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着这一番折腾直到放题之前,冯天重重咳嗽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这下好了。”再吹下去考试就黄了。
这话说完风就一下子停了。
秋闱进行得很顺利,虽然答题的环境相当恶劣,酷热又憋闷,不过三场下来冯天基本上都可以用奋笔疾书来形容。到最后一场放牌的时候,冯天几乎是扑在地上任由小金拖他回去。
因为胸有成竹,冯天不像其他秀才那样惴惴不安地窝在客栈等放榜,倒是趁机和小金把附近玩了个遍。事实上,玩了个遍原本不是冯天的初衷。
小金方向感极差,只知上下左右,不知东南西北,又偏偏喜欢引路。冯天没怎么出过门,起先听小金说得信誓旦旦,崇敬之余心中不免对小金更添了一分欣赏,全心全意地跟在小金身边碾马路。但是走着走着小金就会忽然停下来东张西望,自言自语说道:“这地方好像不对,难道刚刚走错了?”而最令冯天气闷的是,这“走着走着”通常都是要走了很久以后。
吃了几次亏之后冯天就开始检讨自己怎么那么有眼无珠。分明是个相处了十年的呆子,你怎么可能指望他天一热忽然就成了天仙。
原本这趟出门冯爹是要跟着来的,不过临行前一天余金仔到了冯家,对冯爹拍着胸脯说道:“冯伯伯,你放心吧,小天就交给我。”冯爹这才没有跟来。
如果他爹有跟来就好了……冯天懊悔地想,不过看看前面活蹦乱跳的小金,立刻又把这个念头打消了,三个人一起碾马路……冯天稍微想象了一下就不自觉抖了抖。
迷路的好处在于,你可以去许多计划外的地方,也可以超强度地锻炼身体。小金不只一次气馁地对冯天感叹:“你要也是妖精就好了,我们就不用这么辛苦的走路了,就是走丢了也可以马上飞回客栈。”
冯天则立刻很气愤地反问:“究竟是谁让谁这么辛苦地走路了?”
小金“嘿嘿”干笑不答。
放榜那天,冯天的名字果然在列。冯天虽然不太热衷做官,看到结果心里还是高兴的,拉着小金一起去赴鹿鸣宴。席间都是新科举人,唯冯天年纪最轻,又长得一表人才,因此备受关注,不时有人前来问候几句,冯天一一虚笑应答。
隐身的小金被冷落在一边,无心听这些士子们寒暄,跑到厨房端了几盘菜飞到屋顶上吃起来。底下人声喧哗,他也在上面吃得津津有味。
冯天喝了一圈酒,回到座位时找不到小金,心里焦急,不知道这小子又跑到哪里溜达了,然后又自怨自艾无奈了一番:说什么要守着小金,这小子哪里是他想守就守得了的。小金能守着他就不错了。
众人开始唱《鹿鸣》,冯天心不在焉地跟着哼哼,一双眼四处乱瞄,忽然就看到有什么东西从屋顶上滚落下来,“哐当”一声,不偏不倚,正巧砸在知府手里端着的金银花杯上。知府拿起来看了看——居然是一块没啃干净的肉骨头。登时现场无比热闹,说大胆捉猫捉刺客暗笑的都有。
冯天心知小金有八成是故意的,说不定正趴在屋檐上看着他们乐呢,在心暗笑,一想到小金扔骨头抹嘴的样子更是觉得好笑,不由“扑哧”笑出声来,见左右都怪异地看着他,连忙咳嗽几声掩饰过。
回到家中,冯爹冯妈立刻围上来问长问短,冯天没什么耐心地把秋闱的经过说了一遍,冯爹捋捋胡子,满意地点点头,又向冯天提起娶亲的事。冯天只说要立刻准备上京参加春闱,没什么心思想这种事,成亲之事就这么暂压下去了。
22.遇蛇记
在家中住了几日,冯天准备上京赴考,特来向夫子辞行。走到门口听见小金的声音从夫子屋里传出:“跟我们一起去吧。”
冯天当下果断地推门而入。
小金正站在夫子身后,抬头看了冯天一眼,低下头继续给夫子捏肩膀,不停念道:“去吧去吧。”
夫子闭目养神端坐不动,不作表态。
冯天张口问道:“去哪啊?”
