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尔没有回应他的笑,脸上依旧冰冷。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看着桌边那两个瞪着眼睛等他发话的人,说:「嗯。」
「嗯——」
老夫人显然对这样的答案非常不满:「『嗯』是什么意思?到底好不好喝,你好歹让我们知道一下吧,我们还等着喝呐。」
塞缪尔顿了顿:「不难喝。」
「就只是不难喝而已?」
老夫人才不相信,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别扭的孙子了,「我尝尝。」
迅速舀一勺汤含进嘴里,虽然因为喝得太急而烫着了舌头,但丝毫不影响那不容置疑的美味。
「唔,真好喝!」老夫人赞叹道。
一旁的约瑟夫也耐不住了,尝了一口,同样露出赞赏的表情,对威廉竖起了大拇指:「很棒,真的。」
威廉这才放下心口的一块大石,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其实还是有些不可思议,他这是头一回亲手煲汤,居然就赢得了满座好评。
难道我是天才?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原来这个世界上连煲汤都能有天才。
明明想着要凭这碗汤让威廉和塞缪尔建立友好关系的老夫人,这会儿已经抵不住美味的诱惑,呼呼的大口喝着汤,途中还不忘抽空间:「怎么会这么好喝?威廉,你都用了什么材料,能透露一下吗?」
威廉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呃,其实材料很简单,都是厨房里现成的,有胡桃仁、杜仲,还有补骨脂。」
「就这些?」
「就这些。」
「唔……用这么简单的材料煲出这么棒的汤,你很不简单哦。我都想把你留下夹做我们的专属厨师了。」老夫人笑眯眯地说,别有深意地瞥了塞缪尔一眼。后者轻哼了一声,不予置评。
「对了。」
老夫人突然想到什么,好奇地问:「我听说有的汤会有药理,这道汤里有没有?」
「有。」
「是什么?」
「核桃仁益脑,软化血管;杜仲补肝肾,壮筋骨;补骨脂补肾,壮阳。」
「噗——」
在之后的整个晚餐途中,塞缪尔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对威廉提出任何质问。下午那场不愉快的交流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当老夫人叫威廉坐下来一块儿用餐,塞缪尔也不表示意见。直到老夫人说要安排威廉住到二楼某个客房里去的时候,塞缪尔才咳了一声,若有所思的目光绕着老夫人和威廉来回转了几圈,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是庄园的主人,除了他之外就是老夫人的话最有分量。他不表态,决定权自然而然归老夫人所有。也就等于说,威廉的入住得到了默许。
对这样的结果,威廉当然很高兴,同时也免不了深感意外。
之前他几乎以为这个男人和这地方都是不可「攻克」的,怎么都没想到,只凭区区一碗汤,他就成功地打入进来。这比想象中容易了太多太多。
难怪有人说要想俘虏一个男人的心就先俘虏他的胃,并不是没有道理可循的。当然,威廉知道自己不需要做到那地步。
一个男人的心?他要这种东西干什么,还是老老实实先把对方的胃伺候好就得啦。
接下来的几天,威廉分别换了几种不同的花式煲汤,得到的依然是一致的好评——当然某个从不置评的人例外。这让威廉越发怀疑自己是这方面天才的可能性。
闲话不提,在这几天里,威廉没有忘记自己到这儿来的目的,也想过请塞缪尔让手下把他的相机还给他。
但是,目前他的立场还不是那么稳定,万一他稍微有点超出底线的举动,或者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毫无疑问塞缪尔绝对会立刻翻脸。反正他又下是他的谁。汤嘛,不喝也死不了人。
所以威廉决定保险一点,耐着性子一步一步来。虽然心里很急,不光是急这里的事,还记挂着明明离这儿不远却又远隔在时空之外的考古队。他失踪这么多天,不知道大伙儿会担心成什么样。
好在有老夫人没事就爱拉着他谈天说地,多多少少分散了他的心思,让他没什么空闲去考虑太多烦心的事情。
但也仅此而已。在这里的考察,可以说没有任何进展。
他想了解关于庄园本身的事情,问那些仆人,他们要嘛讳莫如深,要嘛就一脸茫然。去问老夫人或者约瑟夫吧,他们又似乎有所隐瞒,样子很为难,叫威廉无法再追问下去。
虽然结果不尽人意,但这些人的反应让威廉更加肯定,这座庄园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而对于庄园的秘密了解最深,也最有资格和权利对此发话的人,就是庄园的主人。偏偏所有人里最难搞的也是这个人。威廉不是不想去问对方,而是根本不敢。
开玩笑,他什么都没做过就差点被对方咬断舌头,万一要是提到了什么禁忌,那还活得了?
