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凛的呼吸一屏,突然呵呵的轻笑,笑声像温泉湖上的波纹,一点点的润开:“谏卿,在这世上,论相貌,好过你的有;论才华,强于你的,也有;论真情对我胜过你的,也大有人在!可偏偏是你,偏偏只有你,让我心里神里,时时常念……”
他慢慢地靠近我,手指轻轻的抚过我的脸面,在眉目间流连,那指尖带来的温度里,带着睽违已久的怜惜抚爱。
都说人是具有皮肤饥渴症的动物,我本来不信,现在却信了。
嘉凛的动作,明明是极不妥当的,可这时候,感觉到他指掌传来的温度,竟让我在刹时间神思恍惚,竟忘了推拒。
他长长的一叹,叹息的声音仿佛温泉湖上掠来的微风:“这世间若是还有什么,是我不想有半分勉强之意得到的,那就是你!”
湖平如镜,两轮明月,一悬天中,一浮水面,寒意一侵,温泉湖上热气升腾,衬得眼前景致如雾笼纱罩,那本来刚健敏锐的人,在此情此境里,竟显出几分婉约柔情。
如此明月,如此佳人,是梦?非梦?
温泉水滑,融融的沁人肺腑,心也似湖水般的温温滑滑起来。
情生意动,不过是瞬息间事。
就像阿里巴巴对着山洞的门念了一声“芝麻开门”,正对了答案,于是,山洞的门就不容分说的打开了,半点也顾不得他原先的主人的意愿。
嘉凛,你是政治家,也是权谋者,这两者都是世间最不容人看你的时候只看到你本身,而不留意你的身份权势。你说的话,十分里面,有几分谋算?几分引诱?几分虚情?剩下的,还会有多少真意?
可是,就因为你说了我来到这世间,一直没人对我说过的话;你用了从来没有人对我用过的态度,你就念对了那句开门的咒语。
他的呼吸随着手指贴近,渐渐的与我呼吸相融。那气息带着青草的凛冽,在这一刻自然的浸入我的心肺,竟让我生不出排斥之心,反而在不知不觉中闭上了眼。他的嘴唇并不柔软,但却温和,与他身上的气息恰恰相反,却又莫名的相合。
这个吻并不单纯,却不急躁,不似我以前所遇的那般急切情色,有股仿似怜惜爱护的情意从那温热的唇舌里传出,一点一点的在我的唇齿间浸润,慢慢地加深,慢慢的加热,慢慢的勾动着我心底一股渴切的欲望。
那不止是情欲,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渴求,想要爱人,也想被爱,想用什么来证实自己的生存并不空虚,自己的生命是鲜活的。
寿远,你真的离我太远了,在这异世里我一直孤独、孤独、孤独。
不敢道出自己的来历,不敢说出与此世不符的话语,不敢在人前流露自己异于时人的观念。
可是,人啊!是社会性的人,不仅仅是生存,还必须要有人认可自己的存在,丰润自己的情感,赞同自己的思想,欣赏自己的才能,才会觉得自己的确是“生命”,是鲜活的。
遇上慧生,两个同样孤独而不知生存目标的人互相找到了生存的理由。慧生温婉坚韧,待我有如亲弟,满足的是我对亲情温暖的渴慕,那是除去寿远的托付以外,我求生的动力,但她无法理解我的思想,我的心还是虚浮无根的。
嘉凛或许怀有他心,或许也不能真正了解我心里那种对于现世来说骇人听闻的想法,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在此时赋予了我与他相同的、平等的地位,满足了我最渴慕却一直无所得的需求,怎能不叫我顿生“久旱逢甘露”的感动?
所谓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原来就是这么蛮横无理的事。
即使戒备,即使远离,即使不愿!
却还是会因为那一时,那一人,那一话!
突然间心动意摇,神魂颠倒。
唇齿间的纠缠加剧,攀升的情欲却已到了口舌相交无法满足的顶点,两人在温泉湖边的石台上拥抱亲吻,衣襟散漫,手足厮磨,探索着彼此的身体。
情迷意乱的熏然当口,两人却都不由自主的停了一下,四只情欲迷漫的眼睛怔然对视。
“十八……”
“谏卿……”
别的都可以拱手相让,事关权益“性福”,这却是不能轻易放弃的。两人同时开口,都想对方退让,但却都知道对方不可能退让,又同时收声。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种抱一个男人的冲动,与以往的欲望截然不同,这就是情意生动与无情而性的区别么?
