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议善政
还在有容厅外,就已感觉到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论衡台下大约三四百人围成一个半圆但却明显的分成三派,最多的一派无疑是坐山观虎斗的旁观者。另两派看人数相差不是很大,但看气势却相差大了。其中一派神气十足,声势浩大,显然占上风;另一派的人则只有廖廖四五人,且面有尴尬之色,显然情况大大不利。
仔细听来,占上风的那派坚持为臣者事君,当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说白了就是一条黑路走到底的愚忠派,勇气实在可嘉,但就神经方面来说大大的有问题;另一派的观点认为为臣者不仅要忠君,更要忠于国,君王有过,为臣者力谏不成的情况下,应有决断之力,另择明主。
这观点颇具现代民主思想,深得我的赞同,不过以目前这种封建时代来说,这却是大逆不道的邪说,能接受的人不多,难怪支持这观点的人只有几个。
我心里暗暗惊叹,像这种观点,如果是在原顺的朝廷里,谁敢冒着诛连十族的风险提及?这四方楼的“有容厅”果然名不虚传,不负“有容乃大,海纳百川”的门联,竟会有这种堪称开明的辩论会。争持的两者固然气势汹汹,辩得面红耳赤,恨不能将对方打个头破血流,但言词却不曾涉及人身,倒是个纯粹的学术辩论大会。
他们言词激越,各有千秋,颇有煽动人心之效,我这旁听者也不禁心血澎湃,等到弱势一方被辩得期期艾艾的时候忍不住高呼一声:“在下有疑难问题请教,还盼各位不吝指教。”
得胜方以楚州名士李琳深为首,循声向我看来,笑问:“你也是为华石染的鸣家学说助声来的?”
我知这群书生个个都自持材高,眼过于顶,傲气十足,也不把他眼中尽可得见的高傲放在眼里,笑道:“天下学说足有百家,各有千秋,谁也不能压服谁,就是再辩上十天半个月,也没法分出高下。在下无名小卒,没有师家,更谈不上为哪家助声,只是纯粹的有问题向各位请教。”
我这话一出,厅中的热切气氛顿时有些凝滞,我对众人的白眼不明所以,愕然不解。
华石染感激我刚刚发声把他从哑口无言的尴尬境地里挽救出来,此时也不忍见我受窘,放缓了声音说:“小哥儿,这论政会里所有的人都是各学派有名有分的学子,你没有师门,是不能参加论政的。”
我怔了怔,纵声大笑:“天下盛赞四方楼‘有容厅’天下才士论政大会,冠盖云集,与会者无不是一方名士,天下俊彦,个个品性高洁,胸怀宽广,忧国忧民;文人才学,那也罢了,难得的却是那为民争论,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情怀。我久闻盛名,心实向往。”
奉承话人人爱听,我这番话,说得众人面色齐霁,心里都大为舒坦。
我心里好笑,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掠过,面色凛然一变,冷声道:“不料今日一见,所谓的天下名士,原来不过是把天下大事视为世俗门第相合,问名嫁娶的匹夫而已--说什么怀天下之忧,思百姓困苦,徒有虚名耳!”
这一下把他们高高的捧上云端,然后重重踩在脚下,对比之间,也太过惨烈,一干学子竟不由自主的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待见到我神色夷然,一脸鄙弃,才醒过神来,顿时满场喧哗,破口大骂。
好在这些学子自恃身份,虽然群情鼎沸,个个面红耳赤,恨不得将我饱以老拳,却还是忍了又忍。
我有心搅局,这些激越言词,也只被我看成微风轻尘,一任他们激动怒骂,我只镇定如恒,并不反驳。
骂人的看到挨骂的全无反应,自然也就接续不下去。骂声渐渐的消寂下去。我待到他们心情稍微平复,才微微一笑,朗声道:“政者,天下之兴亡也;论者,怀苍生之苦也;黎民百姓,为天下之根本。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时局民生,人人应忧!才士论政大会,竟不以时局民生为首,苍生百姓为忧,反以门第分人,岂不是本末倒置,令人齿冷?”
