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也就这么过了。
直到这天晚餐时,三个人正静静用着餐,约瑟夫很「无意」地来了一句:「唔,老夫人,伯爵生病了。」
「什么?」老妇人非常「惊讶」,「怎么会呢?什么时候的事?」
「这两天才开始的。其实也不算严重,就是有点咳嗽。」
「唉呀,那真是太糟糕了。怎么会这样呢?我的萨米身体一向那么好。」
「思,一般来说他的身体是没问题。不过您也是知道的,因为心里有一个死结,如果什么事情让他烦闷了,时间一长,心情无法畅通,身体就会受此影响而变得虚弱,从而比较容易病倒。」
「是啊是啊,那可怎么办好?你给他开药了吗?」
「能试的我都试了,但这次不光是身体的问题。您知道,他心里的结我们是没办法的,所以要做的只能是消除他的烦闷情绪。」
「哦,要怎么消除呢?」
「呃,我不知道。」
「唉呀,怎么办?我也不知道……」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虽然是谈论病人竟也能谈得热火朝天。桌子对面的威廉始终不出声,只是脸孔越压越低,几乎埋到了餐盘里面去。
等到用完晚餐,老夫人例外地没让威廉陪她到哪儿坐坐聊天,而是说着老了、累了、不中用了,自个儿回到房间。
随后威廉也回了自己的客房,坐在椅子里看书,一小时后书仍然打开在第一页的位置。
窗外的天色早已完全黑了,外头一片宁静安详,却让人感到有些莫名的落寞,甚至浮躁。
直到确定再这样下去这本书是永远看不完了,威廉投降地走出了房间,来到厨房,拖着不方便行动的左手,花了比以往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熬出了一碗热乎乎的汤。
之后来到伯爵的睡房门前,由于汤实在太烫了,威廉又忘记用布包一下,他随手敲了两下门就急不可耐地推门进去。
这时候塞缪尔还没睡,坐在书桌前做着跟威廉之前一样的动作——面前摆着书,单手托着腮,眼睛瞪着书的第一页。当看到威廉不请自来,他眼中飞速闪过一道光,旋即又沉下一张脸。
「谁让你来的?」他问。
威廉几步上去,把汤往桌子上一放,接着就对着被烫红的手拼命吹气,就像它烧起来了一样。
塞缪尔看他这个样子,再看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东西,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却还是要问:「你干什么?」
「我没干什么。」威廉缓下来,呶了呶嘴,「喝汤吧。我特地选的一些材料,对止咳很有效……哦,还太烫了是吧,吹吹就行。」
说着凑过去对着汤碗使劲吹,蒸腾的热气因而扩散开来。距离太近的塞缪尔被波及到了,难受地咳嗽几声。
威廉见自己好心办了坏事,赶忙退开了些,「呃,你还是趁热喝吧,太凉了效果就没那么好。」
塞缪尔看着他,视线从他局促的脸下滑到那只包着白纱布的左手,似乎凝滞了一下。没有再问什么,塞缪尔捏起汤匙给自己喂了一口,味道甜丝丝的,还有一股子清凉气,仿佛一直透到了肺里去,非常好喝,甚至……让人有种怀念。
站在一旁的威廉,望着对方享用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塞缪尔脸上的表情是舒适的,这让威廉感到心里有种变态的满足感乃至是得意。
这个时候的塞缪尔,没有像往常那样扎一条发辫,而是让琥珀色的长发松散着在背上洒开,看上去很是佣懒。而由于生病的缘故,他那原本就因为极少见到阳光而白得过分的皮肤,越发地显得苍白了。
两者结合在一起,威廉不得不说,看着这样子的伯爵,居然让人连「想要保护他」的心都有了——虽然明知这是多么无稽。
不过威廉也并不认为这种念头有什么不对。不管男人、女人、强者、弱者,只要生病了就是病人,而照顾病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有好一会儿的时间,两个人都若有所思着不讲话,直到塞缪尔问了一句:「你说你是来自未来?」
「啊?呃……嗯,是的。」
「说说看。」
威廉一下子还摸不着头绪:「说……说什么?」
塞缪尔深邃地看了他一眼:「未来。」
威廉这才恍然大悟,不禁深为讶异。
向他问及未来的事,难道这个人已经相信他的话了?不,应该不是……应该就像老夫人当初说的那样,只是暂时当作是这么一回事吧。
「其实要说跟现在有太大的不同,倒也算不上,至少人都还是这个样。」威廉斟酌了一下,想尽量把描述平白简单化:「就是多出了很多现在还没有的新东西,比如说,样子就像个铁盒但可以呈现出天南地北的电视机,能让远隔几千里之外的人自由畅谈的电话,还有很多很多……唔,还记得那天我脖子上挂着的东西吧?银白色的,上面有一块大眼睛似的镜片——那是相机。」
