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缓缓地,他睁开了眼。
“大叔?”抚过他的脸颊,轻问。
“咳咳,稚音。”嘶哑的声音,却能够清晰传进耳朵,是他的声音,叫人不自觉安心地微笑。
待素平药师查看过后,梁晨也上了车。
“甘先生。”他一抱拳,“今夜找个城镇歇着,好叫药师好好给你看看,也顺便多备些药草带着。”说罢,又转头向我,“稚音,你在这里照顾着几天几夜没下车了,一会儿到了好好休息一下。”
“多谢梁将军关心。”
他挠挠头,笑容真诚可爱,“说的什么客气话嘛。”
送梁晨下了车,一转头却对上了甘心冷冷的视线。
“怎么了?”
“他是谁?”
“梁晨将军,是他在山寨里救了我们。”
甘心哼了一声,“我们现在往哪儿去?”
“祁连关。若你身体好了,便可以再上路往京城。”
“嗯。”说完,他便阖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入夜,进了沿途的一个城镇,梁晨让部队扎营城外,免得吓到百姓。自己则带着几个亲随、素平药师,还有我们一行人,投宿客店。
“明日药师要上铺子去采购些东西,你们也一起去买些需要的东西,”梁晨往我碗里夹了一筷子菜,说,“之后的路荒得很,都是些偏僻的边境村镇,吃穿用度你们都自己备好。”
“反正等我好了我们就继续原路,不用在意这些。”甘心紧着眉头吞下药粥。
梁晨哈哈大笑,“甘先生,虽说你看着挺健壮,可到底不比我们当兵的。这百粤花蛇毒的很,照素平药师的说法,没个把月你也好不利索!”
甘心咽下药粥,没理梁晨,反倒对我扬扬下巴,“我要吃鸡茸。”
“不准。吃得清淡好得快。”瞥他一眼,否决。
他停下筷子,一声不响看着我,“我要吃鸡茸。”
“哎,你怎么这样……”我无奈,“药师,能吃吗?”
素平安静地吃着饭菜,看一眼甘心,点头。
于是我只好挑了一些切得细碎的鸡茸夹进甘心碗里,“喏。”
他眯起眼睛笑,也不知吃个鸡茸有什么好高兴的。
莫可忽然开口,“来,陈然,啊……”筷子上夹的是一片麦兰酥肉。
陈然也大大方方张开嘴,一口叼走,还夸张地嚼了两下,“入口即化。”
“你们俩消停消停。”这两个,真叫人受不了。
“说起来,你们都是干什么的?怎么想着要去京城?”梁晨吃着饭,开口问道。
一一给他说了,又省去一些不必要说的内容,比如梵天曲集。
“乐师、商贾、唱倌……你们去京城,莫不是为了皇上的纳妃典?”
“纳妃?”
“对啊。”
原来本朝天子近来相中了一个十分贤德貌美的女子。除了她千百般的好,最重要的还是皇帝自己喜欢,因此,一得女子应允,便封了贵妃,还要办上纳妃典。听梁晨细细说了一阵,众人都当皇家轶闻来听。靠这个入宫倒是个好法子,单靠陈然去打通关节,终究不算稳妥。当然,一切变数全看到时的情况了。不过,这么大的阵仗,说不定谢池春慢也会去?
夜里,甘心靠在窗边,软风星辰,衬得他脸色好了几分。
“别累着,坐下来吧。”
“没事的。”他转过头来,冲我温柔地笑,“稚音,答应我一件事行么。”
奇怪地望他一眼,“你说。”
“不要给那个梁晨唱歌。”
24.帐里树敌
跟着梁晨的队伍一路行来,竟不知不觉已到秋日节气,上了北边,凉风一吹,刺骨的冷。
这一天,梁晨照例上我们的车子里来。
“稚音。”他掀开加了厚的帘子,弯腰走进点着菊香的车厢。甘心恢复的不怎么快,反反复复的,蛇毒去了却又牵出了老底子的病痛,所以里边给我置办得格外暖和,倒像是隆冬的布置一般了。莫可和陈然挤在一起抢果脯吃,你咬一口,我喂一下……我和甘心自动将他们当作背景。然而对于梁晨,还是不太习惯。
他摸摸鼻子,“嗨,你们……”
莫可舔去陈然指尖的甜浆,“干吗?”