我知道自己先褒后贬,已经大大的刺激了这群自命清高的学子士人,此时说话,不宜火上浇油,所以也言下留情。
在我的言语拿捏下,这群学子要是还不让我参加这才士论政大会,不免落下胸无雅量的浅薄之名,若是真让我参加了,他们的面子却也一时挂不住。
我看他们一时怔忡,对他们的心思也有几分把握,不禁心里叹了口气,正想筹措几句可以让他们面子上过得去,我也可以下台阶的话,没想到旁边的华石染已经抢先我一步,对我一拱手,居然然面有愧色:“天下才士论政之会,是天下学子怀天下之忧而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兄台言之成理,以门第出身限定与会者的身份,是我辈一时失策。”
华石染的观点在这个时代也算叛逆,我听他辩论,他的思想里有些和我不谋而合的东西,那就是他的忧民思想里隐隐带着士学为庶民实用的意向。
我是无名小卒,华石染却是一方名士,和与会的士人学子大多数都有交情。他说出来的话就算不能完全被这些士人学子接受,也极有分量,这正是我目前欠缺的。
此时见他开口帮我说话,由不得我开怀一笑,有股有同道之士的认同感油然而生,也拱手回礼:“不敢不敢,其实高阀门第,自有他的威严所在。比如说楚郡李家,五年前在仑河洪涝时,竟连将家祠都让出来了收容灾民,真真是仁爱无双;江郡袁府,为保沿海渔民平安,竟自筹军需,抗击海贼……”
宫廷寂寞,除去应付皇帝和宫廷里的必要事故以外,我都在努力学习这异世的一切知识,力图有日能够出宫自主。慧生进宫前游走四方,见多识广,对我有求必应,这样的故事,她不知讲了多少给我听。
虽然深宫隔断了四年时间,这些都已成了“旧闻”,当日慧生说的各地方势力未必还在,但这些他们做过的好事,他们却一定是希望有人记住的。而且是越久远的事迹,被人赞叹的提起就越高兴。
我不知道这有容厅里究竟有多少旧日行善的家族的子弟,不过乱枪打鸟,总有一两个中的。这表情真诚无伪的一番奉承,果然便说得厅中几个原本对我怒目而视的士人面色大缓,隐有几分“算你还知趣”的得意。
我心里暗暗好笑,面上却不露声色,顺着他们的话,一点一点的沾了上去。自然而然的融入他们的论战中。
这两派论战,我要想独成一家,却不可能,因为和华石染理念相近一些,索性站在他的一边,和李琳等人唇枪舌剑,战在一处。
未来这异世,我与寿远相伴七年。宗家是玄术世家,门下弟子极重国学修养,讲究文武兼并,辩才得当。寿远天资过人,宗家满门老小上下,无人能及。
那时候,他知我六亲俱无,是孤儿长成,性情怪异冷僻,口齿极不灵便,很容易受欺于人,除了带着我一起修文习术外,便时常逗我说话,慢慢地教我揣摩之道,辩论之术。
我天资平平,但被他的挑逗激起了求胜之心,便下苦功埋头学习。头两年,我口齿不清,知识浅薄,有和寿远相争的时候一触即溃,毫无章法。第三年里学识渐长,便开始能与他辩上一阵。第四年口齿上便灵活了许多,寿远想完全压倒我,就要费一番力了。第五年,十次争论里,我能赢上两三次。第六年,二人可以平分秋色,气得寿远直跳脚。
只是第七年里,我却再也没有和寿远争论过。因为他的天命将尽,宗家上下都在寻找他可以延续人命的方法,忙得天昏地暗,我再也没有和寿远相争的闲情逸致。
来到这异世,便入了深宫,那是个说错一句话,踏错一步路,都有杀身之祸的地方。我数次险死还生,得了教训,便将本性掩藏到了最深处,轻易不会显露。只是那样的压抑,本来就已经到了张力的极限,难以为续。
出宫以后,心情稍微放松,却又遇到嘉凛,日日被他言语相挑,一紧一松之间,已经声色惧动,再也忍耐不住,竟渐渐的将本性激了出来。
