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呼吸平复下来, 林煜立即问道:“你想起什么了?”
“我想起”贺沉微一停顿, 神情变得晦暗不明, “想起我要找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林煜心下一跳, 佯装镇定地追问道:“你找他干什么?”
“不记得了。”贺沉感受到体内黑气的躁狂不安,不禁皱起眉头,“我只知道,我找了他很久。”
就在那个瞬间,他突然想起了过往的八百余年岁月, 他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黑, 无尽的黑暗, 他被无数条燃烧的绳索牢牢束缚住, 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烈火焚骨之痛。
他听见黑暗中充斥着永不停歇的凄厉哀嚎, 其中夹杂着一道突兀的声音, 不断重复着“林疏逸”三个字, 仿佛唯有念着这个名字, 才能减轻他的万分之一痛苦。
他头痛欲裂, 理智全无,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林疏逸,林疏逸,找到林疏逸!
“等我回过神来, 就发现自己正掐着......”贺沉心里极其罕见地涌起一阵后怕, “乖乖, 让我看看你的脖子。”
林煜往男人怀抱深处躲了躲,不让他看:“我没事。”
贺沉浑身一僵,手指神经质般抖了抖:“乖宝,你不怪我?”
林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这里不能久待,先找个安全的地方。”
贺沉将他往上托了托,目光往山顶的方向看去:“那上面”
“那上面什么也没有。”林煜打断道,抬起绵软无力的胳膊,圈住男人的肩,“我们走吧。”
“好。”贺沉应声,抱着他转身往山下走去。
林佑谦,林煜忍不住回过头,和趴在不远处的人对视了一眼。
半昏半醒间,林佑谦努力朝他的方向伸出一只手,似乎是想挽留什么。
但最终只能狼狈地趴在地上,亲眼看着两人一起离开。
一如八百多年前。
*
回到小木屋,贺沉将怀中人放到榻上,自己则半跪在床前。
林煜垂着眼睫,心事重重地唤道:“贺沉......”
“我在。”贺沉掀开眼皮子,目光往上移动至某处时,瞳孔骤然一缩。
纤长如玉的脖颈上印着几道鲜明的指痕,在白嫰的皮肤上看起来尤为狰狞,又莫名有一种被凌虐的美。
“乖乖......”贺沉情不自禁抬起手,靠近那截玉颈。
林煜条件反射般捂住自己的颈侧,往床头躲了躲。
骨节分明的大手瞬间顿在半空中,贺沉嗓子哑了下去:“乖乖你知道......我不会舍得伤害你。”
林煜咬了咬下唇,随后放下手部的遮挡,甚至主动朝男人扬起了脖颈。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贺沉猛地欺身而上,将他困在床头和自己的身体之间。
薄唇小心翼翼地吻上肿胀的红痕,温柔而虔诚的姿态仿佛在吻着最心爱的珍宝。
火辣辣的指痕被冰凉的气息抚慰,但唇瓣辗转的力道又带来一丝丝刺痛感。
林煜不受控地将下颌仰得更高,唇畔溢出难耐的低吟,双手揪住男人胸膛前的衣服布料,不知到底是推拒还是想要更多一点。
贺沉细细吻过每一寸红痕,从喉咙里发出低沉模糊的声音:“宝宝好乖.......”
“贺、贺沉......”林煜抽出双手,抱住拱在颈窝里的脑袋,“够了......”
“不够。”逐渐炙热的唇向上游走,贺沉喃喃重复道,“远远不够......”
他想将人含进嘴里,吞进肚子里,融进骨血里,再深深嵌进灵魂里。
如此哪怕魂飞魄散,也无法将他们分开了。
“我问你,如果......”林煜偏开脸,躲避男人的唇,“如果有一天你想起了一切,你愿意为了我放下过往吗?”
贺沉动作一顿,抵着他的额头问道:“乖乖是指什么?”
“已经过了八百多年,当年与你有恩怨的人早就成了一抔黄土。”林煜望进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里,“你能放下千年前的执念或者仇恨吗?”
贺沉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沉默片刻后,低低开口回道:“乖乖,我现在无法承诺你。”
明知道是这个结果,但林煜面上还是浮现出失望的神色。
他很清楚鬼魂的执念有多么强大,尤其是像贺沉这种被困了近千年的邪祟。
只是他心中尚且存有一丝幻想,幻想男人可以为他放下过往的一切。
“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伤你一根毫毛。”察觉出他的情绪波动,贺沉紧紧握住清瘦的肩,“乖乖相信我,好不好?”
