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五种美德,哪四种恶政?”
“国家使老百姓受到好处,自己却不耗费;使唤百姓,而不招致百姓的怨恨;君王追求仁德而不贪图财利;管理政务的文官庄重而不傲慢;维护安定的武官威严却不凶恶;这就是我所想像的五种美德。”
“所谓的四恶,一、君王对百姓不事先教育,百姓在无知的情况下犯了朝廷的法令,就被杀死;二、君王事先没有对百姓做出预告,事到临头却要求百姓做的事马上达到朝廷的目标;三、君王的命令下得很晚,却又定下很短的期限责令完成;四、君王无止境的索取百姓的供奉,但却从不给百姓恩惠。”
我开始说话还有些支吾,慢慢的联想到原顺的政事弊端,心有所感,越说越顺,一口气接了下来:“可以做到五种美德,这个国家一定能稳定繁荣,昌盛长安;但如果施行的是这四种恶政,那么这个国家必定贪官污吏挤满了朝廷,强盗匪徒横行了乡里,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社会动荡不安,很快就会覆灭。”
仲子长长的叹息一声,不再说话,我也不禁有些黯然神伤:“顺朝覆灭在前,就是因为施行这四种恶政的缘故,前车之覆不远,后人当引以为鉴。”
四下的人面色大变,只有五子不动如山,云游子更是点头赞同我的说法:“你的评断并不偏颇。只是不知道在你认为,什么样的国家才算是理想的国家?”
理想的国家么?孔子的一篇礼运大同篇就已经道尽,千万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努力追求,可却又什么时候能够达到?就算我今日在这里再说一篇,那也只不过是空话。
“选举贤德能干的人来治理国家,人人没有私心,不止亲近自己的亲人,不光是爱护自己的儿女;老人能够安泰终老,青年可以施展才能,孩子受到扶养;那些没有妻子、丈夫、儿女或自身残废的人,得到全社会的人的帮助,男男女女都能找到良好的伴侣。商人困累的时候把货物放在地上,不必看守而自己安心休息;天底下没有盗贼,外出的人安然在外,而不锁闭门窗。”
仲子静默良久,笑容里竟有些阅尽沧桑的无奈:“一个国家,如果能做到你刚才所说的五美就已经不错了,想要变成你现在所说的理想境界,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却是千古不变的悲叹,我只能叹息一声:“那样的理想当然不是一时一刻就能达到的。但如果所有的有志之士都致力于此,一代一代的努力下去,推动着这理想国家的建立,那么总有一天这样的大同世界还是会实现的。”
一直没有出声的民生子突然出声:“那么你也有志致力于此,追求这样的盛世繁华吗?”
我一直都在为了求生而累积资本,就连此时想开宗立派,也不是出于什么成就一番大业的雄心壮志,纯粹的是为了搏取嘉凛的信任,谋求脱身之法。
然则凝神定性,扪心自问,天下男儿却有谁逃得过建功立业,追名逐利的本性?那只宜梦里寻思的大同盛世,我难道就没有一丝想经由自己的双手把它创建出来的欲望?
不,我是想的,这样的世界我向往着,更希望能籍由己手将建成,但那只是我心里最深沉的向往,最不愿接触的欲望,最不能实现的梦想。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情境氛围,不是民生子这么端颜正色的询问,我永远都不会将他诉诸人前。
“人活在世上,谁不希望实现自己的理想,一展抱负,无愧胸中所学?我也想的,只是万丈高楼平地起,没有空中楼阁。所以我现在想的,是为这理想境界打一个坚实的基础。”
民生子明知我这话里有话,却故意不往下接,另起一问:“你认为顺朝倾覆的原因是什么?”
我心里暗骂一声老奸巨滑,脸上却一派正色说:“表面看来,顺亡于元,实际上,顺亡于己!这就好比一棵大树,被大风一吹既倒,其实风能如此轻易的把树吹倒,完全是因为这颗大树的根部早已腐烂。原顺的暴政使得天下民生凋蔽,百姓揭竿而起,西凤、南荒七郡大乱。西元能从云关以破竹之势迅速攻入安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原顺把调了守卫中昆的四十多万禁军南下平乱,以至于中部空虚。”
“你说得很对,但这既然只是顺朝倾覆的一部分原因,那另一部分原因你认为是什么?”
