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颜鲜丽气质妩媚的杨妃,娇慵的斜坐在铺着雪白狐皮的长榻上,姿势优雅的揽镜自照,泼墨似的浓密青丝被身后巧手的宫女绾成高高的宫髻,看上去十分的雍容。
隔着绣着猫儿扑蝶的薄纱屏风,一个容貌清朗俊雅、身穿素色长衫的少年安静的凭窗而立,身上自有股令人无法直视的贵气。
“恪儿,”许是对自己的装束满意了,女子终于莲步姗姗的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你又跟高阳出去骑马了么?”
李恪浅笑转身,恭谨的向女子行礼,“是的,母亲。”
杨妃凝视着才到舞勺之年就已经比自己高的独子,满目的慈怜之情,“你呵你,总是陪着高阳到处跑。宫里的规矩都被你们忘到脑后去了吧,嗯?”
“母亲,高阳反正还小,有我看着她,就算多玩儿几年也不打紧的。”想起那个总是赖在自己怀里的小女娃儿,李恪不由得露齿一笑。
杨妃幽幽的叹口气,握住儿子的手,“可是,恪儿你要知道,高阳的身份……”或者会给你本就不平顺的人生带来无数的困厄。
“母亲,”朗声打断杨妃未竟的话,李恪坚定的道:“高阳就是高阳,不管她的母亲是谁,她依然是我的妹妹!”
五年后,八月桂花飘香时。
入夜的吴王府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李恪大婚了!
骨骼匀称修颀的李恪,身着鲜红的圆领长衫,站在人声鼎沸的来宾之中,脸上是没有表情的表情。这场婚姻于他,不过是场被逼无奈的游戏,至今为止,他连即将成为他发妻的那个女人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看着满屋子虚假的令人作呕的笑脸,李恪的眼前又浮起高阳那张绝丽中带着孤傲的脸庞,想起她婷婷的站在自己的跟前儿,那么绝望的呢喃着,“恪……恪……你为什么是我的三哥,你为什么会是我的三哥……如果你是随便哪一个男子该多好……”她的哭泣萦绕在他的耳边,她的眼泪烙在他的心版,点滴成伤。
李恪很清楚他的父皇为什么莫名其妙的逼他成婚,也很明白这是他保护自己的唯一办法——然而如果能有别的路可走,他绝对不会选择让高阳哭泣的这一条!
纵情饮下今晚的第无数杯酒,李恪眼角淌下一滴苦涩的泪。
“高阳,请你一定要原谅三哥。”
“三哥,为什么我没有娘?”
“三哥,冰糖葫芦好吃吗?”
“三哥,你快来看看,这是父皇赐给我的踏雪神驹……”
“三哥,我若生为男儿,是不是就可以陪你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了?”
“三哥,你快来尝尝我亲手做的杏花酥……”
“恪……恪……你为什么是我的三哥,你为什么会是我的三哥……如果你是随便哪一个男子该多好……”
李恪站在笑语喧哗的人群之后,心如刀绞的看着高阳和房遗爱完成了步骤繁复的婚礼仪式。他的脑海里反复出现的,是高阳和自己在一起的每一个画面,是她或喜或悲或嗔或怨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儿。
当房遗爱牵着高阳在祝福声中往他们的洞房走去,李恪的唇角扬起叹息的笑痕——就从此时此刻此地起,那个把最初的真情镌刻在自己灵魂深处的高阳,再也不属于他了。
最后看了一眼高阳远去的背影,避开几个正欲过来向自己行礼的官员,李恪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去……
见到辩机的霎那,看到他那双睿智而明澈的眼睛,李恪轻而易举的就理解了高阳对他动心动情的原因——二十一岁的辩机,神情气质酷似少年时的他。
“恪,他就是玄奘高僧的徒弟辩机。”站在李恪的身边,风华绝代的高阳隔窗指着正在闭目打坐的辩机笑道:“我喜欢他。”从李恪结婚开始,她再也没叫过他三哥。
“房遗爱对你不好?”思索半晌,李恪终于忍不住的开口,问了积压在他心头两年之久的疑问。而接下来,当看到高阳那双忽然黯淡的眸子,他后悔了。
“脑满肠肥、不学无术、空有一身蛮力——提起他,我只能想到这些词儿。至于他对我好不好?说实话,我从没在乎过!”讽刺的轻抿薄唇,高阳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大唐后宫最得宠的高阳公主,却嫁给了那样一个男人,是不是很可笑?”
“阳儿!”沉痛的低喊着她的乳名,李恪的双瞳深邃如井,埋藏着种种缠绵激荡的情绪,“不要这么说!”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将她脸上空洞的笑容抹去?
“恪……”无奈的摇摇头,高阳笑的痛楚,“我们回不去了。”
即便不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他们也回不去了。
“苍天给了你我相遇的机会,却忘记给你我相爱的权利——不管结局如何,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这是高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她的三哥李恪——说爱。
第二十五章斩:全新人生的开始
辩机被处以腰斩之刑的那天,是个寒冬时节难得的好天气。
李恪代替被软禁在房府的高阳去给他“送别”。
说来也颇令人唏嘘,谁能料到,高阳兴致所至随手送给辩机的那个玉枕,竟为他俩隐讳的爱情画上了永远的休止符!
