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一笑,道:“这可怕之处也正是他的破绽所在。太极拳最奇妙的奥秘在于‘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
我话音未落,嘉凛已然惊啊一声,笑逐颜开,击掌叫道:“可以用你刚刚所施的绵劲缠住去势,把他的剑势破解……”
我笑了笑:“我也只是想当然,能不能真的破解,还有赖于实践。”
嘉凛想了想,哈哈大笑:“这是行得通的!若能把这绵劲运用纯熟,以柔克刚,我虽然不一定能赢他,但却有人能够打败他!”
匆匆吃了一顿军中的粗粝早餐,我和嘉凛打马回城。
朝阳把整个安都都笼上了一层金辉,嘉凛驻马扬鞭,指着挂着“玄天门”三字的城楼,朗声大笑:“我十七岁时初入安都,筹划四方楼的修建,当时曾经立下宏愿‘有朝一日,我要立马于玄天门前,指掌江山,为天下百族的共主’。立马于安都玄天门,我现在已经做到。”
朝阳灿烂,金光辉煌,秋风冽冽,嘉凛傲然端坐,雄姿英发,转头笑问:“谏卿,你可愿意站在我身边,助我指掌江山,成为天下百族的共主?”
刹那间,我头晕目眩,心神俱动,胸中热血翻涌,脱口而出:“我……”
第十八章 红颜怒
纵观整个安都,只有四方楼才清早开门,正常营业。我与嘉凛二人双骑,离四方楼还有二十几个马步,四方楼的牌楼下已经出现了几条人影,其中之一正是百纳楼的历功大掌柜。
等到近前,才发现除去历功以外的两人一个甲胄在身,显然是军中的将领;另一个文官却有些面熟,依稀是原顺的降臣。
这一文一武二人大清早的跑到四方楼来,面有急色,当然是为了军务政事。
我跃下马来,对历功等人道过早安,再看嘉凛,突然间有些心里发酸,竟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耳中却听到那两名文臣武将同时开口,请嘉凛处理急报,嘉凛淡淡几句话,将两人安抚住,然后唤了我一声:“谏卿!”
我抬头看着他,嘉凛微微一笑,歉然道:“你不愿意相助,自是我的过错,若是因此而使你心中不快,却是我错上加错。”
我怔了怔,心里酸楚,忍不住踏前两步:“我……”
嘉凛的笑容里浮出一丝苦涩之意,语气却殊为温柔:“我说过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两人相对,心中有愧的,其实是我啊!
我实在按捺不住,张了几次口,才说:“十八爷,留随于军政之事,并无长处,能用的地方,只在新学破旧,安抚士人学子之心。如果您不介意,留随愿意和四方楼的士人学子住在一起,共研新学。”
嘉凛本来黯淡的眼神刹时明亮起来,笑容里的苦涩之意顿时烟消云散。
面对那由黯转亮的笑容,我几乎忘了所以,忍不住闭了闭眼,有些不敢看他。
嘉凛探手入怀,取出一枚拇指大小的印鉴递给我,沉声道:“谏卿,你可以凭此印接掌四方楼,有什么需要,就直接调用。”
“是。”我笑,苦笑:“十八爷要务在身,留随不敢惊扰,这便告退了。”
历功是带着两名文臣武将来找嘉凛的,待我向嘉凛告辞后,便笑眯眯迎上来接我:“天一公子用过早膳没有?要不要先进楼里用早膳?”
“多谢历掌柜挂心,留随已经吃过了。”
此人貌似忠厚可欺,我却实在不敢在他面前托大,小觑了他。二人客客气气,彼此谦让着进了四方楼,走在四楼分走的中枢道上,我想了想笑问:“历掌柜,昨夜管鬼祖管先生可曾夜起,把舍弟送回百纳楼?”