“另一部分原因则是民心,中昆百姓苦于顺朝的暴政,对顺朝的统治早已失望,对皇朝的倾覆与否并不关心。他们更关心的,是新的统治者能不能减少赋税徭役,使他们能够吃得饱,穿得暖。元兵可以长驱直入,与当地军民不合,守军没有得到百姓帮助有着直接的关系。”
民生子眼睛蓦地一亮,一扫刚刚的颓丧之气:“在上位者眼里百姓如草芥乃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你的话里,倒是对百姓的作用极为推崇,与世俗观念大不相同啊。却不知你心里如何看待君民之间的关系?”
我无暇思索,朗声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民生子突然屁股上被刺了一针似的一跃而起,脸色铁青, 呆立良久,喃喃地道:“我仁道众门生历经大顺皇朝从衰而盛,又从盛而衰的变化,苦心研究,终于突破一惯的思维,得出天下兴衰成败,不能仅寄托在君王一人身上的新思想。我只道这一想法可以独步天下,开启前所未有的学术境界,不料你小小年纪,虽然没有师承,却凭着自己的历练得出了‘民重君轻’的结论。”
我看着他一脸黯淡,不禁心中恻然,哈哈一笑:“您也不必过于沮丧,其实像小辈这样的想法,天下学派应该早就有了萌动,只是大家困于千百年来奉行不二的忠君思想,所以硬生生的把这种可能被视为‘大逆不道’的想法扼死了而已。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
说着不由自主的转过头去看了华石染一眼,他知道我是因为“忠君思想”四字,才对他表示支持,也回我一笑,眼中满是鼓励支持之色。
两人有“同志”之谊,这一笑便分外的亲切。我心里欢喜,转眼却见李琳等人面有不平之色。不禁暗暗地叹了口气:今日之事,纵使能得五子之助,遂我心愿,然则这骄纵无礼,目中无人的恶名,我却定然要背下了。只盼李琳虽然与我交恶,进退之间却依然保有文人风骨仪态才好。
镝子大为兴奋:“少年人的思想活跃,独成一格,不受世俗所拘,强过我们这些自幼苦读死书的老朽!果然是学无先后,达者为先。你年纪还小,性情不定,开宗立派不免有些勉强。但就学识见地来说,却已能自成一派,立足于学林了。”
森子抚须大笑:“元兵西来,我只道重兵之下,学术之道就此断绝,不料今日竟能见一新学说崭露头角,学术之道大有可为,有后生如此,老夫纵死亦无憾事!”
我只道这五人都是老古板,却不料他们竟有如此胸怀,对我赞赏有加,不禁心里又是羞惭又是感动,起身正想谦逊一番,耳中却听到云游子冷冷淡淡的问:“在你心里,什么样的人生才是最如意的?”
我心中被这一场辩得淋漓尽致的争论激得豪情大涨,朗声一笑,脱口而出:“展胸中志,平天下冤;赏西凤花,鉴东辽月,感南荒风,观昆山雪;为心之所愿而死,身化烟尘流天下!”
五子的神色各异,变幻莫测,互换了个眼色,仲子才开口:“留随,我们被困四方楼已有半月之久,外面的情况如何我们一点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实话告诉我?”
话犹未落,厅外突来一声长笑:“几位贤者既然关心安都的民生大计,何不来问我?”
那笑声穿云裂石,清朗柔和,带着一股刚强的英气,随着笑声,一条颀长笔挺,雄姿英发的身影踏进厅来,正是嘉凛!
