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拊离一切都处理好了,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小青!”
“卫兄,你怎样?”另一边是公孙苒,此时的他失了平日的玩世不恭,就好像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的是他自己。榻上的小青醒转,寻到我的身影,转过来,喃喃地唤了我一声。他这一声唤,就把我忍得辛苦的眼泪给惹下来了。
我一边替他擦拭脸上凝固的血迹,一边禁不住哽咽,“小青,我们不当将军,不当英雄了,不当了……吃不饱的叫花子也比这强……”我说不下去,伤心得眼泪直落。
“我没事,小白,别哭……”小青看我伤心,心里也难过起来。
司马示意我别惹受伤的小青难受,一旁的公孙苒却突然冲我发起了火,“人还没死你哭什么,夏商商!”说完这句,屋里一片寂静。他似乎也觉得话重了,愣了一会儿,拔腿就往外走——
“公孙大哥……”病榻上的小青忍着痛抬起头来挽留。
我低着脸不说话,司马是聪明人,很快看出端倪,便暗里扯我衣袖。我瞪了他一眼,就是不退开。拊离决计置身事外,转身出去了。只有小吟眨巴着一双美目,瞧热闹瞧得开心。
“你方才不说宁愿他当一介布衣么。”司马在我耳畔悄声劝我,“得罪了馆陶公主,他也只有得到公孙家的庇护才得暂时脱身。”
我心下一动。公孙苒退回榻边,顽劣褪去,只剩下了满眼的伤痛。今日之事已让我对他刮目相看,我本以为他是一纨绔子弟,招蜂引蝶,虽不坏,可总靠不住。然而,他为了小青,却是舍得豁出身家性命来。见公孙苒回来,一直努力支撑着的小青终还是被睡意所击倒。我拉高了他的被子,压好被角,不放心地问,“他不会有事吧。”
拊离从外面进来,听到我的话,便道,“受了些刑,又失血过多,体力支持不了了,调养调养就好了。”
“既然没事了,商商跟着老师回去吧。”公孙轰我。
“我不走,我要留下来。”我横了他一眼,压低自己的声音,生怕惊扰床榻的人。我家小青心肠好,眼下这情形,最容易让人钻了空子。
“老师……”公孙求助的目光落在司马身上,司马没有表情,转向我,我揪着眉头把视线锁在榻上昏睡着的小青,一旁的小吟兴致勃勃地继续瞧热闹。
僵持片刻,毫无结果,拊离怒了,冲我们这一群人下逐客令,“他眼下需要静养,没事的人统统走!”
事实证明,这群人里头,数拊离的脾气最臭,最终我们都被赶出了小院。“我还是去找又安好了,傍晚我看到一出新戏,又安一定感兴趣。”公孙挑着他那桃花眼不怀好意的瞅着我。这个混蛋,我就知道被他抓了把柄,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
“你也管管你的学生,你为人师长的威严呢?”我不满的向司马发着牢骚。
“好了,折腾这么久,你不累吗?回去了。”我一声惊呼,司马已经把我抱上了马车,公孙也策马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掀开帘子,最后打量了一眼夜色之中的小院——小青,如果当英雄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就让我来改变你的命运吧……
39-家人的意义
马车踢踢踏踏,吱呀吱呀的前行着,车子摇摇晃晃的把我晃进了梦想,橘色的晨光溜进马车落在我的眼皮上,低喃一声埋进身边人的颈窝里。
“醒醒,商商。”有人在拍我的脸蛋,好痒,我抬手去挠,抓着的却是同梦里一样温暖的手掌。“睡着了会着凉……”我睁开双眼,对上司马带着笑意的目光。
伸展四肢想伸个懒腰,发觉裙摆被压住,低头一看,粉嫩嫩的小吟趴在我的腿边,睡得哈喇子流了我一裙子。这孩子哪儿都齐整漂亮,就是有这坏毛病。我找不到自己的手绢,伸手就往司马怀里掏。一转头才发现他脱下的长袍覆在小吟的身上,顿觉心里不爽。
他笑,在我耳边轻声问,“不然,你让我搂着他,衣服与你?”
我闷哼了哼,那样自然更不行。可是——
他打断了我的思路,娓娓道来,“小吟是家人,又安是朋友,照顾他们,我不计得失,唯有你,我需你的回报,他们都可负我,唯有你,不可以……”
我望着他的眼,心想,完了,沦陷。这样的告白,通篇没有一个爱字,看似寻常的话语被他风平浪静地说出来,却比那些要死要活,哭天抢地的豪言壮语窝心得多。
他递过来手绢,我却忘了接。“司马……”我靠在他胸前,视线落在晨曦映在布帘上那一圈小小的橘色光晕,“你真觉得,那个木匣子是带我来找你的?”他还未开口,忽觉车身一颠,车轮磕到路上的石头,马车猛地一跳。趴在我腿边的小吟不耐烦地呜咽一声,翻了一个身,索性枕到我腿上来了——
“小东西!”见他睡得香甜,我也不忍心扰了他,只好让他枕着。
司马伸手替小吟拉好盖在身上的衣袍,浅笑着问我,“你倒是收服了他没有?”见我的嘴角上扬成一道弧线,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商商,虽说你总做些没头没脑的事,可你辨得清何种人能够信赖,靠别人之长来补自己的欠缺,也算一种生存之道。”
我转过头来,故作受宠若惊状,“难得司马老师夸我!”