「相机?」对于塞缪尔来说,要想理解或者想象出威廉所说的东西,当然是不可能的。
就算不谈时代的阻隔,即便是当今这个世界里的事物,他亲眼见过的也实在是少之又少。像是大海、高山、河流……等等之类,更是从来没有机会目睹。
威廉看着他茫然的表情,不禁想要更加详尽地解释给他听,让他能了解更多。
「嗯,这就有点像是绘画。」威廉说:「我们把物体画在纸上,但普通的画画肯定是无法表现得太真实,另外还比较费时。而相机就不同,它能在一瞬间就把图景收在一张小小的相片……纸片上,并且看上去就跟真的一模一样……实际上也就是真的啦。」
「和真的一模一样?」
「对。」
「这不可能。」塞缪尔嗤了一声。
「呃?」
想不到他这么断然,完全是对不了解的新事物的一味排斥,威廉忍不住发出抱怨:「你也太难沟通了。」
念头一转,想到这是长期以来他与外界隔绝从而养成的习惯,威廉又不禁叹息:「我觉得你没必要这样。你应该多试试跟大家交流,心胸就会自然而然豁达了。你并不是天生的自闭,要跟人交往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塞缪尔的脸色一下子暗了,「你在多管闲事。」
「这怎么是闲事?这是你的事情呐。」威廉大声反驳了回去。
「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欸,你这人——」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威廉有点泄气,还有点不爽,但与此同时,他又对这个人的顽固领会得更深,也感慨更深。
他已经有些看明白了,虽然这个男人一直在用或冷酷或残忍的方式在活着,然而这些看上去让人恐惧的一切,其实都是源自一个对情感毫无主张的傻瓜的任性。
「不要总认为你的事跟别人没关系,或者别人的事跟你没关系,大家明明都生活在一起,怎么可能毫无关系?」
威廉问着,既是在问对方,也是在问题中帮自己寻找答案。
「是不是因为你生活的地方只有这么一小方寸,所以你觉得你的世界也就只有这么小,你跨不出这个世界,因此别人想要融入进来也是不可能的?但也不对啊,像你身在这种封闭处境下的人,应该更渴望着与人们接触才对……」或者就像老夫人所说的,他的确有渴望,但是需要一个人来促使他突破……威廉认真寻思起来。
脸色越来越阴冷的塞缪尔豁地起身,跨到威廉跟前,把后者两步三步逼退至墙边。
「闭嘴,够了。」塞缪尔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般的:「你什么都不明白。」
听到这句话,威廉火大了。
的确,他是不明白,他没有亲身经历过囚徒生活,所以有很多东西他都不可能明白,但他不是正在努力试着弄明白吗?
「有什么好明白的?」
他回以了强硬的反驳:「这种毫无道理的禁锢,弄不弄明白又有什么区别?关键是你自己,你该弄明白你想要的、你该做的,然后去做、去要!别再只看着自己了,偶尔也分神看看你身边的人吧,看看他们是怎么为你劳神费心,难道你对此就毫无反应,就不会觉得过意不去吗?」
刚一说完威廉就后悔了。他并不想让好好的谈话变成质问,谁知道情绪会毫无章法地激动起来,这下糟了。
果然,本来就情绪极不稳定的塞缪尔受了这一番刺激,眼睛里立刻进出凶光,抬起手就是一拳砸了过去。
好在威廉早有了防备,赶在被那拳砸歪鼻子之前,他抱住脑袋,吱溜一下蹲了下去。
「哇啊,不要又来暴力,我对这个最没辙啦……」
看着威廉这样子,塞缪尔又好气又好笑,却已经没有力气发作了。
「……笨蛋。」
他抓住威廉的肩膀把人提着站起来,然后扫住威廉的下巴,眯起眼睛危险地注视着他:「我不喜欢话太多的人,你最好适可而止。」
威廉听着对方的警告,奇妙的是完全不觉得恐怖。难道他已经受惊吓受成习惯了吗?更诡异的是,竟然还隐约有一种被容忍了似的感觉,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没能想明白,嘀咕着说:「不喜欢话多的人……所以说到底还是因为你不懂得怎么跟人沟通,不善于表达感情吧?」
塞缪尔剑眉一拧,手指滑到对方的腮,加重了力度越掐越紧:「舌头不想要了是吗?」
这样的架势,搭上这样的问句,立刻让威廉想到了上次在刑房里发生过的事。他害怕地缩了缩脖子,随即心里又涌上一股好奇。
「呃,你常那样惩罚话多的人吗?」他问……「真的把别人的舌头咬下来过?」
塞缪尔不禁楞住。
真是开玩笑,他又不是疯了。一剑过去就了事,何必还要费劲一个个的咬?