第十三章 天下势
有容厅里济济一堂的四五百人,有的青年俊美,有的温文儒雅,有的气度从容,有的威仪自生,都是昆仑的一时俊彦,各有神采。可嘉凛轻描淡写的跨进厅来,却似乎有股魔力把满厅的光彩都集到了他一身,厅里的众人刹时黯然失色,为他的气势所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原来号称杀人如麻的西元天白将军竟是这么个风流倜傥,潇洒绝伦的人物。
我只有三次在正式些的场合见到嘉凛,一次他在行军,形容不露却杀气凛冽,叫人一见胆战心惊;一次他在寻欢作乐,气势内敛,深藏不露,但却叫我从心底感到一种不言而喻的威胁。这是这第三次见到他,却与我前两次见到气度截然不同。
此时的他身上气势外露,神采飞扬,有气质、有气度、有气势,却既不是将军的霸气,也不是权谋家的深沉,而是一种允文允武,亦儒亦侠的绝世风华,天皇贵胄的大家风范。叫人一见动容,再见倾心。
我暗暗惊叹于嘉凛对人性的了解,他的气度风华敛放自如,在不同身份的人面前,有不同的表现,表现出的,永远都是最容易取得他面对的人的好感的一面。无需质疑,此时他出现的这一形象,可使他在一瞬间连话也不说,就深深地吸引着众人的目光乃至心思。
我有一刹闪神,心里隐隐约约的有股危险迫近的预感。
嘉凛走进厅来,目光在厅中巡视一圈,令众人都生出一股被他注视的感觉,嘴角轻轻一挑,那笑容仿佛风清日朗,天空海阔,只让人觉得舒爽无比,除了好看二字,再无它念。
嘉凛拱手为礼,朗声大笑:“晚辈十三岁时游学天下,只是母妃唯恐晚辈投入名师门下,会养成娇矜之气,严令晚辈只许结交学子,了解民生之计,却不许拜师学习。仲子的〈〈涵光〉〉、镝子的〈〈武道〉〉〈〈论势〉〉、云游子的〈〈争〉〉、桑子的〈〈计苍生〉〉、民生子的〈〈今世问集〉〉几部佳作,晚辈都曾拜读,只觉得字字珠玑,为旷世佳言。深思之下,更是汗流浃背,令人警醒。晚辈观书思人,对五位贤者极为倾慕,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这六部书都是五子穷尽心血所写,文词晦涩,语意深远,便是中昆的学子也因为读解艰难,不敢在学问未深时启读,嘉凛敢在写书的人说起这几部书,自然是真的读过这几本书了。
他把自己的出身淡淡道来,令人既惊于他的出身,又讶于他的母妃对他与众不同的教养。
嘉凛贵为王子,却以十三岁的稚龄游学天下,了解民生之计,神工娘子不允他投师,只怕更大的原因是她自信儿子可以吸纳百家之长,独成一家,偏受某一学说的影响太重,并不是好事。再深想一层,更是震撼:这样长远的谋划,用意岂止培养西元的王子?更是培养天下的霸主。
众学子的呆愕之中,嘉凛已经走上了论衡台,目光直视着我,微微一笑,这笑容却与他对众人的微笑大有差别,眸中另有深意。我躬身为礼,也微笑着说:“十八爷也来了。”
嘉凛伸手在我肩膀上轻轻的拍了拍,笑道:“你为我如此辛劳,我岂能不来?”
五子面对西元皇子,却实在不该如何自处。
他们都是难得的智者,自然知道顺朝之亡乃是必然之势,也不见得是只知忠于一家一姓的愚忠之辈,但面对这直接覆灭了顺朝的“仇敌”,他们在感情上还是一时无法接受,要他们马上自定身份,按身份地位的差别低头行礼却也是万不可能。
我面对这突然变得古怪凝重的气氛,不觉好笑,大声道:“今日乃是才士论政之会,只论才政,不讲身份。五位长者,留随并无师门,但要论学养的根源,却还是有的!十八爷海纳百川,自起一家之言,留随有幸听他教诲,便是受他影响。”
我和嘉凛几日相交,深知他的学识见地非同寻常,此时又自承曾经游学天下,敢在众人面前说出五子的巨著来,便应是胸中有丘壑,不怕五子出什么难题。
果然不出所料,五子各就其所著的书提出问题来蓄意考较,嘉凛从容应答,毫不见窘迫之态,五子书中的观点,他有赞同的,也有不赞同的。对于赞同的,他深入浅出的论叙一番;对于不赞同的,他则轻描淡写的提出意见;
然则不管是赞赏还是反对,他的言词表达都恰到好处,引人惊叹,只觉得他说的话深有道理。渐渐的,厅中所有的人都围到了论衡台边,倾听嘉凛与五子间的谈话。
我心里明白,五子被嘉凛折服固然已成定局,这听论的大多数学子也不知不觉中就已消除了对嘉凛的敌意,反而将嘉凛视为了自己的“同学”,产生了极大的好感。
这些人个个都是一方名士,他们既然接受了嘉凛入主中昆已成定局的想法,心中纵有不甘,也会因为对嘉凛施政心有期待而不会故意去煽动自己的门人弟子对西元的抵触情绪。
既然最讲究礼法的学子对西元的抵触情绪不高,普通老百姓对比一下自然更不会无事生非,安安分分的活下去。
这样的稳定,比起武力镇压来,却不知划算多少。
不知过了多久,民生子问道:“现在安都有多少死伤?”
