去,巨大的蝶翼从季临川的肩胛骨横钻出来,扇动起吹乱整个卧室的狂风,然后向下垂拢成一架粉紫色的“铁笼”,将两人囚困其间。
与此同时他颈间响起窸窣的声音,疯狂鼓动的喉结底下,钻出了那根漆黑、披毛、粗壮又卷曲的口器。
如同巨型蜘蛛的腿一般,压向祝星言。
大腿,腰间,胸脯,手腕,脖颈……那根口器像攫取花蜜似的在赤裸的omega身上一存存掠过。
他在用这根丑陋可怖的东西亲吻他。
祝星言慌乱地扭动身体挣扎,季临川却像是一只狰狞而病态的怪物,把他当猎物一样步步逼近,贴着他的嘴角说话,嗓音里裹挟着一种冰冷器质的磁性。
“他们所有人都在祝贺你、欣赏你、赞美你,用着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再也不可能的亲密方式同你拥抱,交杯。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不正常了。”
“因为我想撕碎所有同你亲近的人。”
“我疯了似的想要你只属于我。”
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属于我。
第46章 “你吓唬谁呢?”【一更】
季临川进入易感期了,这毋庸置疑。
祝星言能感觉到他身上温度高得吓人,几乎浑身滚烫,像一片炽热的火炉一般烤着自己。
卧室里的alpha信息素浓重得人喘不过气,把这一片不算小的空间填得密不透风,祝星言吸进来的每一口氧气都裹挟着自己少量的朱丽叶塔和他的清酒味,硬生生被熏醉了,却丝毫不怕。
因为在他孱弱的身体上方,季临川用包成梭形的巨型翅膀帮他挡住了信息素的攻击——即便脑中理智已经全盘崩断,他都记得不要伤害自己的小熊。
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祝星言放弃挣扎,甚至还把自己调整成了摆烂的姿势。
他眨着迷离的眼眸,偏过头来望向季临川,眼神依恋,人也乖驯,裹在被子里的骨肉软成一团,潮湿的黑发里藏着白皙滑腻的小脸,现在染着一层微醺的酡红,有汗珠顺着太阳穴滚下来,凝结在鼻尖。
他以为自己暗示得足够明显。
可季临川却闭着眼痛苦地亲吻他鼻尖,边吻边落泪。
“崽崽,你会永远陪着我吗?即便我长成这个样子,你还觉得我漂亮吗……”
易感期把他心底的自卑和恐惧放大了成百上千倍,他整个人都在失控的边缘徘徊,额头因为压抑爆出了一块块瘤状的深红色凸起,脖颈青筋明显可怖,如同湖水里突然闪过的青蛇。
幼年吃的大把药物的后遗症绵长且持久,在二十多年里把他的本体一点点变成了不人不鬼的东西,一到易感期就会不受控制地显露。
季临川心知肚明:不会有人、也不可能会有人,觉得这样的“怪物”好看。
即便是祝星言都不会例外。
“确实不好看。”
祝星言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完这句话,每说一个字就感觉季临川眼中的落寞和疯狂更重一分。
在话音实实地砸在地上的那一刻,他陡然阖上了眼,松开触须和口器起身离开,可祝星言却突然拽住他。
“你听不得这句话,是吗?”
小omega明眸闪亮,表情却刚毅,深吸一口气之后猛地伸手勒住他的后脖子压向自己,怒目圆瞪:“不好看有关系吗?长出那些东西是你的错吗?就因为这样才不回来见我吗?难道我就是因为你漂亮才喜欢你的?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