虽然他早已习惯了与危险为伍,也不止一次由于对探索过分的执着而险些丧命,不过像这种明摆着是找死的事,他还不会蠢到去干。
这几天来他留意观察了塞缪尔的行为,毕竟这个人始终是他最想探索的对象。
他发现,塞缪尔平时除了射箭就是阅读,没什么娱乐活动。更让威廉无法理解的是,不同于大部分喜爱四处周游的年轻贵族,塞缪尔几乎足不出户。走得最远的地方,也就是那片射箭场地而已。
难道他不闷吗?威廉想不通,自己是没办法才不得不成天到晚待在这里。如果有机会,他肯定会出去四周转转,多少了解一下这个时代的风土民情。一座庄园能表现出的东西实在太有限了。
而由于塞缪尔的孤僻,加上老夫人总是来抓人,威廉始终没机会与塞缪尔进行一次真正的交谈。
大部分时候,两个人几乎连打照面的机率都没有。就算难得碰上了,塞缪尔也会视他如空气一般,冷冷地走过去。
威廉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面目可憎还是怎么的,为什么这个人会如此讨厌他?但要说是讨厌吧,又为什么能允许他和自己每天坐在同一张餐桌边共同进餐?
奇怪的人……
那天下午,还是在花圃那边,老夫人在聊天当中提到,有两位皇帝派来的使臣已经到了城堡。她拜托威廉晚上就辛苦一些,煲汤时多准备两个人的份。
听她这样说,威廉才猛然想起一个一直被忽略了的问题,而这本来是应该重视的。之前他的心思都放在了庄园,却没想到了解一下这个时代里的王国是什么情况。
但是当他就此向老夫人提问的时候,习惯了居家的老太太显然对这些国事政事毫无兴趣,随口敷衍了几句,然后打着呵欠说累了,让威廉送她回房间休息着去。
威廉不甘心但也没办法,他知道老人家容易疲倦,毕竟他们已经聊了那么久的天,让老人家休息一下实在不为过。
跟女仆一道把老夫人送回了房间,威廉还被留下多坐了一会儿,直到老夫人沉沉入睡。
离开了房间,反正无处可去,威廉随便挑了个方向慢慢往前走,脑子里则考虑着晚上用什么材料煲汤比较好。平时他是有什么就用什么——反正不论他用什么效果都非常好,但今天那两位毕竟是皇帝身边的人呢,多少优待一下吧。
他都在这儿白吃白住了这么多天,帮忙出点力也是应该的。
想着想着,路过一问房的门口,威廉不经意地侧头看了看,却意外看到房里的人是塞缪尔、几位城堡里的卫兵,另外还有两个正装打扮的中年男人。
其中一个人和塞缪尔面对面地坐在椅子里,另外一个人站在同伴身后,与他相对的是那几位站在塞缪尔身后的卫兵。
看这个架势,如果威廉没有猜错,那两个中年人就是代表皇帝过来的使臣。好奇心当即起来了,威廉在门外悄悄驻足。
这时,不知道那个坐在椅子里的使臣说了什么,塞缪尔忽然站起来,从卫兵腰间抽出一柄剑,什么话都没讲,上前就是一剑挥过去。
呲……
从使臣的左肩到右颈之上被连根切断,脱离了身体,先是掉到胸脯上,然后「咚」一声滚落在地。
身后的另一位使臣惊声尖叫。几个卫兵很快从错愕中回过神,快步跑到那人身边,将之扣住使他无法乱动。
门外的威廉双脚一软,背靠着二楼栏杆缓缓滑坐在地,一只手捂在嘴上,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可能引起人注意的声响。
门里,塞缪尔提着那柄还在滴血的剑,走到那叫人呕心的残骸旁边,把剑尖刺进他张大的嘴巴里面,往上一挑,一块舌头喷着血飞了出来,啪嗒掉地。
「这样你就能永远的闭上嘴了,即使到了地狱里。」塞缪尔说,在这种时候,他的语调冷静得那么不正常。
「老天!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幸存的那个男人尖锐地叫嚷着:「我们是陛下的使臣,你居然敢……你这是对陛下的不敬!」
「不敬?」
塞缪尔迈步走到对方跟前,阴恻恻地笑了:「你还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不敬,猪猡。」
「猪、猪猡……你叫我猪猡?」男人哆嗦着,整张脸都气绿了。
论身分,他的确不如戴维斯伯爵,但毕竟也是有点等级的官员,什么时候遭受过这种污蔑?
偏偏又是养尊处优惯了,被人辱骂了还不晓得该怎么回嘴。
塞缪尔捋起颊边的细碎长发,依旧是冷笑回应:「不喜欢?那么换一个好了,人渣?」
对方用力倒吸一口气:「你、你……你太狂妄了、太目中无人了!你这样的家伙……你根本没有受过应有的管教!你一定不知道什么……」
「不要说得好像你多了解我,这让我非常恶心。」塞缪尔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剑尖提起来对准了他的喉咙。
使臣大惊失色,直到这时才真正领悟到对方压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过。
反正杀一个是杀,杀两个同样是杀,那么又何必多留一张嘴?