小金答道:“因为我们都不认识路啊,所以我想让夫子跟我们一起去。”
冯天闻言走过去把小金拉到自己身边,苦口婆心劝道:“你不要难为夫子了,京城那么远,夫子年纪又这么大,跟着我们去太辛苦了。”
夫子在听到“年纪这么大”的时候就倏地睁开眼了,睨了冯天一眼,对小金缓缓说道:“去,当然是没问题,但是我年纪也大了,行李什么的……”
小金难得聪明地接口道:“行李什么的就包我身上了。”
扭头哀怨地看了小金一眼,冯天慢腾腾对夫子行了个礼说道:“那就有劳夫子了。”
挑了个好日子,三个人拜别了冯爹冯妈,同行上京。冯天居中驾车,夫子和小金有时坐在车里,有时各坐在冯天两边,一路颠簸向北。 夫子学识渊博,每到一处总能诌得天花乱坠,三个人说说笑笑,也不觉得旅途辛苦。偶尔遇到几个拦路抢劫的山匪路霸,不等小金和夫子动手,冯天已经把人家收拾干净。
很快到了霜月飞雪时节,小金和夫子再不愿意抛头露面地陪冯天赶车,一人一床被子裹着紧紧地龟缩在马车里过冬。
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起来的时候,小金忍不住下车和冯天打起雪战,不过到底法力有限,几团雪球砸过来,小金就冻得瑟瑟发抖,跟冯天说了一句“你自己玩吧”,又缩回车上,恨恨不已地骂着:“这破车,连空调都没有。”
后来冯天也忍受不了,走一阵停一阵的,进度渐渐慢了下来。有一天就干脆错过了投宿,丢在了荒郊野岭。
虽说是荒郊野岭,附近还有几户人家,微黄的灯光从屋里透出来,大冷天里让人觉得充满希望。
冯天带着小金和夫子找了最近的一户人家,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个四五十岁的瘦男人,颓着眼,没什么神采。冯天客气地向他说明了情况,又掏出一些银子,好说歹说那个男人才肯放他们进了院子。
院子又破败又小,厨房柴房两间主房,围成一圈排着,院子里散着一些草垛,跟冯宅相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那个男人一路沉默地带冯天三人进了一间房间,朝炕上随手一指,说道:“只有这间了,你们就将就吧。”
冯天道谢不迭。
夫子和小金冷了一路,总算到了个暖活地方,一蹬靴子立刻就抱着被子滚到炕上去了。冯天呵了呵手,拿起灯台屋里各处看了看,屋里除了一个破柜子什么都没有。冯天坐到炕上正要宽衣,听到屋外有人敲门,疑惑地打开门,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端着盆热水站在屋外。
那少年和那个男人一样也很瘦,眼睛却晶亮,见冯天开门,立刻将手里端着的脸盆往前送了送,冯天会意,感激地接过脸盆,朝少年连声道谢,那少年笑着摆摆手,又朝对屋指了指,笑着离开了。
却原来是个哑巴。冯天有些惋惜地想。
本想叫夫子和小金起来,他二人只越发把被子裹紧,冯天无奈,只得一个人洗漱了,上床睡去。
风从门缝里灌进来,鬼叫了半夜,冯天无法入睡,翻了身,又和小金脸对着脸,呼吸对着呼吸,真挤啊,冯天无奈叹一声又翻回去,闭上眼命令自己快点睡。
睡到半夜,忽然听到身后有响动,冯天撑起身回头看去,却见夫子和小金通通坐了起来。夫子看了小金一眼,说道:“我去看看。你留在这里。”
小金慎重地点点头。夫子就消失不见了。
“夫子去哪?”冯天坐起来问道。
“来了只妖精,他去看看。”小金见冯天仍有疑惑,笑道:“放心吧,有我在,你继续睡。”
冯天哪里还能睡得着。
不一会儿夫子又出现在炕上,小金问道:“什么东西?”