假如只是为了换取生存,将身体视为交易的筹码付出,心中无情,我自不会如此执拗。只是因为动情,因为意真,才会突然有一股突然升起的争雄之心。
这种时候,如果两人都是不愿屈居人下的人,彼此不愿妥协,那该怎么办?
嘉凛的神色古怪,想必我的神色与他也不遑多让,两人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都僵住了。
瞪视良久,两人都想到了刚才的僵持与尴尬,竟有股莫名的滑稽笑意涌上心来,扩到嘴边,忍不住相对大笑。
来到这世间,我竟是头一次这样没有负担的开怀大笑。
好一会儿,两人才停住笑,对视一眼,虽然刚才并没有身体交合,此时心里却有股亲密之意因为那一笑而升起。
第十六章 绝世客
月夜微风,澄空如洗,我和嘉凛并肩躺在温泉湖边的草地上,仰望夜空,东一拉西一扯的说些闲话。
我过了四年极度压抑的宫廷生活,这样闲散舒适的氛围,久未领会。此时此刻,心态松驰,虽然无酒,竟也有几分熏然。
我昏昏然的有些倦意,一抬眼,正碰上嘉凛也向我看来,两人相视一笑。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感觉,世俗纷争,征战杀戮,在这一刻,都已经远去。
在这天地之间,温泉湖畔,就只有我和他两个纯然的个体,非关风月,不为情欲,只是静静的听着草中虫鸣,柳间微簌;随着温泉湖上吹来的柔淡熏风,体会着与自然融为一体怡然。
在这返璞归真的境界里,两个人的手自然而然的扣在一起,虽然谁也没有用力,指尖心上,却自然有股微妙的联系。
也不知过了多久,嘉凛的手指突然异常的动了动,这动作虽然轻微,却脱出了自然的韵味,与我们刚才合乎自然的举动大不相同。
“怎么?”
“没什么。”
他嘴里说没什么,可他的心态却已经变了。我暗暗地叹了口气,知道刚才那样与自然一体的宁静自然之态是一去不返了:“想到什么了?”
嘉凛微微一笑:“想到欢时苦短,忧时烦多,只恨没有偷天换日手,将欢时永驻。”
我笑了起来:“若无忧时之苦,怎知欢时之乐?如果我们天天都过着现在我们认为欢愉的日子,只怕到时反而深以为苦了。”
嘉凛哈哈一笑,拉着我站了起来。我正想问嘉凛发生了什么事,耳朵却听到了一阵隐约的人声喧哗。
在这戒备森严的大营附近,会发出这么大的喧哗的,也只有营里的士兵。
我有些惊愕:以刚才入营所见来说,西元士兵都是久经沙场,坚忍不拔的铁军,等闲不会发出这种样的骚动,难道军中出了什么意外之变?
正在心里猜测,一阵鼓声雷动,将那片喧嚣盖了下去。
鼓响军动,事情好像是愈来愈大了。我耳力不如嘉凛,听不出所以然来,身边的嘉凛却皱了皱眉。
“十八爷,我们下山去吧。”
嘉凛点了点头,很自然的握住我的手,温声:“我们走快些。”
我应了一声,还没意会嘉凛话里的意思,突觉他的手上传来一股绝大的引力,拉着我向前滑行,我双脚不动,眼前的景象却如飞倒掠,耳边风声呼呼。我吓了一跳:嘉凛的文才武略出众是不争之事,却想不到他竟还有这样一身好武功!竟能带着我施展轻功,在山间风驰电掣。
嘉凛的轻功卓绝,只用了十来分钟就把我带下了山,前面就是西元大军的十里连营。
“咦--”
我正在调整适应眼前的高速飞掠,突听得嘉凛突然间一声轻呼,大觉奇怪:嘉凛平常喜怒不形于色,少有失态,何以突发异声?