腿边的小吟许是被我们吵醒了,揉揉眼睛爬起来,我当又要听到那惊天动地的哭声,谁知,他爬过来,找个暖和舒服的位置,靠着我的腿又睡着了。
“唉?这算什么?”我指小吟,冲司马低呼。
“算一家人……”他答,笑得如同外面温和的晨曦。
“咦?去哪儿了?”我趴在地上,从低矮的案子下面眯着眼睛拼命瞅。一无所获后,又绕着案子爬了两周,依然没有找到。直起腰来喘口气,一眼看到了对面的凭榻。难道落在那里了?我站起来,拍拍膝盖的微尘,正要过去,司马从书房外走入,我顿时有种被当场逮住的惊慌。
他却似什么都没察觉,兀自从房里取了一卷画轴,一转身,在案上展开一卷簇新的缣帛。我挨到他身边去,“做什么?画画?”我见他取笔调色,好奇地问。
他转过来,“你原本长什么样子?”
我扬了扬眉毛,刚要说话,被外面跑进来的小吟给打断——
“公子!婓郡瑜来了!”
“在哪里?”我心下一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脖子。戒指究竟掉到哪里去了?!该死的!
“他在前厅。”小吟一指身后的方向。
还没踏进前厅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只要我再往前一步就可以看清楚哥哥的脸庞,压抑住心底那排山倒海的欲望,却看着自己的脚尖带动着脚下的步伐慢慢后退,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若是为难,我去就是。”
“谢谢,不用……”我摇了摇头,不能总是躲在司马的身后,让哥错怪他,我转身迈进了门槛。
“哥……”我低低的呼唤,哥转过脸来,不安一瞬间消散,幻化成一丝笃定的微笑。我的心像被针尖给挑了一下。
“收拾好了吗,涩琪。”郡瑜握住了我的肩膀,惊得我微微一跳。哥脸上的不安重又回来,那晚我和司马都未去公孙家,他心中一定早有预感。哥脸上勉强装出的笃信让我愈加心痛。怎么办?无论如何,我也开不了口。如何能辜负抛了新婚的妻子,寻了我两年的哥哥?
司马的身影从琉璃屏风后闪现,他并不打算靠近,只远远望着,右手拳眼处拖出一截红色的丝绳。那不是我在书房寻了许久也找不到的翡翠戒指吗?我心一颤,心中想到那一句风平浪静的嘱咐——
“……他们都可负我,唯有你,不可以……”
我一瞬间有了决定,而后抬起脸笑言,“哥,我正要去看朋友,你陪我同去,好不好?”不仅仅是哥哥,连司马都不知我这番话是何意。
坐着斐家的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到了拊离的小院外。我在马车上就已经同哥哥大略讲过从家乡到京城一路照顾我的小青,哥哥因而也很想见见他。
小青能吃苦,身体又好,休息了一日已经完全苏醒了过来。我同哥哥进去的时候,拊离煎了药,正要递给他喝。
“我来,”说着,我抢过了药碗,“我生病的时候,哥哥也是这么照顾我的。”我扬起嘴角。郡瑜同拊离小青寒暄过后,带着欣慰的表情看着我细心地吹温药汁,喂给小青喝。
“小青,你把你那什么工作给辞了吧。”我只当给皇帝当差也可以随意拍拍屁股就走人的,结果惹来拊离一记白眼。
“要不,你到这儿给亚克西种黄瓜,让他付你工钱。”我刚说完,又被拊离一瞪。
我眼珠子转转,歪过头去试探着问,“如果我嫁给你,你肯不肯把那工给辞了?”小青一惊,脸就红了。
“咳,咳。”哥在后面咳嗽两声,示意我不要胡说八道,信口开河。
我也嘿嘿干笑了两声,又舀起一勺药汁,吹了两下,“不过,小青,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我帮你物色物色。对了!”我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指着哥哥说,“你娶了媳妇儿,可以去我家帮我哥哥。”我越想越兴奋,放下碗,拖住小青的胳膊,“你觉得怎么样,小青?”
我想得太简单了,殊不知自己正在挑唆一件极其严重的事,若是未来抗击匈奴的将军成了养蚕卖布的商人,这个国家的历史会被重新改写。
管他的,我晃了晃脑袋,我才不在乎江山社稷,我只要我的小青平平安安的。
小青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家,凝思想了一会儿,然后矮声问我,“小白你为什么非要我离开京城?”
“我只是想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远一些,当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不好吗?”