林煜脱口而出:“哪怕”
哪怕是我的祖先让你变成今天的样子,你也会依然爱我吗?
“哪怕什么?”贺沉盯着他的眼睛追问道。
“没什么。”林煜不自觉错开眼神,“你还想起了什么?”
贺沉垂眸看向自己的身体:“我想起来,我好像被什么东西封印住了。”
那种几乎撕裂灵体的痛楚,一旦回想起来就很难再遗忘。
“封印?”林煜眉心微动,“你被封印在什么地方?”
贺沉摇了摇头:“看不清。”
林煜没有继续追问,话题一转:“我有点累了。”
贺沉自觉地伸手抱他:“休息一会儿。”
“不用。”林煜推开男人的怀抱,“说好的三天,这才第一天,你记得吧?”
贺沉磨了磨后槽牙,开始秋后算账:“那我有没有说过,离那个林佑谦远一点?”
林煜蹙眉:“你又把他伤成那样,还不够?”
贺沉脸色阴沉:“乖乖,他对你图谋不轨。”
“说什么呢?”林煜哭笑不得,“他是我们林家人,是我弟弟。”
真正图谋不轨的人,明明近在眼前。
贺沉掐住尖尖的下颌:“我不管他是什么东西,只要他敢接近你,我就”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林煜凑过去亲了他一口,“你也乖一点,等我回来好吗?”
猝不及防被亲,贺沉怔了怔神,耳根处竟难得染上一丝可疑的红。
等他回过神来,想把人回来狠狠欺负一通,可他的乖乖已经溜走了。
还有两天,度秒如年的两天。
*
事情有变,等不及告诉任何人,林煜连夜带上工具再次前往林家祖坟。
夜半三更,山顶气温极低,冷风吹得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黑暗中像是潜伏着很多未知且危险的东西。
林煜打了个冷颤,硬着头皮踏入陵园。
若是平常,以他招鬼的体质绝对不可能半夜去坟地里找死,但这次他是别无他法了。
贺沉随时可能会想起更多的记忆,他必须抢先一步。
好在这是林氏祖坟,在座躺着的都是他的祖先们,至少不会无缘无故害他。
心中默默背诵心经,他拾级而上,来到那位先祖的坟前。
手机电筒灯光照在石碑上,他仔细看了一眼,竟意外地发现石碑上刻着的名字似乎比白日里更清晰了几分。
“怎么会……”林煜不由感到困惑,“难道是白天看错了?”
陵园里只有他一个人,自然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林煜定了定神,拱手行礼道:“事急从权,冒犯了。”
说罢他便抡起铁锹,照着坟头铲下。
但这座坟冢比他想象中要更深,他哼哧哼哧地挖了好半天,结果连砖墙的影子都没看见。
林煜停下来,用手背擦了擦额前渗出的汗,心里有点绝望。
以他目前的进度,挖一整夜恐怕也挖不出棺材。
就在他琢磨着要不直接弄个炸药炸开坟墓时,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你在这干什么?”
“啊啊啊!”林煜吓得惊叫出声,本能地一把将手中铁锹扔向声音来源处。
林正扬单手接住铁锹,高声喝道:“是我!”
“父、父亲?”林煜大喘一口气,惊魂未定,“您怎么来了?”
“阿煜你”林正扬既震惊又愤怒,但却无法责骂出口,只能徒劳地问一句,“你竟真要挖林家祖坟?”
“父亲,我……实在是逼不得已。”林煜回过神来,直接倒打一耙,“您不愿意告诉我更多的事,我只能自己来找。”
“你、你唉!”林正扬仰天长叹一口气,“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
“因为我要知道真相。”林煜寸步不让地和父亲对峙,“其实您心里也很清楚,您自己解决不了这件事。”
林正扬闭上眼睛:“罢了罢了,这一切都是命,早已注定的命!”
林煜拧起眉心:“我不明白。”
“你想知道我究竟还瞒了你什么?”林正扬转过身,“跟我下山。”
林煜扭头看向坟头,权衡一下后,选择跟父亲下山。
林正扬一路都没再开口,回到林氏宗祠后,径直走进祭堂,取下墙上的画像,摸索着按下机关。
本该严丝合缝的墙体往里凹陷,露出一个古朴精致的紫檀木箱。
他取出木箱,双手捧着来到儿子面前:“打开它。”
林煜依言打开箱子,发现里面放着一幅卷轴。
他满脑子疑问:“这是什么?”
