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安静。好安静。
半阖着眼睛,他们轻轻的呼吸声和着甘心的箫声,和我悠悠哼唱的声音,显得悠远而宁静。
拥挤的此阶太寂寥,太长也太喧嚣
请陪我,也让我陪你
倘若切断这脉温婉的偎依
飘零的行程 多么悲戚!
忽然转一个调子,就好像甘心对这首歌异常熟悉一般,箫声依然契合非常。
可能,我将会无甚功名
引不来掌声荣耀你
请相信,我的柔情
牵引你,守护你
同是孤独的一粒微尘
在空旷的阶上飘浮
让我仔细的陪你踱到尽端
拥挤的此阶太寂寥,太长也太喧嚣
请陪我,也让我陪你
仔仔细细的踱到尽端
此皆将更长,但不寂寥 ……
箫声和歌声同时停下,然而震动在空气里,却回音声声回回,好似永远回荡在这美丽纯净的山谷。
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我静静看着山民们惊讶无比的表情。
也不知是谁先开始的,他们开始鼓掌,一声一声,一阵一阵,全部拍在我的心上。
我突然前所未有地感到骄傲。这和站在玉桥歌会的唱台上是全然不同的感情。
曾经,唱歌是我为谢池春慢搏回名号的工具,那些掌声与欢呼,只能代表我的胜利;然而现在,歌声就是我的话语,它可以表达我所有的情感,让那些给我笑容的人笑得更快乐,让那些掌声与喜悦成为真正心底的交流。
第一次发现,我竟这样喜欢唱歌!
“稚音……”莫可轻声唤我,带着些孩子气的鼻音。
搀着莫可的手我深深向这些透彻如山风,纯净似山岚的人们鞠躬。他们让我想起艳韵和奁儿,想起朱墨、晓苑,想起那个在我从天而降时收留我的家。
这世界有人有多冷酷,就有人有多温暖。
也许前程,我会遇到猜疑和诡计,然而我不会忘记,在最纯净的地方,在明丽的蛇目菊与霞草包围中的山谷里,有诚挚真心的微笑,有把我们放在心底的人。
我说,“谢谢你们。”
与众人道别后,甘心领着我们翻过抱合山的后半段,一下就看到了官道。傍晚之前,我们就能进草堂城歇下了。
路上,甘心问我:“刚才那首是什么?”
“那是我最喜欢的曲子。叫做‘阶’。”
“阶?”
“嗯。就是阶梯。一生若有人愿意陪伴着攀至重点,即使每一次迈步都需要咬紧牙关,我也觉得值得。”
甘心若有所思的点头。
莫可开始回忆:“当年我死拉活拽让稚音在班会唱了一回,我弹吉他伴奏,多少小姑娘被感动到哭啊……”
然而话一出口,便是一副极为尴尬的表情,拿眼睛小心地瞟我。
我咬牙切齿,只能祈求上天让甘心刚才那一瞬突然失聪吧!!!
然而上天根本不理睬我,说不定老天爷正想让我暴揍莫可一顿。
总之,甘心用一种怀疑地眼光和一种奇怪的语气问道:“班会?吉他?那是什么?还有之前那个什么国王……你们到底打哪里来的?”
我郁闷了和人精一样的大叔打交道就是麻烦!
“嗯……”沉吟一下,开始胡扯,“其实我和莫可并非本国人。”
“哦?”
“我们来自海外的中国。”
“那是个什么地方?”
“是跟这里很不一样的地方。”
“哦。”
正等着甘心继续提问,他却已不再做声。
我心下了然,这个为人处世处处都圆滑有礼的甘心,他绝对不会那么轻易放下这个疑问。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莫可这次说溜嘴,竟然会因此给我们带来一场天大的惊喜。
17.无律乐师
“……”
“干嘛苦着一张脸啊?”莫可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
“糖又吃完了……”
“诶?!”莫可拍案而起,“三斤高粱姜糖你一夜吃完了?!”
我心疼地朝已经空了的糖包里望一眼,“嗯。”
“天呢,你的牙是什么做的?这么吃糖迟早烂了!”
“草堂城盛产糖贻,不在这里吃个痛快,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咂嘴回忆着高粱姜糖甜甜辣辣的味道,我站了起来。
“哪里去?”
“糖铺子。”
“不许。”我扭头一看,甘心抱着手靠在门边,眉头微微皱起。
“嗓子还要不要了?老是吃这么甜的东西。”
我慢慢走过去,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点头说,“那就不要了吧。”一猫腰,就从甘心旁边钻了过去。
噼噼啪啪跑下楼,只听到莫可扯着嗓子喊,“记得给我带豆乳糖霜!”