跪在刑台上的辩机,容貌俊雅眼神清明,一袭质料粗陋的僧袍,反而极好的衬托出他不俗的气质。淡薄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为他渲染出某种神圣的尊严。
刑场周围聚集了许多前来看新鲜的百姓,他们添油加醋的揣测议论着高阳和辩机的名字,为即将到来的处决而莫名其妙的焦躁着,兴奋着。
监斩台上,高阳的公公房玄龄身着官袍,脸色狰狞肃穆的端坐正中央,李恪和房遗爱兄弟俩分坐在他的左右。四个男人,怀揣着各自无法言说的心思,安静沉稳的等待午时的到来。
李恪并不怪高阳那些在外人看来“水性杨花”的疯狂行为,也不在意她爱上了除自己以外的另一个男人。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高阳的寂寞和痛苦。她的放肆嚣张,她的热情奔放,都是为了掩饰自己浑身的伤痕——既然他无力为她抚平那些伤痕,那就让他以自己的方式陪她堕落吧!在他的认知里,高阳就是高阳,不管她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她都是自己深深爱过现在也依然疼着宠着的十七妹。
李恪锐利的目光在刑场周围以及自己身边来回逡巡,他忽然察觉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相较于被高阳背叛却满脸都写着无所谓的房遗爱,反而是他的哥哥房遗直,看起来更加愤怒,更像一个被妻子的红杏出墙伤害的丈夫!看起来,房家并不像他们在朝廷上表现的那么清高孤傲啊。
行刑的时刻终于到了。
刑场周围拥挤喧哗的人群有默契的寂静下来,压抑沉闷的气氛无形的扩散开来。
辩机依旧那么笔直的跪着,有着浓密睫影的双眸微微的阖着,不曾有过一丝的惊恐。
记起高阳含泪的嘱托,李恪拿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在辩机被腰斩的同时,从高高的监斩台一跃而下。
身体被残忍的分割成上下两截儿的辩机并没有马上死去,看着李恪缓缓走来,他竟然笑了。只是那抹笑,凄惨的叫人不忍直视。
李恪在辩机身边蹲下来,冰冷的手指怜惜的摸摸他的脸,“后悔吗?”爱上高阳。
“……不……”无力却坚定的摇摇头,辩机的嘴角溢出血来,“永不。”那个女子,给了佛所不能给他的一切和整个世界。
李恪的声音更柔,“安心的去吧,阳儿被软禁了,所以由我替她送你。”别怨她别恨她,她有她的无奈和绝望。
辩机保持着浅笑,呼吸渐渐停止。
李恪扬手甩开包袱皮儿,那竟是一张素白的丝绸床单——就是在它的上面,高阳和辩机,完成了他们生命里最初和最后的抵死交欢!今天,高阳求李恪,用它来掩埋辩机,掩埋他们纯粹的爱情。
辩机的鲜血迅速浸透那薄如蝉翼的布料,宛若雪地上怒放的红梅,绚烂如凤凰的涅磐。
父皇驾崩后的某一天深夜,高阳忽然来到了吴王府。
燃着琉璃灯的书房里,高阳端端的坐在扶手椅中,精致的脸孔竟有泰半湮没在浓重的阴影里,“恪,只要你给我句话,我定助你一成大统。”除了恪,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拥有那把象征九五至尊的龙椅!
李恪微笑着叹息,“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恨!”拧起秀丽的眉睫,高阳的神情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鬼魅邪异,“我恨我生在帝王家,我恨我穷尽一生不能得到我最想要的,我恨比你逊色千百倍的治登上了本该属于你的帝位,我恨这世界上不公不正的一切一切!”
李恪凝眸注视着高阳,缓缓的颔首,“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么好吧,我答应陪你一起。”篡位,或者下地狱。
然而李恪和高阳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长孙无忌——他们名义上的舅舅,已经派重兵包围了他们集会的院落。
高阳看着直到此时仍在向她微笑的李恪,心碎成粉、痛断肝肠,“恪,是我害了你。”如果没有她,或者他会安逸平顺的活到老。
“治不是傻瓜。”淡定从容的说出自己的判断,李恪的眼中波澜不兴,“他比你我更清楚,除了血统,他什么都不如我。所以即使我不篡位,他也一样会找藉口杀了我。”与其等死,不如放手一搏。
“可是……”你还那么年轻呵。噙着泪的眸子只瞅着李恪,高阳忽然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烧灼,痛的叫她难以忍受。
“没有可是。”从袖口的暗囊里取出他随身携带了几十年的珠钗,李恪笑着给高阳别在宫髻上,“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要我送给我最喜欢的女子……如今,我便把它给了你吧。”我最爱的阳儿。
高阳哭着笑了,“恪……你说我们像不像霸王别姬?”
李恪像少年时常做的那样,为高阳整整稍乱的衣褶,随即拔剑出鞘,“可惜,你不能成为我的虞姬,我也不是你的项羽。”阳儿,若有来生,请你许我。
公元653年,李世民最欣赏的三儿子李恪,在高阳和房遗爱的谋反案中,被国舅长孙无忌逼杀。享年三十四岁。
罹昊冷静的注视着事情的进展。
他看着李恪在高阳面前自杀,
他看着高阳哭的晕过去,
他看着长孙无忌派手下撞开门冲进屋子,
他看着士兵们状似无意的狠狠踩踏着李恪的身体,
他看着他们浩浩荡荡的驾着人事不知的高阳扬长而去……
当一切尘埃落定,旁观的罹昊一步一步的踱向李恪。
因为罹昊所在位置角度的关系,所以他只看到李恪的背影。是以当他看清李恪五官的霎那,罹昊险些惊叫——李恪,竟然长着一张和季承鞅一模一样的脸!
不错眼珠的瞪着李恪尚存余温的尸体,罹昊忽然想起罹嗔送他过来时那个堪称诡异的笑容,原来……
咬咬牙,罹昊敛气凝神,迅速开始收纳李恪灵体
——罹嗔,你给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