历功一愕,笑道:“公子料事如神,管先生昨夜四更时分的确将留浪公子送回慧生姑娘处去了,说是留浪公子不喜与他同宿,夜里吵闹不堪,他实在耐不住。”
我心里雪亮:定是当阳生昨夜败走,立即便寻入了安都管鬼祖的住处,情人久未见面,哪能容得下小小横亘中间,自然要找个因头把小小踢开去。
所幸管鬼祖为人重义守信,他既已答应帮我护送慧生和小小南下,就一定会等我回来商量大计。否则他二人一会合便即远走高飞,逍遥快活去也,扔下我一人面对困局。
我想想他们情侣见面,春宵难得,也不愿这么早就去打扰他们。
慧生因我昨夜未回,满怀心事,极早便起身在院中练剑。小小毕竟养得娇贵,虽然今时不同往日,这睡懒觉的习惯却一时改不了,此时依然沉睡。
慧生见我安然无恙的回来,拉着我的手喜不自胜,只是碍着历功在场才不好询问我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我突然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回头对历功笑道:“历掌柜,近日来时局大为太平,我安全得很,跟着的那些护卫可以撤去了。”
我这说法虽然客气,意思却明白得很。饶是历功圆滑如油,也不禁有些尴尬,笑道:“公子有令,历功自当遵循。”
慧生听到历功的话,看到他对我的态度,立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她虽然嘴里没说什么,脸上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霾。我心里惴惴不安,她不问话,竟有些不敢主动找她说昨晚发生的事。
慧生更不与我说话,转身去继续她刚才的剑舞。她心里愤懑,手下的剑舞便添了几分凌厉之气,激得小院四周栽种着的除虫菊花飞叶落,香气四溢。
我知道慧生久历世情,早已被磨得圆滑无棱,平常时候甚少动怒,温婉柔和,绵里藏针。可若是到了她怒形于色,我是少不得要挨顿皮肉之痛的,这时候却哪里敢去触她的霉头,只得静静的站在角落里,等着她发落。
等了一会儿,慧生的剑舞更见急躁,我知她是怒气越来越盛,心里更加发虚,正在筹措用词,突然听到慧生一声怒喝:“接剑!”
随着话声,她手里的双股短剑已经飞出了一柄,插在我前面的地上。这短剑是表演剑舞用的,剑长只有一尺二,剑穗却有一尺九,比剑身更长,此时那红色的剑穗便如风中的一团怒焰,巍巍的颤抖着。
我明白她的意思,只得闷声拨出短剑,摆开架式,提步出剑。慧生一声清喝,剑光大涨,如雪飞溅,一手快剑刹时笼住了我的全身。
这套剑舞,名为“风动竹”,是慧生独创。取意风过竹林,竹随风舞。可任那风如何猛烈,也只能摧得青竹一时折腰,风过之后,依然傲立如故。
这剑舞本该我执单剑饰竹,慧生执双剑饰风。慧生衣带当风,随势飞舞,我只是小踏步移动接剑。都是套熟了的路数,观看的人看上去觉得剑剑凶险,精彩至极。可有默契的二人对舞,却是闭上眼睛都不会出错。
今天慧生单剑舞动,那剑来得竟比双剑还快,我接了数十剑,手忙脚乱,感觉到她剑上传来的力道越来越猛,心里暗暗叫苦。过了二十几招,剑上的力度一轻,接了个空。手肘的麻穴一震,短剑便脱手落地。
失了短剑,我全身上下便门户大开,只得站在当地挨打。
慧生这次却是真的恼了,剑光霍霍,直取空门,半点情面也没留,顿时在我手臂腿上后背打了十几下。虽然那剑没有开锋,她用的又是剑脊,可真挨起来,还是痛得我倒抽凉气,又不敢喊痛。
慧生连打了十几下,才停下手,她暴怒而动,气息不稳,此时早已满面红晕,汗水盈落,哪里还有平常从容淡雅的仪态。
我心里一痛,坐倒在地,黯然道:“对不起,慧生,对不起……”
慧生将手里的短剑扔下,手指重重的点着我的额头,怒叫:“我教过你什么?我教过你什么?你全忘了,全忘了是不是?忍、忍、忍、忍……多少是是非非,我们都忍下了;多少苦痛冤屈,我们都一口吞了!十亭路里,我们走了九亭半!今天,竟然还是毁在了你手里!富贵荣华如浮云,难得昭华一身轻!你怎么竟这么沉不住气!这么拿捏不住分寸……”
我无言以对,惨然一笑:“姐姐,是我累你,是我累了你……”
“大姐、二哥……”房门打开,小小一脸快惶急的跑了出来,冲到我面前,叫道:“大姐,出什么事了,你别打二哥。”
