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寻是官,他不管?」想起任天寻说他就是王法,那种不容质疑的模样,难道他也包庇?
「不一样的,大人是丞相,管的是天下的大事,这种地方的事件,就交给地方官处理,京城也跟其他地方一样有管辖治安的官府,知府、知县那种官跟上得了朝会的官差得远了,京里住着许多大官,有他们撑腰,谁还敢管。」
看着琬儿的表情从对任天寻的尊崇急转成对地方官员的不屑,白莲心中暗叹:官等差异果然还是差很多的。
而今他也才知道原来任天寻的官位之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怪有说那种话的本钱,但无论他如何位高权重,对于其他官员,仍是要给面子吧!「那……杀了他们不也等于开罪他们倚仗的人?」
琬儿点点头,不过看来并不担心,还扬起一抹笑意道:「若是别人肯定如此,但是大人是天下最厉害的人,怎会有事?」对任天寻,琬儿是近乎盲目的崇拜。「下午公子睡了一个多时辰,没见到那好玩的场面。」
「什么场面好玩?」
「他们谁不惹,惹到了大人府里的人,量他爹是户部尚书也无用,只能垂着头登门道歉,感叹教子无方,再多不满也只有往肚里吞,扭得整张脸都要变形。
「知府则是捧着大礼向大人道谢,本来大人是不管这事的,无意间助他除去了那跟老鲠在他喉头的大刺,不必在同时遭逢上头和百姓的压力,说有多高兴就有多高兴,就算遭大人数落管治无方,也笑吟吟地点头称是。」琬儿道得开心,白莲的心却似被扯了下,似看见任天寻盈着痛苦的一对眼。
「那么百姓呢?」官员的反应虽重要,但构成一个城的要素缺不了人民。
「全城都在传,没有人不知道这事,东市那一带的人放了心,姑娘们不必再日日提心吊胆,营生的铺子也因没了强徵保护费的恶霸,少了开支当然能经营的更好,没有人不感谢大人的。」说到「大人」,琬儿的眼又是闪闪发亮的崇慕。
「喔。」淡淡的应了应声,听了琬而说的,知府喉头那根刺换卡进了自己的喉咙般,难受得白莲几乎要皱眉。
「公子觉得不好吗?」相对于她热情的叙述,白莲的回应冷淡的像希望事情反向发展。
「当然不会,这样最好。」露出微笑,果然很好用地抚平琬儿的疑虑。
为什么不跟他说原因?为什么要让他误会?为什么他不问?为什么只追究结果?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说他残忍,要那么狠心伤他?
现在才问为什么,却已经晚了。
还来不及想透,琬儿的声音继续传入耳朵——
「如果大人知道公子也觉得好,那么气就会消了。」琬儿笑着说,入府两三年来,大人若在府内便由她服侍,看尽大人的辛苦,她只希望他开心。「除了公子,还没看过大人对谁这样在意。」
「在意……」跟着琬儿的话尾,白莲不由自主地喃喃念出。
「那时琬儿正收拾着,是听在厅里伺候的人说的,薛管事匆匆跑进大厅,喘吁吁地冲着大人说话,话一说完,大人变旋风般出了厅,把客人乾晾在那儿,幸好客人不计较。」
「客人呢?」白莲对他有一丝愧疚,说不定事情还没谈完。
「回去了,他究竟与大人谈些什么,琬儿不清楚,不过曾在院里遇见过,他正逗着少爷开心地玩。」此时琬儿大至将较大的碎片拾尽,拿来搁在一边的抹布将细小的碎屑拢在一起。
「喔。」白莲目光落往那一盆残骸,精致华美的屏风承接了一场无妄之灾,躺在盆子里的碎片仍反射光芒闪亮着。「琬儿,你知道这屏风大概的价值吗?」
「一般的琉璃屏风不贵,但这片出自名家之手,雕镂和上色都不凡,加上打造师傅的名声,大概要上百两吧!」折着手指计算,「琬儿也不知准不准确,实际的数目得问帐房才会清楚。」
百两!