“可我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小青不解,望着我着急的脸。
“你不是!”我急得一拍身下的榻,冲他大吼,“再待下去,你就不是了!我不想你上战场,不想你受伤,不想你终身的幸福都被禁锢在一场政治婚姻里!你明不明白!!”
小青愣住了,望着我怒气冲冲的脸,脸上也涌出一股伤心之色。他随即绕开视线,“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气氛一时凝结,我原本很自信小青会听我的话,可是现在看来,他绝不是个任凭旁人为自己做决定的懦弱之人。我说不出的恼火,又问一遍,“你究竟走不走?”
“涩琪,”哥哥见状,走上前来打圆场,“你别逼他,让他好好考虑一下再做决定。他不是小孩子,自己知道分寸。”
我泄气地退回去坐下,正在此时,公孙苒也来看望小青,一见小青的样子,他把目光转向了我。
“别看我,我是为他好!”我不满。
公孙苒凝神犹豫了片刻,令我想不到的是,他站在了我这一边。小青抬起眼来,惊愕万分地看着他,“连,连你也这么说……”
“商商说得没错,你这般纯良,如同羊入虎口。”公孙的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无奈。
小青面色涨得通红,从榻上起身,“为什么你们不相信我?!你们觉得我出身低贱,天生愚钝,无法在这长安城中生存下去,是不是?!!”这一通怒吼,竟挣裂了伤口,素白的布渗出了斑斑的血迹,看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拊离忙过来,察看一番后,沉着脸准备轰人。虚弱的小青喘着粗气,靠回榻上,不看我们。我和公孙苒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哥这个时候走过来把我拉开,而后对小青说道,“他们这样说,若不是看低你,就必是太珍视你。太过珍爱一个人,除了希望他平安,就再无他求。”哥的话很有效,小青的目光顿了一下,瞬间退了怒色。哥又接着说,“你自然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让他们看到你能够保护自己,不要让他们担心。”
这一番话下来,小青的气立即消了,可他还是没有应允离开长安。哥哥便说,无论何时,他都可以来我们家。我又拐弯抹角,小心翼翼劝了半天,想叫他离开长安,最后小青索性埋头不吭声了。
脾气真倔!我灰心丧气瞪他一眼。认定的事几头驴都拉不回来!我叹气,看来得另想办法。
离开拊离的小院,我去了又安处。又安的宅子非比寻常的清雅,我已是熟门熟路,他家的仆人也不管我,任我直接闯进内室——
“又安,你又大白天裸泳!!”我丝毫不忌讳,撩起轻纱的帷幔就冲进了里头的浴池。忽见一娉身影从边门一闪出去,只留下一缕梅花的香气。我一愣,这个季节哪来的梅花?
“那是谁?”我问。
又安从池旁的软榻里欠了欠身,笑着收起浴池的水面上漂浮的托盘酒盏,“自小的朋友。”他回答得漫不经心。
我瞄一眼托盘上那只剔透玲珑的玉杯,酸溜溜地问,“贵客啊,又安?上回求你给我看下这杯子都不让。”
“下次送你一只就是了。”又安狡猾地绕过这个话题,指着外面的郡瑜问,“给我介绍客人?”
我轻啐,“你当我拉皮条的?”
又安扬了扬眉毛,不解其意。
“那是我哥。”
又安又扬眉毛。
“穿件不惹事的衣服,跟我回家吃饭!”
我拉着又安出来,虽然在来的路上已经同哥哥打过预防针,但见到慵懒优雅,云鬓散乱的又安随着我走出来,哥哥还是惊得目瞪口呆,一时忘了寒暄。又安的美丽用光华夺目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他若是安分些还好,若是特意要讨好谁,一眼就能看得人骨头酥了。我踩他一脚,不许他对我哥乱放电。
又安换了衣服,束住头发,摇身变成一翩翩贵公子同我们出门。马车同时坐进三个人有些挤了,又安莞尔一笑,已有小童牵出马来。他转身便跃上了马背,行动之间利索洒脱,已完全没了方才的娇态。
“我先去你家等你!”又安示意,说完便策马离开。
又安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我们的马车也缓缓地前行。我同哥哥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哥说,“看来你过得很好。”
“嗯。”我点头。
停了一会儿,郡瑜才又幽幽地问,“方才你去见了所有的朋友,却未向他们任何一人道别。你并不打算同我走,是不是?”面对我闪烁的目光,他知道自己猜对了。我埋下了头,原本以为还可以瞒到晚上,没想已经被哥哥看穿了。
“你还是不能够原谅我。”
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个音来。哥自新婚离家寻我,玉叶姐独自一人怎样熬过怀胎十月,其中的辛苦我能够想象,哥哥一定也明白。还有那个可怜的孩子,算来快满两岁了,可还没有见上父亲一面。玉叶姐虽然被她父亲接了回去,可她一定每日盼望着哥哥来接她回家。哥哥为了我受了那么多辛苦,遭了那么些责难,已经够了。我再也不能够拖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