“唔,没……”梁晨贴着车厢另一边往我们这便靠,却被倚在绒垫子上的甘心一伸腿,拦住了路。
甘心的眼光仍然停在手中的书册上,“梁将军有事么。”
“我找稚音聊天。”他一迈步,跨到我身边坐下。
甘心皱起眉头,“聊什么?我也聊聊。”说着放下书册看着我俩。
这近半月来,要说梁晨对我们的照顾帮忙实在不少,何况当初还算是他救了甘心的命,否则荒山野岭的早就给蛇毒弄死了。我就不明白了,这甘心干什么老对梁晨没个笑脸的。
“梁将军,”我问,“离祁连关还有多远?”
“按这速度,起码还有一个多月的路程。”
“那岂不是我们拖累你们了。”我抱歉地朝他笑笑。
梁晨素来憨直爽快,“说的这叫什么话。本来就不赶着戍边打仗,只是去同那边的队伍交换一下,叫他们能休息个一年。再说了,素平药师也不是能跟着我们行伍之人赶路的身体,并不是你们的缘故。”
“听闻祁连关虽地处偏僻,但地理风物很有一些看头,也不算是个苦寒之地。”甘心说道。
“苦是不苦,寒倒是真的。这年岁过去,定是浩浩荡荡一场北雪,叫你们南方人目瞪口呆的。”
莫可竖着耳朵,听了来劲了,“真的?!下雪?!”
“对!满山都是雪,白茫茫一大片!”
“哇!!”莫可一把扯住陈然扑上去,“陈然,我们去打雪仗!!”
陈然目光竟有些宠溺,笑着点了头。
我歪头看他们一会儿,下逐客令,“你们俩,回自己车里腻歪去。”
那二人一齐朝我挤眉弄眼一番,携手就跑下去了。
“俩动物。”对着晃动不已的门帘,我总结。
梁晨哈哈地笑,“他们俩个,这般的亲密,就跟亲兄弟一样的。”
甘心挑眉,“亲兄弟?”我心里一动赶紧去捂甘心的嘴,谁料他紧接着就是一句,“你跟你亲兄弟亲嘴儿滚床单?”
一下子,冷场。
梁晨瞪大了眼睛,张着嘴一副受惊过度没反应过来的样子。
我只好讪笑,“瞎说,他瞎说的。”
“啊……”梁晨忽然一拍脑袋,“难怪呢!我说怎么看着怪。”随即竟了然一笑,“这也没什么嘛,咱们国家的风俗本就不忌讳这些。何况……”也不知怎么红着脸吞吞吐吐起来,“咱、咱们行伍之人,好、好好些年碰不上个女的……”
“哼。”甘心轻哼一声,翻了个白眼。
行了!又怎么回事啊?!怎么绕到这事情上来了!?
扯回话题,“梁将军……你找我要聊什么?”
“诶?哦,我、我就是闲着无聊……”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笑容可爱敦厚,“我就想着能听你们这些个文雅人随便说说。”
“梁将军家里是武将世家?”
“当年太祖跟着开国帝打下江山。我祖父那代,遇上人乱战祸,又是跟着皇帝东征西站平下祸乱。家里难得出的几个读书人到最后竟也是研究些个兵策战略的,都是些个粗人。”
“将军说笑了不是?行伍之人也是有文雅的,何况听将军这么一说,将相之家,自己不会,赏风弄月也该是知晓的嘛,呵呵。”
梁晨一下子窘起来,“唉。稚音,什么赏风弄月的,我……”
“行了,我说笑话呢。再说了,武将家里学做诗,没有精髓也有三分架子,不该总说自己是粗人的。”
梁晨笑得露出洁白的牙,像个孩子一般快乐,“嘿嘿……唉,你、你能不能别叫我将军了?”
“叫什么?”
“叫梁晨嘛。你不都喊他们的名字的?”
甘心的声音冷冷响起,“稚音可不叫我名字。”
“那叫你什么?”
“他喊我大叔。”
梁晨不明白,“为什么?”边问边对我摆出一副求知好学的表情。
“为什么阿……”我苦笑,“因为他年长嘛。”
“哦,”梁晨点点头,“我也年长你几岁,你叫我大哥吧?”
“好——”
“不许!”甘心的声音突然提高,随即平复了一下,又说,“就叫他梁晨。”
梁晨不依了,“为什么?就只许你有个特别的称呼?”
啧,别看这人憨厚耿直,怎么说的话叫我听着如此别扭?!
谁料甘心眯起眼睛笑得好不快意,“对!”
“稚音!你自己选选,喊我什么?”