白莲瞠大双眼,以他目前毫无谋生能力的状态,不要说百两,他连挣到十两、一两都有问题。
不知道以这时候的薪资如何计算,他得不吃不喝做多久的苦工才攒得到?
瞧着白莲的反应,琬儿噗嗤一声娇笑道:「公子放心,大人不会放在心上的,光看大人把这屋子让给公子住便知道了。」
「这间房原来是天寻住的?」难怪会布置得美轮美奂,常理来说,客房就算放了名贵的饰物,至多也不过一项,而这儿的物品都快将博物馆的古文物区给压过去。
琬儿点点头,「是的,这屋是大人的寝房。」
「这里被我占了,那他睡哪儿?」
琬儿又被白莲的语气逗笑,「大人这几日都在书房过夜,有时大人在夜里处理事情,晚了就暂宿在书房里的卧榻,但那儿远比不上这儿舒适。」
白莲每日都在书房待上一段不短的时间,摆设布置皆熟悉,那张设在窗边的卧榻是张偏硬的床,若是自己睡上一晚,全身骨架都要僵硬了。
「整理好了,琬儿先下去,一会儿为公子准备晚膳。」琬儿端着盆子站了起来。
「嗯,谢谢你。」琬儿一席话让他思绪清明过来。
「公子不用客气。」轻笑着走了出去。
***
用过晚膳,白莲踱到花园里,书房就在花园另一端的位置,点点灯火由窗棂透了出来,他正在书房里吧!
如是想着,却没有举步往书房去,反而旋身走入不远处的凉亭里坐下。
凉亭倚湖而建,一半在湖边陆地上,一半凸出在湖上,湖水的妩媚与园里花木扶疏,凉亭里尽览无疑,为观览花园景致的最佳地点。
然白莲无心于美景,独坐于靠水的一边,凭栏望着黑黝黝的湖面。
湖半为天然半为人工,宅邸兴建时为将此湖融入建筑之中,曾将湖缘往花园处挖掘延伸,造出流水景致;自然形成的湖泊范围,则泰半位于府外,湖由府内向外延伸扩展,外头是片未有开发的天然树林,建筑里的园林与宅子外的树林相互呼应,宅邸与自然景致融为一体,相辅相成,丝毫不因住宅兴建破坏环境。
白莲虽是看着,却又什么也没看见,可惜了园林在夜晚的另一种风情。
映在他眼底的不是景色,是这个空间里不存在的踟蹰。
来到这个距离书房不到百步之处,他犹豫了,彷佛看见他的怒,旋即又是他的痛、他的柔情,多种面目在眼前交织,视线渐渐模糊。
害怕任天寻发怒,那种冰冷把人隔绝于外的感觉,在那种状态下,白莲感到与他的距离变得好远,也无人能近得了他的身。
却是他惹出来的!