「你不能这样做……」使臣颤着声说,刚才还很顽强的语气一落千丈:「你杀我们,就是挑战陛下的权威,你会被处死,你们整个家族所有人都要死……」
「很遗憾你看不到那样一天。」
塞缪尔对此无动于衷:「最后再说一次,我讨厌话太多的人。」
一剑刺入对方的口中,从后脑勺穿了出去。当拔出剑的那一瞬间,鲜血像喷泉般的从前后两个方向往外喷射。
塞缪尔抬手抹掉溅到下巴上的血,看着被染红的手指,他的眉头紧了一下,旋即松开。
他向卫兵们下指示:「把这两个人的尸体抬到后山去,那儿的狼群会感谢他们的。在那之前,先从他们衣服上撕几块碎布,挂到他们来这儿必经的山道旁边的枝哑上。过几天再找个人去给皇帝送讯,就说他的使臣在过来的途中受到了野兽袭击。」
卫兵接受了示意,开始着手处理残局。一人分别扛起一具尸体,另外一个人提起那个头连着半个肩的残骸,往门口走去。
这时,一直坐在门外地上没起来的威廉也就不可避免被发现,先是被那几个卫兵,然后才是塞缪尔。
「伯爵……」卫兵们面面相觑,对于威廉的在场毫无主张。
塞缪尔的视线在威廉身上停留了不到两秒,面无表情地背过身去:「把门关上。」
从一开始呆滞到现在的威廉忽然激灵一下,异常敏捷地站起来,逃也似的跑开了。
第四章
记不清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之后威廉就趴在床上发着呆。虽然胃里难受地不停泛着酸水,但他实在是没力气去找个地方呕吐一番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的,一直躺到夜色降临,迟迟不见他到位的胖厨师长找到房里来,请他过去。
其实煲汤什么的原本是正牌厨师的事,但是老夫人有过吩咐,以后伯爵餐桌上的汤都交给威廉负责。一直苦于不知怎样才能令伯爵满意的胖厨师长倒也乐得卸下一个包袱。
至于威廉,本来对料理就不太有兴趣,这会儿更是半点干劲都提不起来。不过他还是跟着厨师长去了厨房。
这几天来,大伙儿在厨房里帮了他不少忙。他也知道,他们已经习惯乃至是期盼着由他来对付伯爵那不好伺候的舌头了。
威廉不想让大家难做,也努力逼自己振作了,然而,当他站在案台边看着面前一排排红橙黄绿的食材,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其他人见威廉在那儿发呆,上去询问。威廉「嗯嗯哦哦」地应着,人依然一动不动……动不了,好像身体不是属于自己的。
他这个样子让大家看了都难免担心,但又问不出什么东西。商量了一下,干脆先点上火把水烧着,这样等到威廉的状态恢复了,随时可以开始。
大概是真的耽搁了太久时间,久得过分了,到最后,庄园的主人甚至亲自造访,百年难得一见地踏进了厨房里来。
当伯爵一出现,除了威廉以外的所有人立刻噤若寒蝉,战战兢兢地退到了一旁。
胖厨师长硬着头皮,想上前解释一下,结果还是被伯爵的一记眼神给逼退了回去。
伯爵径自走到威廉身边,后者对着一锅即将沸腾的水神情木讷,完全没有察觉对方的到来。
塞缪尔盯着威廉看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你有什么问题?」
威廉的肩膀晃了一下,反射般地退开两步,面向着塞缪尔,但没有用眼睛直视他。
「没有。」威廉回答,音量轻得几乎听不见。
塞缪尔却听得很清楚,眼帘微眯起来,「撒谎。」他顿了一下,声音异常地低沉:「你在介意下午看见的东西?」
威廉不期然地呆了呆,意识到他正在被质问,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午的郁躁其实很荒谬。
介意?他吃饱了撑着吧。
「我似乎没有必要,也没立场去介意什么,那是你的事,伯爵。」他用一声冷哼加重了讥诮的意味,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种错觉!他只是在解释给自己听。
塞缪尔因为那不讨喜的语气而皱起眉:「第二个谎。你够了,你再介意也不过是介意两条死尸。哦不,现在大概已经连骨头都不剩了。」
把如此残忍的事一语带过,似乎那是理所当然的,死两个人也没什么了不起——威廉对这种心态无法理解。
心里涌上来一阵强烈的抵触,威廉终于承认,他确实是非常介意,介意极了。
虽然他从来没以为塞缪尔是个好人,但是这种恶行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明明是与他无关的事,他就是看不惯、想不通。
「是啊,你说的很对。」
他说:「但我如果没记错的话,原本在这个时候,那两具尸体应该正坐在餐桌边等着与你共进晚餐。而现在的情况是,他们自个儿成为了晚餐。我的感觉,伯爵,也许你才是整座庄园里最有料理天分的人。」把人变成食物送去给野兽享用,这的确是没几个人能拥有的本事。
在场其他人对下午的事一无所知,自然听不懂这两人之间的对话。威廉的明讥暗讽,听在他们耳中只是一道哑谜。
而唯一听懂了的塞缪尔,眉尖跳了几下,猛然发作。
「闭嘴!你知道什么?那些人都是该死的!」他一把抓住威廉的头发,将他的头颅粗暴地按下去。只差一点点,威廉的脸就要浸到那锅沸腾的开水里。
周围的人惊呼起来,有人想上去制止,但被身旁的人拉住。
他们的伯爵一旦真的发作,任谁都无法招架,更别提制止。贸然上去,搞不好反而会害了威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