进草堂城已有三日,只可惜到如今还是对当年荣秀祖上散失梵天曲谱的事没个头绪。问了当地的一些百姓,他们虽然听过荣秀君的盛名,但对于曲谱一事闻所未闻;也有一些老人家经历过当年战火,隐约记得听说过荣秀君当年在草堂城避难,一次突然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天一夜,出来后立即散去梵天曲谱的轶闻。只是细节因由并不为外人所知。
由于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甘心已写了询问详细情况地书柬,让小白送了回去。这几日暂且等待荣秀君的回信。
漫步在草堂城的街道上,很久没有一个人闲逛了。草堂城可谓百粤最大的城镇,繁华虽不比曾经亲历的广陵奢艳雍容,但靠着依山傍水的地理环境和丰富的物产,也是一派难得的欣欣向荣。这里和那些山村不一样,人们依靠生产手艺为生,其中,由于山产甜花香草奇特丰富,草堂城的糖贻产业可谓举世闻名。
跨进“甜白糖铺”,这几天我日日光顾。
老板见到我,咧嘴就笑,“小兄弟,我家铺子地糖果子可要给你买光啦~”
“嘿嘿,好吃嘛,停不下嘴,一夜就把昨夜买的都吃了。”
“啊?一夜吃完?!”老板瞪大眼睛。
“是啊,他身上都快发甜了。”低沉清淡的嗓音在身后想起,温热地气息就在耳边。
我一回头,是甘心。
“大叔,你怎么又跟来了?”
他抬手轻敲我的头,“不跟来,你还真就能把这铺子给买了。”
老板哈哈大笑,“我们店的糖果子用的不是砂糖,而是各种花果香草揉碎提了味道混了润口冰糖做的。不担心吃了腻味。”
我白甘心一眼,“那也不伤嗓子吧?”
“哎,虽说不是上火砂糖做的,但吃得太甜的确对嗓子不好。”
甘心轻轻笑了一下,我只能尴尬地埋头挑糖果。
临走,抱着三斤海棠贻,三斤樱桃浆果子,四斤和莲花粉蜜糕,还有莫可要的豆乳糖霜,心情舒畅无比。
甘心无奈,“真是管不住你。”
“呸,我又不是小娃娃,你还怕我坏了一口牙呀?”
甘心歪着头若有所思,然后点点头,“我就是觉得你是个小孩子。”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说了……
上下打量了自己一下,实在搞不懂一个二十岁的男子哪里像是小孩子。
“你也只不过比我大六七岁。”
“呵呵。”甘心笑眯眯的,不接口。
边说边往外走,却被老板叫住,“唉唉,小兄弟。我看你这么爱吃糖果子,要不要去试试黎氏摆的社戏台子夺下草糖?”
“什么?”
“草堂城的名产草堂。是草堂黎氏最有名的糖果子,也是贡品。”
贡品?!我心里一跳。第一,贡品的味道绝对有保障,第二,上贡品意味着和皇家有联系……想起荣秀君给的字谱上那一句“四方天下”,甘心和荣秀君都说和皇室有关,那么若果和黎氏攀上交情,进入皇宫就不再是登天之举了。
心下明确了利害,就算拿不到草糖,这黎氏还是要想办法结识的!
谢过掌柜,和甘心走上大街。我立马对甘心说,“我要去。”
“……你手里已经有一捧糖了。”
“草糖是名产。”
“我看你看中的不止是这个。”
愣一下,他好像什么都能看穿……
“那你自己去吧,我回客店,小白也许已经回来了。”
丢下我一个人,他转身就走。
呿!那我就一个人去!又不是离了你不行!
然而……
打听到黎氏社戏的台子,刚走到那里就给吓了一跳。乖乖!那是满坑满谷的人啊……
在人群里绕来钻去,总算找到个能落脚的空处,却又不知道这社戏要如何参加,草糖要如何夺下,更不论怎样与黎氏的人攀上关系。
我拍拍身边的一个人,“这位大哥,这社戏好生热闹啊。”
“对啊!草堂黎氏每年这时节都摆下社戏台子,给大家看个欢喜,凑个热闹。十斤草糖为彩礼,就足够吸引人了,更不要说今年昏睡数十年的黎家少爷突然转醒,这社戏台子的排场比往年更大了!”
十斤草糖?!我拼了也要夺下这彩礼!
“那大哥,谁都能参与么?”
“能啊,只要有一技之长能博得众人喝彩的就行!哎你看那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排大桌前围满了人,“那里就是报登记地方。”
谢过这位大哥,我也朝报名地地方走去。
等了小一刻钟,好歹站到了持登记簿的人面前。小丫头低着头嚷嚷,“名字,出什么彩。”
“名字是罗稚音……这出什么彩是什么意思?”