一个人用晚膳,少了分享美食的人,少了绕在桌边的谈笑,清冷的餐桌令他食不下咽,辜负了一桌佳肴。
起了一种叫做想念的情绪,可想念,应该用在距离遥远的人上,任天寻与他之间的实际距离并非遥不可及,伸手……却又碰触不到。
禁不住那种失落,白莲明白少的是他——任天寻,食不知味的一餐结束,立刻快步往这里走来,当他越走越近,步伐越放越慢,甚至转入不相干的凉亭坐下。
个人造业个人担,再怎么样也要见上一面才知道,在这里暗自揣测不会有进展与结果。
做了决定,白莲移步来到书房外,并迅速在门上轻敲两记,让自己没有退缩的馀地。
「进来。」沉沉的声音传出,是任天寻。
白莲推门而入,在距离桌案五步之遥处停下,静静的看了任天寻一阵,而后低垂下头。
摊开在桌案上的书简写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当白莲出现在花园里,他的眼便悄悄透过镂空的窗棂跟上他的身影,看着他在凉亭里坐着发呆,看着他带着挣扎走过来。
由他在花园里绕行,加上呆坐凉亭的行为做推论,任天寻以为他会犹豫上一下子,未料竟立即伸手敲门。
「有事吗?」
不愠不火的语气,就是那横越不了的距离,白莲心头一颤,他是有资格生气。
咬咬下唇,这副模样的任天寻让他不敢再重提方才的话题,「那个屏风……」却更有惹怒任天寻的本事。
「是我击碎的。」温度下降,原来屏风比较重要。
「嗯……很值钱吗?」白莲想不到其他话题,只好硬着头皮继续。
「还好。」钱更重要是吗?任天寻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喔,大概……值多少?」眨眨眼,白莲准备接受事实。
「不多,两百两整。」伸出两根手指,明明白白的摆在白莲眼前。
「那么多……」吞了口唾沫,「可以分期付款吗?」
「什么?」分期什么,那是什么奇怪的用语。
「就是……分次偿还。」白莲勉强解释。
「过来!」任天寻突然一喝,这人听不懂他的话吗?额际好像有什么正在跳动着。
「喔。」债主最大,白莲小媳妇乖乖走到任天寻恶婆婆身边。
拉住他的手使劲一扯,白莲没有站稳跌坐入任天寻怀中,像极了自动投入熊怀抱的猎物兔子,任天寻看着他的眼似在诉说:该从哪里开吃好呢?看得小兔子白莲更是惊慌,动也不敢动地缩缩脖子僵着身子。
大熊锐利的牙在咬上兔子鼻尖前煞住势子,熊,呃不,任天寻说话了:「可是在这里只有银货两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气息喷在白莲鼻间,真有那么点仰人鼻息的感觉。「那怎么办……」他已经先取货了。
小兔子垂着眉毛,无辜的让人不忍欺负,任天寻好心地放过他。「我说,屏风是我打碎的,听不懂吗?」
「可是,是我害你打破——」白莲的话说到一半即被打断。
「你不知道我有的是钱吗?」任天寻的修养都要被磨光,开始用鼻孔喷气。
「不是钱的问题,是我惹你生气,你才会拿屏风出气,我只想做些补偿。」缴扭着手指,话说得别扭。
轻叹一口气,任天寻自从认识白莲以来,连叹气也多了,有谁能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张嘴吁出一口塞在胸口的闷气。
「金钱只是一个衡量的方式——唔……」
为堵住那张呶呶不休的嘴,任天寻不排斥用一种完全不吃亏的方法,顺道索取「补偿」。
空气进入的地方被堵住,吸不到鲜氧的脑子开始不听使唤,白莲被吻得发晕,抵在他肩头的手怎么也推不动,只有这样让任天寻吻到甘心。
「呼,你、你干麻又吻我?」白莲双颊泛红,气喘吁吁,看得另一方心驰荡漾。
「你该知道我存着这个心,何况是你说要补偿我的。」唇角勾起坏坏的弧度,「我又不缺钱,所以我选——」
「不行!」白莲急急大喊,「我不会为钱出卖自己,而且这样得到的,你也不屑要不是吗?」
「是阿,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这么了解我,可是因为心里有我?」见白莲不再继续绕着屏风打转,任天寻感觉松一口气,朝他露齿一笑,顺道将话题扯得更远,往他有兴趣的那方发展。
噢!不要笑得那么天怒人怨,白莲不知怎地觉得那排整齐的白牙异常刺眼。
「我、我……」没有,两个字却说不出口,想起任天寻那副心痛难当的模样,酸涩感凝在心头,到了口的话吞了回去。
他是怎么了?
