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砚亭和小蛇相处了近三个月,从不曾见素来乖巧的小蛇「凶性大发」,一时不在意,给咬了个正着,那双利牙因为凌睿的刻意而像楔子一样深深钉进了自己的皮肉里。
陆砚亭在锥心的疼痛中身体本能的放出护身的真气内力,将凌睿整个儿弹了出去。
凌睿只觉得嘴里一阵剧痛,然后就好像被什么击了一掌似的,整个儿往后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浑身上下顿时好像一节节碎开了似的,痛得他差点窒息,动都动不了,眼前阵阵发黑。
陆砚亭回过神来后,发现小蛇躺在地上动也不动,他顾不得手上的伤口,微颤着轻轻捧起小蛇放在桌子上细细的检查。
凌睿好半天才恢复意识,他动了动身子想甩开陆砚亭的手,却发现一动就会抽心的痛,只好乖乖不动,只是心里却好像暴风雨里的海洋波涛汹涌,满心是绝望、悲哀和恼怒。
他极力逃避着陆砚亭的眼睛,偶尔和他的视线对上,已不复当初的亲密,全是防备和愤怒。
哼,你想查我,好啊,尽管去吧。凌睿心下冷笑,我不再出现在你面前了,你去怀疑一辈子好了!
陆砚亭不知个中缘由,只道是自己无意伤了它,便叹了口气,小心挽起小蛇搭在肩膀上,向李慕泽要了件披风遮挡着小蛇,无奈地回府了。
凌睿一路上都昏昏沉沉的,用冰冷的身子感受着陆砚亭脖子上的温暖,一时间竟然分不出今夕何夕,只觉得心底莫名的涌现自己无法承担的哀戚。
尽管当日陆砚亭回神后迅速收回内力,可是凌睿足足瘫了三天才能动弹,还是陆砚亭给他一天三次敷药草,将他那雪白滑腻的小身子敷得乌漆抹黑的。
凌睿一口怒火屈在心头,对陆砚亭还是不瞅不睬爱理不理的。陆砚亭以为小蛇还在为自己伤了它而生气便不太在意,按照以往的经验,自己多哄它一哄,等这小东西好了能活蹦乱跳之后自然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陆砚亭伤脑筋的却是幻化成人的凌睿。李慕泽说的不无道理,自己真的不能掉以轻心,可是想到要对那么美好的一个少年动些手段彻查也着实不好受,他暗想也就这次查个透彻给自己一个安心,只要暗中行动不让凌睿知道,一切就当没发生过。
陆砚亭布置妥当后,独自坐在窗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小蛇,想起明日便是五天一次的见面,心里浮现凌睿阳光灿烂毫不虚伪的笑容,一会儿恨不得立刻天亮好去见他,一会儿又想起一到明天就要对他用手段,无论结果如何,自己都不会觉得好受,想到这里他便又只求天色不要亮起来。
凌睿躺在篮子里,冷眼看着陆砚亭,同样也想起明天之约,他翻了个身,这些天压下去的愤怒又一点点的泛起来。
他赌气的想:明天你就干等吧,下下次也干等吧,反正老子是再不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你的冷屁股了,省得给人安个罪名,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陆砚亭当晚辗转反侧都没能睡安稳,好不容易到了第二天,坐立不安的熬到了中午,暗中吩咐几个暗卫跟在身后,便提早了一个时辰,匆匆出门了。
凌睿看着陆砚亭向来平静淡定的脸微微有些焦躁,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陆砚亭在相约的地方,冒着烈日耐心的等着,然而眼看时间已经到了,向来准时的凌睿却连影儿都不见,他看着人来人往的集市,耳边尽是欢声笑语和小贩们的卖力吆喝,往日凌睿听到那些别出心裁的叫卖声,总是要拉着陆砚亭咯咯的笑上好一会儿,有时候听不懂方言,也拉着陆砚亭要他翻译,两人总是热热闹闹的逛完整个市集,然而今天陆砚亭心里翻搅着,只觉得吵杂得让人心烦。
太阳从正午的当空高照,一直往西滑落,酷热渐渐散去,橙黄的夕阳洒在陆砚亭的身上。他已经站了足足三个时辰,双眼一直望着凌睿平日出现的方向,他连眨眼都舍不得,怕在人山人海里看漏了凌睿的身影,仿佛只要他那么定定的看着那个方向,就会在下一刻看到凌睿带着灿烂的笑容奔跑过来。
他对自己说,再等会儿吧,只一会儿,一定能见到小七了。
然而陆砚亭还是失望了,待到集市上最后一个摊子都收走之后,他终于明白凌睿今天不会出现了。
陆砚亭叹了口气,这才慢慢的往府邸走去。夜色已经浓了,从街道两边的小楼里透出的灯光,将青石板路上的陆砚亭的影子拖曳得很长很长。
陆砚亭从来没有一天,觉得像现在这么落寞过。
凌睿在陆砚亭房间里,等来等去,等到天黑了才见到满脸倦容的陆砚亭推门而入。他暗自吃惊,咋咋舌,有点不敢相信──虽道他等了自己整整一个下午三个时辰?乖乖,要知道三个时辰就是六小时啊,真这么等下去还不等趴下了?