这论政之会多是一些热血青年,基本上情思重而心机少,就算我一时口舌上胜了他们,他们心里不服,报复的手段也不外乎是日后相见白眼相待的意气之争,不见得会用什么歹毒卑劣的手法相害,索性放开了胆子与李琳直面相争。
一番争论,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与寿远唇枪舌剑的日子。那时候,寿远的病已经发作过了,但他丝毫不以为意,每逢二人相争,必定倾尽全力,收集一切可用之资,以驳得我一败涂地,再无翻身之能为目的。
寿远大反常性举动,我是到了这异世以后,才明白他的心意:在被宗家收养之后,我的世界就只有他,我与他同进同出,同寝同食,即使是宗家人,我也少与他们交流。他怕他死后,我忘记与人语言交往,不懂得人性争持,不会诡辩权谋,不知道该怎样存活于世。
他爱护我的心意,竟是想叫我在他死后,面对任何困境,都能应付自如,永远不必受到一点点世俗委屈。
他教的这些,于我的前生无用,却使我在宫廷争斗中逃过一次次劫难,得以存活至今。
与李琳等人相争,我熟知人性,深谙权术之道,见识文学亦不低于他们,慢慢地便将李琳等人咄咄逼人的话锋压住。
到后来,华石染已经添不上嘴,彼方的众人也只得李琳等二三人还接得上话,再过几番来往,李琳也已词穷理屈,涨红了脸,怒道:“如此大逆不道的思想,必然遗臭万年,被天下所弃!”
我哈哈大笑:“凡天下士子,当以天下万民福祉为先,岂能顾着自己的虚名?大义之所向,虽身九死而犹不悔,何况小小名声?李兄这话,却也太年轻我辈中人了!”
李琳只是一时失口,说出这么急功近利的话来,被抓住痛脚一阵追打,顿时面红耳赤。他口才上输给了我,情面上却下不来,一时呐呐无语。
我心知水满则溢的道理,本想马上接上两句缓颊之语,给他造个台阶,不意此时突然听到一声轻咳,那咳嗽倒也不响,但却极具质感。我入得这异世的时间久了,于风土人情都有深入研究,一听这声音便知必是有人以真气助音发声,不禁心惊。
我不明来者的身份,循声望去,众学子亦是闻声而动,自觉的让出一条路来,人影闪动,却是五名褐衣布衫的老者并肩而来,昂然直入。
这五人虽然年纪老迈,但行止进退或儒雅,或凝重,或飘逸、或潇洒、或端庄,各有一股大家风范气度,心中不禁一凛,自然而然的深施一礼,恭声道:“留随拜见各位长者,不知各位长者尊姓,该如何称呼?”
华石染瞪了我一眼,颇有嗔怪之意,抢上前来对五位老者施了一礼,这才恭恭敬敬的介绍:“这位是和派仲子;这位是争派镝子;这位是空派云游子;这位是苍门森子;这位是仁道民生子。”
“子”是这个时空里人们对没有官位的贤者最尊敬的称号,能称“子”的人,就算不是一派宗主,那也是一派之内屈指可数的贤能长者,我虽然对这个时空的礼法不屑,但对这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却还是不自禁的生出尊崇之意,惊叹一声,赶紧行礼:“原来是几位长者,小辈失礼了!”
镝子伸手一扶,哈哈大笑:“留随公子昨日在论工会上巧改直犁,一鸣惊人,老夫等人惊闻大名。不料今日一见,这名震群师被誉为可当‘神工’之称的大师傅竟是这么个年未弱冠的俊美少年!且学识见地,独具一格。”
森子赞许的点点头,与仲子等人换了个眼色,笑道:“我们中昆二十年来民生凋蔽,学坛死寂,少年弟子,心急国事家忧,多半浮华,更是少见似你这般峥嵘风发之人。我们五个老朽听你话里豪气干云,自有一番勇武之气,倒禁不住想邀你同登论衡台,一论天下大事,你可愿意?”