白莲自己也理不清,起身按着莫名焦躁的胸口飞也似的夺门而出。
被落下的任天寻寒着一张脸,咬牙忍过一阵心痛,在他心中,他就像瘟疫一般吗?就连拒绝的话也吝于给他。
莲染红尘07
「呼、呼……」大口大口的喘气,按在胸口的手明显感觉到心脏跳动的力道。
不知所措令他选择了一个最糟的方式——
逃,逃难似的离开他的身边。
对自己过大的反应不解,他总是平和温吞的,这下好不容易稍稍纾解的凝滞气氛,肯定又因这事纠结在一块。
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让头脑清晰。
夜里沁凉的空气进入胸腔,浮躁的心渐渐平复,慢慢在廊上跺着,想着方才的失常行为。
为什么「没有」两字说不出口?害怕伤他吗?
他知道是的,但他就这样跑开,等于是行动上的拒绝,且是如此激烈,定也没让他好过。
若不喜欢,该趁机会拒绝的,那两个字无法说出口,难道全因为任天寻?
白莲隐约有种感觉,要是他拒绝了,这几日来的种种将不复存在,读书时的笑语、一同用膳为他夹菜的体贴,还有那个骄阳也要逊色的笑,一切都会消失,他面对的,会是冰冷的任天寻,那个他不认识的一面。
便是他再遇险,他也不会再来救。
他不要、不要啊!
一想到这,他气息一滞,堵得胸口发闷,难受得紧,这是怎么回事?任天寻的问话飘入脑中——
可是因为心里有他?
是吗?将一个人放在心上,原来不需要很长的时间,他也……在意他。
任天寻的心也跟他一样闷得难受吗?在他那抹含着痛的眼神闪现的时候。
停住脚步,他转身欲走回书房,却害怕在看到任天寻难受的神色,他会不知如何面对,只好落寞地回到寝房。
窝在床上把整个人埋入锦被里,被榻有仆婢经常整里,就连下午才盖过的他的气息都淡得几乎嗅不到,何况是多天前便已不睡在这里的任天寻。
但白莲仍是轻轻嗅着锦被,想像着他曾住在这里的情形,直到禁不住睡意才闭上眼睡去。
***
隔日醒来已接近中午时分,白莲在府内是只游手好闲的米虫,通常都睡晚晚,醒来刚好把午膳当早膳吃。
奇怪的作息与众人格格不入,整理寝房的时间也被迫从早上改至下午,但因有任天寻罩着他,也没人敢多嘴。
午膳仍是一个人用,任子霄也没跑来,问了琬儿,只说:「大人差人回来说今儿个有几件大事,留在宫中商议,不回来用午膳;少爷那边则是夫子多出了些功课,正在烦着呢。」
「喔。」白莲应了声,默默扒饭。
琬儿手支下颔,歪头疑道:「大人去留没人能过问,也不需向谁报备,平常也有在宫中久留的时候,却不见大人差人回来说过。」
「也许是不想浪费一份餐点。」无意义地回着,继续扒饭。
「不是吧,府里人那么多,会吃完的。」而且还能享受到难得的好伙食,虽然平常他们吃的也不差。
可以当作是说给他知道吗?白莲想着,或许只是他自作多情,还是吃饭吧,扒扒扒。
「公子别只顾着吃饭,配点菜才好吃,否则才叫浪费。」那一桌子菜真瞧得人食指大动阿。
见琬儿看着那盘醉鸡腿双眼闪亮的模样,白莲忍不住笑她:「瞧你,又没饿着还那么馋。」把盛着鸡腿的白瓷盘子推到琬儿面前,「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帮我吃点吧!」
「那么琬儿不客气了。」说着,琬儿快速扫光那盘腿肉,吃毕还餍足地伸舌舔舔嘴。
「记得擦嘴。」瞧她吃得满嘴油亮,白莲不禁被逗笑,当然还记得要把盘子挪回自己面前,然后又缓慢地端起碗筷。
「嘻。」琬儿耸耸肩,模样甚是俏皮。
端着碗筷拨弄着米饭,突然想到:「琬儿,这里世风如何?」这个问题问从小生长在此的琬儿再适合不过,且除了琬儿,他真不知可以问谁。
「公子问哪一方面呢?」民风纯朴云云的话应该是不用问,琬儿想他欲知的应是比较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