见儿子如此随意就打开了这个箱子,林正扬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了:“你展开看看。”
林煜拿起卷轴,解开系在上面的红绳。
画卷缓缓展开,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林煜微微睁大了眼眸:“谁把我画”
尾音戛然而止,消失在后半张画卷里。
画中人满头青丝以红带束起,身着一袭白衫,左手执剑,衣摆无风自动,端是一副惊绝出尘的仙人之姿。
只是那画中人的脸,与他平常在镜子里看见的毫无二致。
林煜猛地抬眸,望向高高架起的那把青剑。
“这便是为父对你隐瞒的最后一个秘密。”林正扬满脸疲惫,两鬓不知何时已花白,“先祖临终前的卦象显示,八百多年后的某一世,他将会重新轮回入林家。”
话音刚落,林煜双腿一软,重重跌坐在地上,手中的卷轴也随之掉落。
不忍心见儿子如此失魂落魄,林正扬背过身去,声音里压着千斤重:“阿煜,这就是你的命啊。”
半晌后,林煜捡起画像,盯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突然大笑出声。
笑着笑着,豆大的眼泪珠子顺着雪白的两腮滚落,“啪”地一声滴在画上,晕开一小团水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贺沉从一开始出现在他梦里,根本就是来找他索命的!
第54章
林正扬被儿子又哭又笑的反应唬住了, 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喃喃唤道:“阿煜......”
这时,林煜突然有了动作, 两只手分别抓住画卷的两头, 试图将这张画从中间撕开。
“阿煜!”林正扬一惊, 连忙走过去阻止他,“这画不能撕!”
林煜充耳不闻, 手指用力时不自觉咬住牙根,紧抿的唇角透着一股发狠的倔强。
但他手中的画卷材质特殊, 过了近千年都维持不腐不烂,画中人看起来甚至栩栩如生, 无论如何也无法撕裂开一道口子。
最终他只能放弃,浑身的力气也仿佛被这幅画抽走了,有气无力地问道:“所以, 他要我做什么?”
“普天之下,只有先祖知道当年封印之地何在,也只有先祖能将那人重新送回地下。”林正扬低声回道, “阿煜,事到如今,你明白我为什么非要瞒着你吗?”
从他确定眼前这个孩子不仅仅是他的儿子,还是林氏先祖转世的那一日起,他便食难安寝难眠。
身为一个父亲, 他私心只想让儿子平安顺遂地度过这一生, 有无灵力也只是锦上添花的事, 他有能力保儿子衣食无忧。
但身为林家家主, 他必须遵从先祖的遗训, 他还要为林氏的存亡与兴盛不惜一切, 哪怕是自己的生命。
林煜扯了扯唇角:“我明白了。”
哪怕是当年全盛时期的林疏逸,为了镇压贺沉也落得油尽灯枯的下场,八百年后毫无灵力的他,到底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大概也不难猜。
太可笑了,他这一世的命运,竟然早就由八百年前的自己书写完毕。
“这副画不光是先祖的肖像,也是一幅隐藏地图,”林正扬捡起卷轴,动作小心地卷起来,“至于如何显示出来,也只有你知道。”
林煜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接过卷轴。
“林佑谦那孩子说贺沉又出现了,他并没有遵守七日之约。”林正扬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阿煜。”
林煜单手撑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一旦贺沉想起八百年前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些回响在耳畔的声声爱语还会作数吗?
不,贺沉一定会来找他报仇,也许像无数次在梦中那样亲手掐死他,或是赐他更惨烈的死法。
“您先离开吧。”林煜语气恢复一贯的平静,“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林正扬点头:“我不走远,长老们就在议事厅。”
朱门阖上,林煜站在祭堂中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墙上的背影。
不对,怎么想都不对。
他是林煜,他脑海中没有八百年前的一点记忆,就算他真的是那位先祖转世,但这八百多年里,林疏逸早已不知道走过了多少轮回。
或许哪一世为人,或许哪一世为牲畜,甚至有可能为花为草为树木,凭什么偏偏要他来为千年前的那一世买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