“一条蛇精,要娶这屋主人的儿子。”夫子拉过被子盖上,不紧不慢地说道:“睡吧,与我们无关。”
小金点点头,也钻进了被窝。
“蛇精强娶?”冯天一听这没天理的事,哪里还坐得住,说一声“我去看看”,就下炕出了屋。
对屋灯还亮着,冯天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耳朵往窗户上一贴,就听见屋里传出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你们家今天客人不少嘛。”
冯天吃了一惊,居然这样就被发现了。
又听那声音说道:“好了,不要跟我讨价还价了,干脆一点。反正你要杀了他,还不如把他嫁给我。”
这什么跟什么?冯天听得莫名其妙,见那蛇精没有追出来,想来是不在意他偷听,继续站在墙根。
带了点老气的声音说道:“什么我要杀他,你不要胡说八道。”
那蛇精嘲弄地笑道:“你几次三番趁他熟睡,拿着菜刀进他屋里,你不是想杀他难道是在墙上刻字?”
冯天在屋外搓着手佝偻着背缩着肩,心道那蛇精要是强行掳人,他绝不能袖手旁观。
那蛇精又说:“他是哑巴又不能做事,你忍饥挨饿还要供他吃穿,你要杀他我也不跟你计较,不过你杀他倒不如把他给我,要多少钱粮只管开口。”
屋里沉默了一阵,忽然冯天听到了一个数字,怔怔发愣。
那蛇精哈哈一笑,像是扔了什么东西出去。
冯天看看黑漆漆的天,走到门口想要义正言辞地教育一下屋内的两人:嫁娶要经本人同意。那蛇精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把他吓了一跳。
黑暗中看不清蛇精的模样,只见一双蛇眼阴翳骇人地盯着自己,冯天全神戒备,那蛇精却不靠近他,只站在原地看着他身后冷冷说道:“念在你与那两妖精同路,暂且放过你。”
冯天顺着蛇精的目光回头一看,小金正站在离他三尺之外向他缓缓走来,走到他跟前,昂首对蛇精倨傲地说道:“大半夜的,早点回去冬眠。”
蛇精的视线在冯天与小金二人之间转了一圈,回屋抗了个人出来,跳上屋顶掠远。
小金又看了看站在门口抬头望天的中年男人,拉着冯天回屋。
第二日阳光明媚,冯天三人一早就出了门,车上冯天向夫子问起昨晚的诡异之事,夫子答道:“那蛇精是报恩来的。”
冯天不解,看小金,小金点点头说道:“若是掳人哪有这么客气的。我们轻易不会暴露妖精的身份,像他这样肯定是报恩。我们向来是有恩必报。”
“有恩必报?”冯天想了想,问夫子:“夫子当初为什么会到我们家来的?”
“你们家招西席,我又正好有空,就去了。”夫子轻描淡写一语概括。
冯天若有所思地看了夫子两眼,又问小金,“你们报恩……都是这样……以身相许的吗……我是说男的跟男的……也这样?”