慧生喘着粗气,眼里泪光浮动,镇定了好一会儿,才指着小小对我说:“你去……”
她心情激荡,一口气竟然接不下来,顿了一顿才说:“给他穿衣洗脸……”
我这才发现小小是在熟睡中被外面的打骂声吵醒后立即跑了出来,衣裳不整,鞋子也没穿,赶紧爬起来将小小引回屋去。
帮小小穿衣洗漱的事,平常大多数时候都是慧生在做的,今天她叫我来做,自然是着意惩戒我。
小小不要我帮他穿衣洗脸,执意自己做事。他从小被人拱着长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自己动手穿衣服洗脸,自然有许多引人发哂的尴尬之事。只是我和慧生一个怒不可遏,一个内疚惭愧,两人都心情沉重,没有取笑的心情。
空气有些沉闷,滟容端着早餐进来,对屋里的沉重气氛视而不见,说说笑笑,半拉半推的把慧生带走了。临走的时候还冲我眨眨眼,做了个嘲笑的表情。
我居住的这座小院虽然独门独户,围墙却不高,隔音就更说不上了。我和慧生两人在庭院里打打骂骂,必然惊动了旁人,传到滟容这个总管耳里,她是借口送早餐来替我解围的。
被慧生打骂几下,也算不得什么丢面子,只是我惹她伤心,却不知该如何弥补。
小小此时分外的乖巧,竟然舀了两碗粥放在我面前,怯怯的叫我:“二哥,进膳罢。”
我勉强一笑:“我已经吃过了,你自己吃吧。”
小小也有些食不下咽,我看着他优雅秀气的举止,心里千回百转,最后才拿定主意:“小弟,等一下大姐回来,你就和她一起回南荒可好?我现在已经找到了武功高强,可以保护你们一路平安的人了。”
“咣啷--”小小手里的碗摔在桌上,他震惊的看着我,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呆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吃力地说:“我不走,不如你把我交给……”
我大惊失色,扑过去一把捂住他的嘴,厉声低喝:“你胡说什么!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一句话不慎,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你还在跟我耍性子!”
小小眼里水波荡漾,却终究没有哭出来,他掰开我的手,轻轻的说:“我不是耍性子,只是因为不忍心看到二哥再这样辛苦。这两天我看到二哥日夜操劳,竟没有一时半刻的余暇……二哥,反正你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许诺的,并不是你的真心。现在处境艰难,前途惨淡,就是做不到,我也不怪你,母……和哥哥也肯定不会怪你的。”
帝王家的骨血,果然非同小可。
我心头一凛,轻轻的拍拍他的手,长长的一叹:“大丈夫一诺千金,岂有反悔之理?我答应了的事,就算千难万难,也一定做到。小小啊……”
小小一张脸涨得通红,突然扑了过来,紧紧的抱住我的腰,低叫:“二哥,你别生气,我只是害怕……二哥,我真的害怕……我怕得很……”
他的身体就像老树上挂着的枯叶,在秋风里簌簌的发抖:“二哥,我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哥哥,失去了姐姐……我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有你,只有你的承诺,你的怀抱,你的歌声,你的抚慰……你不能不管我,不能真的丢下我……我真的怕,我怕你嫌我累赘,怕你不要我,怕你出事,怕你受伤……”
他的恐惧感那样的沉重,沿着他颤抖的身体一点一点的传入我的心里。我心里一酸,无法言语,只得紧紧的抱着他:“不怕,不怕……”
小小紧紧的抓着我,就像溺水者抓住手边的一根稻草,那么的用力,那么的用心,似乎把整个身心,整个灵魂都托付了上去:“二哥,你不会不要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我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这样的孤独,我曾经有过,曾经历过,怎忍再将它加在一个孩子身上,他还只是个孩子呀!