喊什么?……有什么区别么?……
“呃,”我给梁晨认真的眼神弄到没办法,只好叫了一声,“梁大哥。”
“哈!”梁晨的笑容既单纯又明朗,在我面前,他好像永远都是这般阳光般温暖的笑颜。
随便聊了一下有的没的,梁晨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稚音,我求你个事儿。”
“怎么?”
“你是唱倌吧?那等到了祁连关,我们和先前的部队会有一次交接的宴会——说白了就是兄弟们一起喝酒吃肉高兴一晚上——我是想……”
我知道他想干吗了……“想让我唱歌助兴?”
“嗯嗯!对!”
有点为难地瞥默不作声的甘心一眼,我摇摇头,“对不起梁大哥,这我没办法应下来。”
“为何?”
“这个……广陵曲坊唱的是吴侬软曲,这唱给军人的曲子,我实在不会……”更何况我也不算是唱倌吧?那些个欢曲软调我也只因为听过一些而能哼个几句罢了。
“没关系的,你就唱那些嘛,我们都爱听的!”梁晨继续眨巴着眼睛求我。
老天……甘心,你不让我给他唱歌的!你倒是说句话嘛!
甘心眯着眼睛,似睡非醒一般看着我们,我瞟他几次,却都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跟梁晨推脱了半天,他小狗一样明亮真诚的眼里储满了失落,“那,我也不好勉强你……”
此时,梁晨的亲卫来请人了。
“将军,副将请你过去一下。”
梁晨一下子换了一副表情,不复先前孩童般的天真憨直,声音里也是一股子沉稳,“好,我马上就去。”
说完,朝我们示意一下,却又多看了我几眼,才转身要下车。
可是……甘心忽然开了金口,“稚音是不会为你唱歌的。”
梁晨猛地转身瞪住他,语气竟有些愠怒,“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甘心懒懒拨弄一下衣服,“稚音不会给你唱歌的——他只给我唱,”伸出一指,甘心指指自己,“只给我一个人唱。”
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梁晨眼里升腾的怒气。他深深看我一眼,就下了车去。
我忍不住埋怨甘心,“你干什么?!”
“树敌。”
梁晨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却被甘心一而再再而三得不假辞色,如今还一下子惹恼了……
老天,我要怎么办?!
之后的日子就不怎么好过了。梁晨不知是不是真恼了甘心,总之是不来我们马车上坐坐了。甘心则是依然在给我布置得舒服无比的车厢里,翻看书册,跟来撒泼玩闹的莫可认认真真聊聊古琴,或是在只有我们俩的时候奴役我……
“稚音,倒茶。”
我无奈,拎起用火炉焙着的热水,往杯中的梅占冲水。闷上盖子,刚掏了块豆酥糕,就又给甘心一叫,“稚音,我手臂有点疼,你来给我翻书。”
丢个白眼给他,真拿我当佣人了?!
“我说大叔,”一边在他的示意下翻过一页,我一边问,“你就这么乐意折磨我?”
他挑起眉头,“折磨你?”
“你给我挡了花蛇,我谢谢你……可你就这么把我使唤来使唤去的了?”再翻一页。
甘心眯起眼睛笑,却不说话,我一转头,就看到他看着我,眼睛完全没放在书册上。
“干什么?”
“我给你们驾车,你说过过意不去要报答我的。忘了?”甘心喝一口茶,说话间一股子香味。
“啊……”我张张嘴,无力反驳,“没忘……”
甘心斜眼看我一下,放下杯子,“其实,你要不愿意这样报答,我也能让你别这么累得被我使唤。”
“哦?你肯?”
“肯啊,换种方式报答我而已,我没意见。”
“那你要我干吗?”我确实不愿意再过这小厮的日子了,每次莫可过来就取笑我:“稚音,做的比我好,称职啊!”我就郁闷地想拔猴子毛。
甘心撇过头想了一下,又将视线转回我身上,“我伺候你好了。”
“啊?!”
“不明白?”甘心低低地笑起来,俊雅的轮廓却叫我心生一种不好的感觉——他忽然推我一把把我压在榻上,梅占茶的味道扑面而来,“夜里,我伺候你。”
“什么?!”一下明白过来,怒气瞬间冲上脑门,“我他妈不是荣秀君!!!”
“你当然不是,”甘心将重量都压在我身上,叫我有一种逃不出去的感觉,他眯起眼睛,却不复笑容,“他远在素钗,而你就在我身下——稚音,你不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