23.春闱记
西北大旱,黄河水枯。
冯天一行行至开封,一路满目苍黄,沿途皆可见流民,举家带口,蓬头垢面,步履蹒跚,在荒烟漫道上逶迤而行。冯天长在鱼米之乡的江南,自幼锦衣玉食,见惯了歌舞升平,虽然二十四史读得烂熟,但亲眼见到如此情景仍然大为震撼,不由想起几日前见到的蛇精娶妻的怪事来,人杀儿,妖救人。
初时冯天还想举私银为赈,只是他刚把银子拿在手上,路两边坐着休息的流民就纷涌抢之,前后左右将马车围了个严严实实,动弹不得,场面一度混乱不堪,最后不得已用暴力平息。
进了城沿街可见临时搭建的棚屋,冯天不敢驾车,与夫子和小金下车步行。夫子和小金被冻得四肢发麻,举止僵硬,冯天过意不去,有意让夫子和小金暂回广州。小金转转已经不太灵活的脖子,哆哆嗦嗦说道:“我不回,要回夫子一个人回。”
夫子弓着背抄着手低着头,把脖子往貂皮围脖里缩了缩,一代宗师的气度全无,不太流利地说道:“如果,会御剑术,早就到了。”
夫子原先嫌京城太远,出了个主意,让冯天跟着他学御剑术,学个三年五载的就成了,以后去哪里都方便。不过当时冯天一心就想离家赴考,没把夫子的话放在心上。
想到此,夫子摇摇头,又叨咕了一句:“没办法,浊气太重。”
冯天条件反射地挑眉看了夫子一眼,居然没有反驳,又垂下头乖乖牵马。
小金把手笼子往近拢了拢,侧头看看冯天搭在马缰上的手,冻得有些紫了,又开始琢磨着怎么把手笼子改造成手套。风吹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一睁开眼泪就哗啦啦流,小金又想着是不是该弄个面罩什么的,唉,这落后的古代。小金无奈地抱怨。
三人一时各有所思。
出河南直到直隶境内,一路所见略同,离乡背井过了春节,一月底的时候,三人终于风尘仆仆地到达京师,套用一句话叫做:强弩之末,惫矣。
京城繁华无限,其时更胜平常,客栈爆满,宿价飞涨。冯天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按照他姑父介绍信上的地址,一路问到了刘府。
冯天的姑父行商天下,这刘府的主人据说与冯天的姑父有八拜之交,见三人远道而来,热情万分地接待了他们,又让家人收拾出三间客房,让三人住下。冯天的感激之情自不必细说。
这刘府比起他冯家来只好不差,冯天住得倒还舒心,偶尔拉着小金满京城转悠,留夫子一人在屋里蒙头大睡。
转眼春闱在即,京城街道上放眼所见皆是各地士子,口音或南或北,认识的不认识的,在茶馆里坐在一桌,聊着聊着就认识了,若是运气好,碰着个把相谈甚欢的,那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只恨相见晚,若运气差点,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只好互说一声后会有期。
冯天是典型的南方士子,除了在亲近的人面前显得有些暴躁任性,对外一律是内敛藏拙,遇到见解不同的,也不与人强行争辩,只打了个太极将话题推了老远。一些士子爱议时政,冯天对朝中之事一知半解,听人说得甚为有趣,就坐在一边一语不发地听着。这些人有说眼下灾情的,也有的八卦宫闱密事,更有些大胆的指名道姓说起官员间的相互倾轧。
至于小金,虽然早知结局,却不晓得其间的过程如此晦暗曲折,也全当听八卦一样坐在冯天身旁,时不时插一两句嘴,不过大多没说什么好话,都是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兔子尾巴长不了”之类的大实话,引来一片怪异的目光,他说一句,冯天就兜一句,心中暗暗叫苦,却又甘之如饴,不忍责怪一句。
春试前一晚,冯天不知怎么的开始紧张了,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几趟还是不踏实,就到隔壁去找小金,小金却不在房里,冯天皱了皱眉,敲开了夫子的房门,开门的果然是小金。
“那个……”冯天站在门口,看了看小金,又探身朝里看了看夫子,讪讪地不知道怎么开口。
小金大咧咧说道:“进来啊。”
冯天摇头,说:“我找你。”
“找我?”小金愣了愣,笑道:“我也正好有话跟你说。”回头向夫子打了声招呼,就跟着冯天回房。
房里灯火明亮。冯天搬了凳子让小金坐下,问道:“你要跟我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