陆砚亭低垂着眼帘,脸上平静无痕,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凌睿却觉得他的身影很单薄寂寞。
他心里不禁泛起一点苦涩,然而很快又赌气的选择忽视,恨恨的想让他等好了,老子那么真心对你,你把老子想得那么不堪,活该你站断了腿。
这人脸上一套,背地里又一套,谁知道他这么卖力的等自己是不是只为了将自己查个底儿掉。
况且,他转念一想,陆砚亭何等身分的人,真的会纡尊降贵等自己这无名小卒?怕只是等了会儿见自己不来便去干些什么别的了吧!
想到这里凌睿忽略伤感,勉强心安理得的蜷缩着盘起身子睡觉。
陆砚亭这个晚上依然夜不能寐,他一会儿想凌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一会儿又想难道他真的是谁派来的人,如今听到风声便不再来了,越想心越乱,好不容易睡着了会儿,还是梦到凌睿。
梦里的凌睿对他横眉怒目地大叫:「你这混蛋,居然怀疑到老子头上!老子要跟你绝交!」说着还不等自己解释,转身就跑走了。
陆砚亭从梦里惊醒,天已经亮了,他抹了抹汗,静静的平息了一下情绪,才起身穿衣。
他边穿衣边回想着那个梦,不由得苦笑起来,若真让凌睿知道了他的举动,依他的性子,绝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李慕泽问起昨日的情况,陆砚亭三言两语的说那化名小七的少年根本没有来。李慕泽本想说会不会咱俩动静太大让人察觉了他才不来的,然而看到陆砚亭眼底下的憔悴,还是没忍心说出来。
陆砚亭看懂他眼里的意思,便淡淡的说自己下次见到他会仔细查一下。
陆砚亭一连数日心里都很乱,一边担心凌睿是不是出事了,一边又怕他真的是别有居心所以不敢来。
就这么又熬过去了五天,陆砚亭惴惴不安的再次去到约定的地方。
像上次一样,陆砚亭等足了三个时辰,依然没有等到凌睿。
随后的下次、下下次......凌睿都没有出现,陆砚亭撤走了暗处的人,抱着一丝的希望,然而凌睿还是不见踪影。
到第五次时,陆砚亭已经天天都要去市集转一圈,问问小贩有没有见过那个少年了。
然而,凌睿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那次之后再没有人见过他。
陆砚亭觉得那少年恍如自己的一场美梦,美梦醒了,就烟消云散了。
其实凌睿之所以不出现,是因为他的伤还没好透,不想走来走去,只一心一意的养伤,好让伤快些痊愈。
而且他已经打定主意等伤好后就离开陆砚亭府邸,所以这段时间趁着陆砚亭出去的当儿都偷偷的翻书,努力的认繁体字,习惯没有标点的竖体排版的古文,练习断句。他暗忖自己不愿做体力活,脑力活他又做不了,于是想找间书院当个打杂的,边学边工作。
第五章
自凌睿不再以人形出现在陆砚亭面前,已过了将近两个月了。凌睿身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他打算过两天就离开陆砚亭府邸。
然而离开的前一天晚上,陆砚亭却再次病倒了。
他这些天来不但帮忙李慕泽四处和朝廷上那些老狐狸周旋,还日日夜夜的挂念着凌睿。他知道凌睿爱热闹,所以天天都去京城里热闹的地方转上一圈,白天累得够呛,晚上挂念着凌睿的一颦一笑,睡不安稳,每五天还风雨无阻地傻站三个时辰等一个不会来的人,两个月十二次,一次没落下。
这么连着折腾了整两个月,如果不病倒,那倒是个奇迹了。
凌睿本不想理会他,毕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自己曾经对他那么关心,却换来不堪的猜忌。凌睿绝对不是滥好人,他对那事还耿耿于怀,可是看到陆砚亭像上次那样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凌睿还是心软了。
他暗骂自己,贱啊,你小子真贱,吃过亏了还不记教训。
「混帐,生病了也不懂得将被子盖严点儿!活该病死你!」凌睿轻声骂骂咧咧,手下动作倒是挺温柔。