嘉凛讶声出口,便即停下脚步。此时我们立身于连营间的高坡上,一眼就能见到前营的景象,只见前营一片火光,照得营前亮如白昼。
营前的空地上,数千铁甲士兵,弓上弦,刀出鞘,杀气腾腾,围成一个圆圈,如临大敌。
可事实上,在那圆圈中心被围攻的,仅仅是一个人!
隔得远了,我根本看不清那圈中的具体情况,只能看到一道黑影在包围圈中纵横驰骋,来去如电。
回到四方楼后,非得想法子把望远镜给造出来不可,免得哪天想跑的时候眼力不足,一头撞进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元族的骑射之术世所无敌,弓箭手在临敌的最前线发箭,但此刻四周环卫,形成了包围圈,发箭容易伤到自己人,反而不便发箭,把自己的长处困死了。那人在包围圈里来去穿插,所到之处往往只是瞬息便有士兵倒下。
“蠢材,竟然以已之短对敌之长!”
嘉凛面沉如水,怒斥一声,厉声喝问:“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巡逻服饰的军官走了过来,也是一脸铁青,回答道:“这人在营前的空地上强掳‘飞将军’,我们的巡逻队上前阻止,全队被杀。营哨的百人队上前,又被他杀伤过半,因为他一直都在和兄弟们贴身肉博,无法用箭阵对付他。现在他已经伤了我们青字旗下的三百多名弟兄,这个仇不能不报!”
我惊骇至极:西元军队最是坚刚,冲锋陷阵,遇敌强,自已越强,宁死不退,绝无半途罢手之理。这人竟闯到西元军营之前,大肆杀伤西元士兵,武功自然高得骇人听闻,脑子却也糊涂得骇人听闻,不是白痴,便是疯子。
心思一转,便已明白这事的来由只怕还是在踏月身上,想是踏月展足舒筋活血的时候,被那人碰上了。像踏月这样世所无匹的宝马,谁不动心?那人必是一见之下,便起了占据之意。他的武功如此高强,踏月再骠捍也敌不过他。只是踏月也极灵性,一见不敌,便向大营这边逃跑。那人追踪而来,就引起了眼前的混战。
一问一答中,我们已经来到了前营,登上哨楼观战。
离战场近了,战事便看得一清二楚,包围圈中已然血流成河,也不知死伤了多少人,那人正与步兵短兵相接。
那人身形极快,进退起落,直如电闪光耀,与西元士兵即沾即走,去势绝不稍滞,旁人只见得一道黑影和一抹雪亮的剑光,连那人的长相也无人看清。
数千铁甲,个个都是元族的精兵勇士,竟无一人是那人的一合之敌,可以将那人的身形滞住。
“好贼子!欺我元族无人么!”
嘉凛一声怒斥,夺过哨兵的弓箭,搭箭开弦。这哨兵的弓箭只是普通制式,与他的手劲相差悬殊,又在盛怒之下,那弓被他一拉便断了。
我从未见过嘉凛如此直接的怒气,不禁心寒,赶紧找了两张硬弓,合弦并成一张,递到他手里,轻声道:“眼下须得尽力减少伤亡,不宜作意气之争。”
嘉凛点点头,对带我们来观战的巡逻官说:“立即传令,鸣金收兵!”
说话间怒上心头,冷哼:“是谁下令迎敌,布下这种自曝其短的阵势来的,退敌之后,将他调到后营去做伙夫!”
那巡逻官领命退下,嘉凛稳立楼头,开弓搭箭,舌绽春雷,厉声喝道:“偷马贼!看箭!”