上次的事……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不过,他居然用那种法子惩罚人,惩罚?那为什么他隐约有点印象,他似乎玩得挺开心的……
对自己的心态感到疑惑,塞缪尔专注地看着威廉,想从他眼中看出答案。后者的目光没有闪躲他!永远都是那么明亮的、探索般的眼神,让人不爽,却又莫名的心悸……
也许是为了确定什么,他将威廉的脸抬高,用双唇压了下去。当威廉惊愕地倒抽一口气时,舌尖趁机钻了进去。
由于上回惨痛的前车之鉴,这次威廉死守阵地,舌头坚决地缩在口腔里不给对方咬下的机会。
显而易见的,威廉完全没把正发生着的事视为接吻。当他发觉对方没有来挑战他的决心,他心里头甚至有些洋洋得意。
直到唇舌脱离了彼此,让威廉不愿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到这时候才醒悟过来,刚才他和他是接吻了——两个人的呼吸都略有点喘,不单单是缺氧所致的那种喘。
威廉被搞糊涂了。哪有人像这样惩罚别人,罚着罚着就亲起来,还把自个儿都弄喘了?
正困惑着,忽然颈窝一热,是对方的脸孔埋了进来,嘴唇摩擦着他的皮肤,呢喃着:「你到底从哪儿来……哪一天还会不会像上次一样突然消失?」
威廉怔了怔:「思……我不知道。」
最后一个字刚出口,他的衣襟就被揪起来,刚才还和颜悦色的男人转眼就换上了
一张冷厉的脸:「你不知道?什么叫不知道?」
威廉越发困扰了,这人翻书似的翻脸速度让他极度莫名:「我本来就不知道啊……」
「你,有完没完?」
塞缪尔低吼着表情很凶,一双英挺的眉却以扭曲的弧度纠结着。
「上次就是这样,来得莫名其妙,没有任何解释就消失,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你还想次次都像上次那样尾巴一翘就消失?」
他停下来,威廉几乎听见了他狠狠磨牙的声音,更意外他怎么生这么大的气。想开口询问,却被抢先了一步。
「既然早晚都是要走,你不如现在就消失!」塞缪尔手一收,再用力甩出去,把威廉重重摔在了地上。
「啊……」
威廉惊呼一声,并不是因为这一跤摔疼了或是怎么的,而是在刚才一刹那,他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从脚底下传来的寒意。
而塞缪尔同样也感觉到了那一瞬间的变化——手里实在的触感蓦然落空,在他正要把威廉摔出去的前一秒。
无法确定这是真的还是错觉,塞缪尔为了索取答案般地望着威廉,后者坐在地上也在回视着对方,脸上的错愕并不亚于他脸上的。
「塞……」
刚刚发出这一个字,威廉眼前一闪,刺目的白光逼得他不得不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还是在这个房间,房里的摆设也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只是整个房间里都蒙着厚厚的灰尘,透露着不知多少个世纪的荒败。
放眼四周已经没有其他人,只剩下他一个。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但根本不知道问的对象是谁、究竟是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每次都这样,不只别人困扰,他自己也非常困扰啊。
坐在原地发了一会儿的呆,威廉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又环视了房间一圈才开门走了出去。
七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已经足够让一个人熟悉环境了。在城堡里居住了整整七天的威廉,这会儿走在城堡里,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明明是一样的构造、一样的摆设,就在同一天里苍老了不知多少年。
威廉感慨着出了城堡,虽然还没放得下那边的人和事,但他既然回来了,总该先去与大伙儿会合。
都已经七天过去,说不定他的名字已经出现在失踪人口名单上了吧。
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他,循声一看,原来是安迪,以及另外两个考古队的同僚。
他们一路小跑到威廉跟前,安迪擦着额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地说:「威廉,你跑哪儿去了?刚才怎么没找着你?」
「刚才?你是说这几天你们一直都在这儿找我?」威廉不禁感动了一把,没想到这帮臭小子平时不怎么样,对他的安危倒是挺放在心上。
「什么这几天?你上午就不见了,下午接到电话找你,你不在,我们就出来找了。后来我想起有次跟你来过这儿,所以就来找找看了。」
「……你说我上午不见?今天上午?」
「不然呢?威廉,你没事吧?摔跤磕到脑袋了?」
「去你的。」威廉笑着回了句,转过身笑意就隐去,他低头看了看表。
五点。
上午他是八点出来,除去路上的两、三小时,他大约在十点多发生时空交错。
十点到五点,中间七个小时,而他在庄园待了七天。
难道那边的一天就相当于这里的一小时?
他思忖着这个可能性,身后的安迪环视着四周,咂咂舌:「哇噢,那次是晚上来,就觉得这里很阴森,没想到白天来看这么不一样,很壮观哩,而且相当有韵味。」
「确实,保存得如此完整的遗迹真是难得一见。」队员萨姆说:「不过有点怪呀,按理说这儿跟岛中央是存在于同一时代,可为什么那儿的建筑都埋在了沙土下边,而这里却没有。虽然样子很陈旧,但整体完好无损。真稀奇。」
「唔……确实挺奇的。哈哈,总不会是有什么土地神之类的在保护着这个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