“啧,这都不懂……”小丫头不耐烦地抬头,愣一下,又把头埋下去,时不时瞟我一眼,“就、就是有什么本事上台子嘛~”
“哦……那,唱歌吧。”
“唱歌?你知道有多少人报这个么?往年唱魁戴颖今年还是来报了名,你没胜算的……”
我抿嘴一笑,“我可只会这个。”
小丫头脸一红,低头匆匆写了几笔,“哦,哦好。”
跟着登了记的人群走到侯着的地方,这才真的有点慌了。
吹拉弹唱,摩拳擦掌,下腰踢腿,老天,整个一海选现场。
再看台子上,正咿咿呀呀地唱:
这兄妹本是夫人话,只怨那张生一念差。说什么待月西厢下,你乱猜诗谜学偷花。果然是胆量比天大,寅夜深入闺阁家。若打官司当贼拿,板子打、夹棍夹,游街示众还带枷。姑念你无知初犯法,看奴的薄面你就饶恕了他!
我听着,心里越来越没底,这般唱腔,若每个上台子的都是这般水准,我可没什么信心能拿到彩礼……
等这一段唱完,走上去一个文弱的男子,眉目清秀,最是那温柔的气息,叫人一看就觉得舒服。
“戴颖!戴颖!”
“戴颖!”
底下一下子骚动起来,那人还没开口,一声声地倒已喝起彩来。
我一听那名字,原来就是刚才小丫头所说的唱魁。
无论是以前的世界还是这些日子,多得是人说我唱的好听,可对于自己的水平,我心里并不多清楚。这下,有这么个众人口中的唱魁在眼前,我可得好好听。
他温柔一笑,众人便自觉安静了下来。
一旁有人拨响了筝,一片回音之中,已然开口。
那一把嗓音,软软的,甜甜的,却不会腻人,让我不自觉联想起前两日吃的杏花粥。
一开口,便是一首诗一般的歌。
春红若锦 流染碧空
繁华褪尽 相思如梦
似水年华 沓然无痕
今夕何夕 思君情浓
几番春暮 夜色渐融
蒙君怜惜 轻点绛唇
亦幻亦真 沁香萦魂
今夕何夕 慕君情重
和泪共吟 断肠长曲
缘殇梦渺 顾影堪悲
不闻何向 不怨何身
今夕何夕 念君情深
等他停下之时,众人皆是鼓掌喝彩,我却皱起眉头有些不明白。表面上这是一首相思情歌,然而内里应该是首怨怼伤感的,而且……怎么看都是闺阁垂泪之作啊!这个男子,笑得温柔可爱,唱得婉转清甜,虽然是好听的,可,怎么听都有些……奇怪……
细细琢磨之下,又过去了几个表演者。杂耍功夫、乐器舞蹈,并不见得多好,而后不多时,我已扫却担心,想好了唱什么,就听到了有人在叫我。
“下一位,哎,人呢……罗稚音?”
一下回过神来,赶紧上台。
定一下心神,看看台下,“我虽自外省前来,倒是觉得百粤的方言很是好听,也自学了几分。不如今日,献丑一首百粤方言的歌曲。”
台下先是一片笑声,后来竟渐渐吵杂起来,还有人高声说话。
“哎,我们的方言可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叫外省人学了去的!”
“唱得不好可别怪我们笑话啊!”
“哟哟,也是个唱曲的。戴颖都已经上过台了,你再来也是没戏!”
前几句我倒不在意,我是来唱歌的,又不是来表演说粤语的。
但听到这后一句,心下暗暗堵了一口气。
瞥了台下一眼,我沉吟一下,开口:
“抬头望长裙下的风,连幻想的质感都一样柔润——”
一开口,台下原本还吵吵闹闹的众人慢慢安静了下来。我弯起眼睛,轻轻牵起嘴角,学着某人好看的笑容微笑,这一下,底下全都仰着头认认真真地听着我唱。
——无论雪纺或丝绒
同样诱发过我那一秒悸动
从未敢每个亦吻
却对每一个的欲望无憾
热血在腾大概每个人
不只喜欢一个女人
让那飘呀飘呀的裙
挑惹起战争赐予世界更丰富爱恨
让那摆呀摆呀的裙
臣服百万人对你我崇拜得太过份
为那转呀转呀的裙
死我都庆幸
为每个婀娜的化身每袭裙
穷一生作侍臣——
最后一音还未落下,竟已有人鼓起掌来,我继续保持着那样的笑容,扫视众人一圈,心安理得地接受众人越来越热烈地喝彩。眼角瞥到那个戴颖正愤愤然瞪着我,转过头,不搭理。
我的目的就是接触到黎氏,当然还有拿到十斤贡品草糖。更何况,你虽有一把好嗓子,却难以把握歌曲的深意,并非我小瞧你,而是这草堂城的众人看高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