“除去战乱时误伤的五千余人外,安都百姓大约只有千人左右的死伤者。我军入都,虽不敢说对平民百姓秋毫无犯,但也没有奸淫掳掠之事发生,贤者大可放心。”
“当真只有这点死伤?”民生子吃惊不小,几乎有些不敢置信。
嘉凛微微一笑:“因怕这些平民百姓无知反抗,引发不必要的战乱,我入都之后立即将百姓以伍里之法管制,抽调青壮劳力出城服役--当然,服役者是以工计酬的。安都内外互相牵制,倒也安定。故此安都百姓都得以保全。”
五子当然知道实况肯定不会像嘉凛说的这么平淡,然而安都百姓既然无力反抗,自然不会引发镇压。没有奸淫掳掠,百姓死伤不甚,已是侥天之幸了。
仲子犹豫了一下,才问:“不知顺朝的宗亲贵族,遗臣子女您预备如何处理?”
嘉凛的眼角隐约有些抽动,沉默了一下才说:“贤者可知三十几年前,顺朝鼎盛,西元臣服时发生了一件令元族子弟倾倒玉龙河水也无法清洗的屈辱?”
五子愕然不解,嘉凛淡淡的往下说:“当时西元向顺称臣进贡。顺朝的宗室贵族喜爱我们玉龙雪山的神鸟雪雕,为了捕捉雪雕,我们每年都要死上百的少年;他们喜爱原新荒漠流沙堆里长成的奇花‘绿花红叶童子心’,我们每年要死上百的孩子;他们喜爱刹时海深海里的明珠,我们每年都要死上百的老人;他们又喜爱凶兽‘啖人鬼’的皮毛,为此,我们每年都要死上千名的勇士……”
“侍奉自己承认的君王,我们虽然痛惜,但却每年都照着他们的要求将贡品如数奉上,直至三十年前,顺帝的皇长子邓瑑大婚。为了表达对天朝的敬仰,元族派出了我们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国师那达,最英勇的武士桑高,还有我的王叔昆闶,领着三千九百九十九人的使团,带着无数的稀世珍宝前来朝贺。”
五子恍然大悟,三十年前,皇长子邓瑑大婚的时候,正是大顺盛世的顶峰时期,八方来贺,四海臣服。独独西元宣布与顺敌立,当时天下大哗,只道西元王是猪油蒙了心,做出了如此不智的的举止,引发元顺之间的大战。
那一场大战持续了两年,西元的铁骑大刀踏平了云关外的原顺属地安西府,屠尽当地居民,顺朝守军困守云关,不敢外出与元争锋,顺朝的衰败之相始现。
数十年来,因为两国互为仇敌,除去边境上的百姓或者商人偶有来往外,彼此不通音讯,顺朝的学子始终不知西元何以从恭敬侍奉转而仇视顺朝。今日嘉凛提起,却是他们头一次明白,原来西元反顺,根源是在邓瑑大婚那年。
“国师是仑母赐给我们元族的神子,勇士是昆父赏给我们元族的力量根源。那达国师和桑高武士,是我们元族子弟的信仰的神子和崇敬的兄弟。他们像玉龙雪山一样高贵,像王者一样的尊荣,由他们率领的使团,比我们元族的王亲自出使还要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