我心里一骇,知道这“论衡台”实是各地有名望有才学的人互较高低,一争先后的地方,比之以战阵沙场,毫不过分,不禁有些心里发虚。
正心里衡量五子的来意,揣测他们邀约是福是祸,却见一旁的五子神色虽然不动,眉目里却隐有考较衡量之意,云游子更是微带不悦,想是因为我刚才心思转折,不曾立时回答森子的问话,他就有嫌弃我功利心重的意思。
这样一想,心里豁然开朗,微微一笑,朗声道:“晚辈才疏学浅,久闻五位长者大名,若能得长者的教诲,实是生平之幸。”
凝神间已经六人已经上了论衡台,故地重来,回想当日莽撞的在这台上与张天争斗,我不禁伸手摸了摸左肩,觉得肩上隐隐生痛。正想在五子下首坐下,突然听台下一声轻呼,有人惊叫:“呀,你就是那日下跪求医的人!”
我没想到当日求医的举动竟有学子瞧见,料想那人必也记得我屈身下跪的狼狈,不禁脸上有些发热,又不好当做没听,只好干咳一声,冲传出声音的地方勉强一笑,算是回应他的惊讶。
我想蒙混过关,镝子的一句问话却顿时击溃了我的美梦:“留随,你为了给弟弟求医,柔软的时候甘愿屈身下跪,刚强的时候却用性命相拼,足见你重情重义。可是如果是当日你不是为了你的弟弟,而是为了自己,你也会屈身下跪吗?”
我一愣,如果是自己到了生死关头,我也会像为了小小那样,死皮赖脸的下跪求医吗?生命是如此的可贵,当它面临生死决择的时候,会不会比我的尊严更重要?我是真的不知道。
沉思良久,我长长一叹,说道:“若是为了自己,我却是不愿下跪的。”
“嗯--”镝子显然有些意外,诧异的问:“这是为何?”
我呼一口气,淡然道:“男儿膝下情义重,岂因贪生摧折之?”
镝子点头道:“原来你竟有宁死不屈的烈性,只不过因为不肯小小受屈,却枉送了性命,那岂不是因小失大?”
“事关尊严,岂是小事?”我对他的观点颇不赞同:“再说了,真有这样的生死关头,什么阴谋诡计,卑鄙手腕,也就不能不用上一用,未必只有折辱尊严求生一途。”
台下顿时大哗,台上五子也神色各异。
镝子好一会儿才迸出一句话来:“你倒是坦白。”
我微微一笑:“我只盼自己可以一生坦荡磊落,永远不会有需要运用阴谋诡计的时刻,平平淡淡的娶妻生子,安康终老。”
镝子目瞪口呆,喃喃的道:“我自认一双利眼阅人无数,想不到今天竟看不透你这么个年未及冠的小子,果然是后生可畏。”
我一拂袖,大笑道:“长者何必沮丧?留随做人,并不特异之处,所追求的只有‘自在’二字。只愿一生坦荡,是因为说谎太过辛苦;敢将阴谋诡计说穿,是希望知道的人不要真把我逼到那样的境地;不在乎世人褒贬,是因为可以随心所欲;生平无大志,是因为不愿意太累。”
森子的表情恢复得最快,居然颇为赞赏的说:“不错,不错,难为你小小年纪就如此飞扬跳脱,不为世俗所拘。只是你身份所限,才能突出,想要平淡安康的过完一生却是不可能。”
我想起自己昨日在论工会上的表现与滟容信手胡扯的“身份”,不禁有几分沮丧,情势所逼,身不由己,这时候说什么“平淡安康”的确是没有半点说服力,连自己也没法说服,耳中却听到仲子说道:“你身在是非之中,日后从政是不免之事,我问你,一个国家的政事是否管理得好,该用什么来衡量呢?”
我巴不得早日离开是非之地,这辈子都不问政事,只是这话却是不能说出口的,只能在心里想想。听到仲子的提问,突然觉得头痛,这个时代的政治与二十一世纪的法治社会迥然不同,用什么来衡量好坏我怎么会知道?
沉吟片刻,我才勉强整理出一个头绪,慢慢的说:“我认为就目前天下的君主制度来说,应该用五种美德和四种恶政来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