“我不是不要你,而是因为你只有离开安都才安全……你别怕,我已经找到了可以保你安然无事,绝无损伤的武功高手,他一定能够把你送到南荒去的。你明白么?南荒和西凤有四十万被派去镇压百姓起义的禁军,元军奇袭安都,应该还没有那么快就逼近仑河,直指南荒西凤,和那四十万禁军对阵。那四十万禁军应该还是在的,那才是你安身立命的根基所在……”
“就算有八十万大军,也没有在二哥身边安全……二哥,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回南荒,我就跟你回南荒;你在安都,我就跟你在安都。如果你去南荒,我就把那四十万禁军交给你;如果你留在安都,我就跟你一起生一起死……”
我心头剧震,又不敢大声喝骂,只得低声斥责:“胡闹,如果我不留在安都,你和大姐怎么走得出安都?只有你和大姐走了,我才好离开……”
“不,我知道的,如果我们分开走,只要我安全了,你就会偷偷的带着大姐离开,再也不会见我……那样的话,我不如不走……”
小小的颤抖慢慢地止住了,眼泪在他眼眶里打转,但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他的眼神偏执热切,定定的看着我:“二哥,你是言出必行的人,你答应过我,你一身所知,只要我想学,你就会尽力的教我,你现在想反悔吗?”
我摇摇头,轻轻的说:“不是的。小小!天地之景,有数不尽风流雅趣;江湖风月,另存一番自在逍遥;你前生受困于一地一时,从未领略过自然之美,更不知天地之宽,人情温暖,有时想事,难免困拘一念。如果你可以退开一步,就会发现,自己的执着,实在无此必要。”
“二哥说的话,有千万个道理,只是我和二哥一样,既然选定了要走的路,就算千难万难,九死一生,我也绝不更改!二哥,你不能背弃自己对别人的承诺,我更不能背弃对自己的信诺!”
我一震,不意小小竟有如此心志。小小的手劲又加强了几分:“我一定要在二哥的身边!为此,不管什么理由,我都会用上的。二哥,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言出无悔,不能食言。”
我微微苦笑,叹息一声:“小小,如果你执意如此,那就和我在一起吧!”
“是--”
小小声音有力,精神十足。
我唤来仆役收拾好桌子,眼见慧生还没回来,心里烦闷,内疚无比。
小小也不再吵闹,他无事可做,就坐在桌旁看我写的“神迹拾遗”,那里面写大多数都是医学案例,少部分是工农技艺,小小出身富贵之地,好逸恶劳,哪里看得懂那个。
我被他的举动提醒,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诸事繁杂,根本没有空闲伤春悲秋,便坐下来磨墨接着续书“神迹拾遗”。
再想到要独创新学,光有“神迹拾遗”还不足以成事,必须要有一篇可以使天下士子为之叹服的大家之作,才能使他们心甘情愿的承认新学的成立,将心中半信半疑的“神迹拾遗”也奉为圭皋,流传开去。
心里烦乱,技工案例一类要求精准的东西是写不出来的,但默写文章这样不需要动脑筋的事却还做得来。偶然有记不清原著的,便按着自己理解的意思换词替补。
第十九章 有情痴
堪堪写完两张纸,慧生回来了。
我见她此时面容平静,全无怒意,看着我目光只有温柔怜惜。看来滟容果然手腕过人,这么快就把慧生说动了,我对滟容好生感激,惊喜交集的叫道:“慧生--”
慧生微微一笑,转头对小小温声道:“小弟,滟容马上会派人拿些书来给你,你好好的在屋里坐着,读书习字。我和你二哥有些小事,去去就回来。”
我跟着慧生走出小院,慢慢地在四方楼迂回曲折的楼院挑选无人行走的偏僻楼廊走着。环境虽然清静,我心里却一上一下的,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