他折腾许久帮陆砚亭换了衣衫,拧了毛巾拿在手上帮他擦汗,看着陆砚亭英俊的脸烧得潮红,嘟嘟囔囔的说:「老子走了你再病怎么办呀?你这种烂人,可再没老子这么好心的人来照顾你了。」
话说完一会儿,陆砚亭却缓缓的睁开眼睛,他眨眨眼,看到了床边的凌睿。
这段日子来他天天梦到这少年,现在病得有点迷糊,一下子分不出是个梦呢还是现实。他伸出手来,握住凌睿因为见到他睁开眼睛而僵直的手。
陆砚亭闭上眼睛,淡淡的说:「......又梦到你了......今天能不能别骂我......」
你还知道我在心里将你骂了个狗血淋头啊?凌睿愕然。就这点来看这两人确实挺心有灵犀的。
陆砚亭话说完一会儿就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竟是这两个月来第一次睡安稳了。
凌睿被他握住手,那滚烫的温度直直烧到心头,他傻了会儿,「又梦见」?这人难道经常梦见我?
「干!」凌睿回神后发觉自己脸也烧起来了,心肝儿阵阵的跳,直骂自己不争气,给他一句话就心软想打消离开的念头了。他刮了自己一个耳光:「凌睿啊凌睿,你争气点好不好!让这种烂人想死好了。」
好不容易才说服了自己不要心软,天也快亮了,凌睿赶紧抽回手,就地变回小蛇,游回篮子里。
陆砚亭快到中午才醒过来,他垂着眼帘想昨晚梦到当日细心照顾自己的小七了,没有像往日梦里那样骂他,跟他说绝交然后跑得无影无踪的,而是静静的陪着自己。
好梦啊。陆砚亭想,他苦笑起来。
然而他看到枕边已经干了的毛巾却愣了一下。
一抹惊喜快速地在他的眼里闪过,他静默了片刻,淡淡的笑了,拿起毛巾,轻轻的吻了吻,仿佛上面还能闻到少年阳光的味道。
凌睿趴在篮子边上看得纳闷,心想陆砚亭莫不是病傻了吧,怎么吻毛巾呢?
他摇头晃脑的叹息,看这人在外面风雅睿智,谁想到他私底下总做些傻里傻气的举动,说出去只怕那么朝廷上总被他驳斥得颜面无光的臣子们惊得下巴都脱臼了。
凌睿无论如何硬着心肠也没办法做到当天走,他一遍遍的说服自己,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照顾就照顾到他好──明天吧,明天这家伙好透了就走。
然而事与愿违,当天晚上陆砚亭的病情又反复了。
凌睿只好再次现身,吃惊的发现陆砚亭似乎烧得更严重了。他折腾许久才在床边坐下,看着陆砚亭皱着眉睡得很辛苦的样子,无奈的主动去握他的手──按照经验,似乎这样能让他睡好些。
凌睿红着脸为自己开脱,我这是为了他的病快些好,我能早点走。
坐了半晌,凌睿有点困了,可是他又不敢睡,怕像上次那样来不及变回去,陆砚亭醒来看到自己又起疑心。
想起过几天自己就要离开了,凌睿心里压了许多话,为了不睡着便絮絮叨叨的轻声说起来。
从自己怎样为了救人摔下楼,醒来就来到这个陌生世界开始,自己怎样挨了三天饿,晕头转向就胡乱咬人,结果成为陆砚亭的宠物,到最后陆砚亭猜忌自己,觉得如何愤怒难受,所有的都一点一滴轻声说了出来。
他来这儿已经快半年了,开心过也难受过,彷徨过也坚强过,那么多奇妙的事凌睿从自己嘴里说出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会儿傻傻的笑着,一会儿又难受着。
他摸着陆砚亭滚烫的额头,伤感的说:「这个世界真寂寞啊,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我都闷得快疯了。」
想起那些先进的东西,凌睿咯咯的笑起来,明知道陆砚亭听不懂,却还是仔细的喃喃解释着那些神奇的东西,恍如隔世。
「神奇吧,刚买那会时,我家老娘还说再不好好学习就砸了它,那可是七、八千买回来的呀,她还真舍得......我老娘,凶是凶点,可做的菜真不错啊......我爹是公安局局长,哦,相当于这儿的总捕头吧......」
凌睿说到这儿,声音慢慢的哽咽了。