这声呼喝内蕴真力,清清楚楚的传入那人的耳中。
那人身形一滞,嘉凛的箭已经带着呼啸之声劈面而来,那箭来得好快,他只得挥剑相格。可那箭上的力道极强,他这一格竟没格开,羽箭只是来势稍缓,依然向他的胸膛射去。吓得他纵身后避,倒翻了一个跟头。
嘉凛的箭技精奇,已然算好了与那人的距离,那人一避开,羽箭便在他先前的立身之地落下,绝不失准向前面的西元士兵飞射。
这样神乎其神的箭术,我这旁观的人都看得心动神摇,当事者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
嘉凛手下不停,连射几箭,把那人逼得连连后退,若不是元兵令行禁止,一听鸣金收兵的号令,立即后撤,此时只要有三五勇士拼死上前缠住他的手脚,他便是有三头六臂也要死在乱刀乱箭之下。
可惜嘉凛手中的弓箭不合用,射得几箭,弓身又断了。
那人缓过一口气来,又无西元士兵与之缠斗,本该极早离去,可他竟然站着不动,遥指哨楼,对嘉凛挑衅:“你是何人?可敢下来与我一站?”
他身形停下,我这才看清他一身黑衣,早已鲜血淋漓,他的立身之地尸体狼籍,大军四围,可他却丝毫不放在心上,狂傲张扬,自在无极。仿佛身边的那些西元士兵根本就不存在,他正处身于宽阔无垠的苍原之中,乌云四合,风声鬼嚎,天地间便只得他一人傲然屹立。
隔着数十米远的距离,那人的目光却如剑的刺了过来,寒意森森,锋利无匹,似能硬生生的把人穿个透心凉。
我虽然强自镇定,却还是不自禁的出了一身冷汗。侧目向嘉凛望去,只见他面色严肃,眼睛却似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跳动舞跃,那分明是见猎心喜的眼神--他竟想应那人的挑衅,下去对战?
“十八爷,您是一军统帅,身系大军安危,不宜轻身涉险。”
嘉凛一笑,森森杀意自他眉梢眼底挥出,寒冷凛冽:“此人屠戮我元族兄弟,视我军如无物,若不将他立斩阵前,我大军威信何在!”
话声一落,他已反手拨出哨楼士兵腰间的马刀,飞身跃出。
哨楼离那人的立足点有近百米的距离,中间更有两道栅栏相隔,可嘉凛这纵身一跃,有如长虹经天,流星破空,转瞬已到了那人身前。
“看刀!”
当空一刀劈下,这一刀化繁为简,简单一刀,刀势却已将那人的退路全数算计在内,那人只能硬挡。
剑柔刀刚,两者硬碰,多半剑便要被马刀斩断,可那人一身内力着实强横,真力灌注剑上,那剑也变得刚硬。嘉凛那一刀用尽全力,又借了身体下坠之势,竟还是不能将那人手里的剑斩断。刀剑相交,火星四溅,那人见势不敌,立即顺着兵器上涌来的压力倒纵后退。
嘉凛乘势而进,手中的马刀化成一道道闪电般的光芒,向那人涌去,一刀紧过一刀,一刀快过一刀,刀刀不离那人要害。
我看得口干舌燥,虽然明知那战场凶险,却实在不愿意错过这样两个绝世高手对阵争持的场面,只想再靠近战场一些,把他们的争斗看清楚。转身下了哨楼,向营外走去。
西元的士兵极其守职,外面斗得如火如荼,他们里面竟还是井然有序,哨兵巡逻各司其职,绝不稍懈。
营门的哨卫一见我要出营,便喝了一声:“你是哪面旗下的?可有出营的令箭?”
我愣了一下,不禁庆幸自己在内宫时有先见之明,把昆仑大陆上的三大语种都学了一些,虽然说不上精通,日常应对却也足够了,忙道:“我是天羽白帐的随从。”
那哨兵听得我的口音有异,狐疑的看了我一眼:“把腰牌拿出来。”
我哪来的什么腰牌?只得将嘉凛送的玉佩拿出来,回头看了刚刚和我们一起来到前营的巡逻官,笑道:“我是南荒人,昨天才被白帐提到帐前听用的,还没有腰牌,只有这块玉佩,是十八爷所赐。”
那巡逻官迟疑了一下,才对那哨兵说:“这人刚才的确是跟在白帐身边,玉佩应该是天羽白帐赐下的。”
我出得营来,营外黑压压的一片尽是西元士兵,他们刚才听令收手,但见主帅孤身一人与敌人对阵,毕竟不安,虽然没有出手,却依然列阵营前,紧张的注视着沙场上的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