「那边的我大概摔得血肉模糊了吧,他们那么爱我,不知道该怎么伤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凌睿抽泣了一会儿,泪眼模糊的看着昏迷中的陆砚亭又说:「我再也见不着他们了......在这儿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本以为能和你开开心心在一起的,你他妈的居然怀疑我......」
「你混帐!王八蛋!被害妄想症!」他大力的擦着自己的眼睛,说:「混帐,哭屁哭,干!你羞不羞!」
「不许哭!明天就要走了,老子要坚强的活下去!」凌睿咬牙吞下哽咽。
擦了一会儿后,凌睿的眼泪还是啪嗒啪嗒的往下砸,掉在床单上砸出一个个晕圈。
好不容易哭够了,凌睿擤了擤鼻子,拿手里的毛巾胡乱的擦了擦脸,擦完了才想不好,这是给陆砚亭擦额头的汗的,只好认命的爬起来走到桌子边冼干净。
正洗着,忽然身后伸来一双手臂,紧紧的环抱住凌睿的腰,将他压到胸膛里。
忽然被纳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凌睿瞬间僵直,他震惊得连动也忘记了,那人淡淡的叹息了一声,轻轻在他耳边说:「......对不起,原谅我好吗?」
凌睿愣了半晌,挣开他的怀抱,不敢置信的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讶异的道:「刚才那么烫,怎么这么快就全好了......」
陆砚亭对于凌睿傻乎乎的动作没有笑,他握住凌睿探在自己额头的手,放在唇上吻了吻,对他坦诚道:「我的病今早就好了,今晚......是我用内力催高体温,并非高烧......」
陆砚亭知道昨晚凌睿来了,可是他还没醒凌睿又不见踪影了,于是只好装病看凌睿会不会再来一晚,结果真见到凌睿了。
然而自己这段时间来所有的猜测都被推翻了,因为他看到那条可爱的小蛇变成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少年。
震惊让陆砚亭维持着昏迷的假像,凌睿一如以往的细心照顾让陆砚亭平复了心情。正在他思量着要不要睁开眼睛的时候,凌睿却捉住了他的手,慢慢的说起了自己的事情。
尽管凌睿声音放得很轻,陆砚亭还是没有放过一个字。
原来他叫凌睿,原来他来自另一个世界,原来他忍受着这样的命运,原来自己曾经是他全心全意的倚靠......
原来自己,无意中将他伤害得这样深。
所有的事情都明白了,陆砚亭心里又酸又苦,怪不得自从那次后凌睿就再没有出现过,原来他都知道自己的心思了,那么坦率的一个少年,怎么能忍受这种不堪的猜忌呢?
后来凌睿哭了,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下来,全部砸在陆砚亭心上,砸得陆砚亭呼吸都快停了,悔恨得想扎自己一刀。那一刻所有的都消失了,陆砚亭什么都想不起来,只知道自己要抱紧他,对他说不要伤心,以后我在你身边,陪你吃遍天下美食,赏遍天下山水,你在那个世界失去的,我给不了,但我能让你不再寂寞。
可是陆砚亭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资格这么说,一直在懊悔和痛苦里煎熬着,直到凌睿说明天要走了,他才猛然醒悟,现在再不把握,真的要失去了。
凌睿却不知道陆砚亭这个拥抱经历了这么多的挣扎,他第一次听说可以用内力调节体温,消化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又被骗了,他一把打掉陆砚亭搭在自己腰上的手,大力推开陆砚亭,气得浑身颤抖,指着他破口大骂:「好啊你,装可怜骗老子!?耍老子你觉得很有成就感,很开心、很好玩是不是!?」
陆砚亭没有为自己辩护,只是摇摇头,拿一双深情的眼睛凝视着他。
一个巴掌打不响,凌睿和陆砚亭根本吵不起来,又被他意义难测的眼神盯得心里毛毛的,气得他一跺脚,一声不吭转身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