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摇了摇头,喘了口气。
"我们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你如此说话,又是何必?"
他睁大了眼,伸出手来摸索,"若宣,若宣。"
我抓住他的手,"我在这里。"
他呼出一口气,笑了笑:"若宣,我现在心里有一个遗憾。就是赵家,赵家的家主,我这辈子是没有机会报酬了,你能帮我麽?"
我点点头,"我帮你。"
"他武功比我略高一筹,你千万小心。"
"我知道。"
乌云仍旧遮著那片天空,渐渐下起了小雨。淅沥的飘进窗台,夹杂了丝丝寒气。
他气息不稳,吐字已有些不清。
"若宣,我......突然想到了,你......你......注意......血......血......"
声音截然而止。斜傲的头无力的垂在我的怀里,广带衣袖在风中轻轻被卷起,若绽放至极的睡莲。柔顺的头发长长的泻在地上,仿佛风中凋零的树叶。
我伸手摸了摸斜傲微微上翘的睫毛。
雨滴一颗颗打在窗前,渐起点点水花,沾上斜傲的脸颊,欲坠未坠。仿若人们的眼泪。
我呆坐在屋里,直到夜幕降临。
我轻轻抱起斜傲,他的身子已经僵硬。
我走出门,雨水淋在他身上,发尖轻轻荡漾,在他背後划出一个弧度。
我将斜傲埋在山坡上,看著他的身体一点点被覆盖。
一同死去的,还有我的回忆。
我想起斜傲一直有的那个高傲不可一世的表情,我想著他经常挑眉的样子。
我以为,即使时光流逝到很远,远到我看不清。
他也一直会在我身边。
他不曾对我表达过任何让我可能抓住的意思。所以我理所当然的说,我以前不知道。
我从来没有仔细想过,高傲如他,也会为我的病耗尽心神,会因为我的一个表情,轻轻皱眉。
只是,如今我已经知道,却也太迟。
这一辈子,我欠了他许多,再也无法挽回。
雨水劈里啪啦的打下来,才松动的土,顷刻间就被覆盖。
周围的雨,突然间被遮住。我仰起头,见一把碎花伞遮在头顶,接著便是无瑕精致美丽的侧脸。
他缓缓开口,"宣儿,跟我回去。"
我拉住无瑕的衣摆,"无瑕,你跟我说,这是为什麽?"
他蹲下身,摸了摸我的身子。被雨水浸透的衣服粘在身上,冰冷刺骨。
"宣儿,你这样会生病。"
他扶我起身,我没站稳,猛然倒在地上。无瑕拉住我的身体,随我一起滚下。
雨伞翩然而落,如残败的落叶,在风中打了个旋转,伞柄没入泥土。
泥土粘了他满身,长长的黑发躺在雨里,却遮不走他半分美丽。
他手被我压在身下,我赶紧侧身将他的手抽出来。
修长白皙的手指已被划上了数道伤口,鲜血从里面渗出。
他赶紧将手抽回。眼睛睁的大大的,睫毛微微上翘。
我把他的手拿过来,柔声道:"会感染的。"
他慢慢垂下眼帘,我将他的伤口放进唇里,轻轻舔了舔。
他手猛的一僵,往回抽。
我牢牢的握住,含糊道:"马上就好了,不然容易发炎。"
他仍旧大力抽回手,脸色惨白惨白。
我微微皱眉,"你在闹什麽?"
一个空隙,他猛然抽回手。
"没什麽。"
我的头有些泛晕,眼前人影变的模糊。
我看见我站在一片一望无际的树林里,灰色的树干,绿绿的叶子。就如同去暗影宫的路上。
无瑕快速的拔剑,刺进我的身体,动弹不得。
我捂住心口,满眼的不敢相信。
我想说,"无瑕,你怎麽会这样对我?"
我想说:"无瑕,你怎麽可能杀我?"
突然一个声音从我身体里发出,气若游丝。
"阁下就算要杀我,也要让我做个明白鬼。"
无瑕轻轻一笑,如昙花般妖异绝美。
"萧若宣,就算杀了你,也不能弥补我心里的恨。"
他一步步朝我走来,那万年无波的古井里,竟有著我从未见过的憎恨。一时,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血依旧从身体源源不断的流出,滴落在地上,如同灿烂妖异的彼岸花。
他轻笑道:"萧若宣,我突然改变主意了。"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伤口,"我不要你死,但是我要你生不如死。"
我笑道:"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快速点了我的周身大穴,"我没准的事,谁也做不了主。"
他拿出一个药瓶,"这不是毒药。"
我笑了笑,"有些事情,谁说了都不算。我说了才算。"
他道:"这叫缠绵泪。喝下去有可能死人,有可能不死。无论我说的话有多麽不可能,你也会心甘情愿的做。"
我有些抖,"我不会。"
"就算你种了毒,也没有任何不同,与常人无异。一般人发现不了。就算真的发现了,能解你毒的,这世上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妙手圣医。"
三十八
我的心顿时凉到谷底,挣扎著向後退了几步。
"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麽要这样做?"
他笑了笑:"我和你,确实没有冤仇。和我有仇的,不过是你爹娘。"
周围有很多树,多到我数不清。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可以让我依靠。
他缓缓叙述,如二月春风。时间就像天地一般漫长,永远没有尽头。
他不停地说,我的心不停地沈。z
明明只有一个眨眼,却耗尽了我半个世纪的心力。
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将药水倾入我口中。我无力的伸手去推,他却猛的放手。我跌坐在地上,卷著身子咳嗽。
我听到药水滑进肠胃的声音。一切都完了。
树木宽大的枝叶在头顶旋转,渐渐连成一片,满目的深绿。
就连无瑕的脸,也开始模糊。
我伸了伸手,握在指尖的,唯有空气。
我听到无瑕如二月春风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挥之不去。
"你醒来後就会爱上我,无论我怎麽对你,无论我多麽残忍,你依然离不开我。"
醒来时,窗外依旧下著小雨,如同昨日。
柳枝不堪重负,微微曲了身姿。
我走出屋子,深吸了口气。顿了顿,慢慢转身。
无瑕站在我面前。依旧一身碎花,广带长衫。
他正用一如既往的眼神看著我。
以前,我每次见到他的眼神,都会兴奋的颤抖。
今天,我再次见到,却从骨子里透出冰凉。
远处的天,依旧灰朦朦一片。
屋檐有水珠不停的滴落,发出柔和的声响。
我扯一个笑容,发现有些勉强。最後轻声道:"无瑕,看在我已经如你所愿的份上,放了我娘。"
他一愣,"宣儿,你说什麽?"
我又笑了笑:"你昨天大意的让我沾了你的血,或者你是故意让我沾了。现在,缠绵泪已经解了。"
他猛然睁眼看我,半响才慢慢道:"宣儿,我不懂。"
我突然很像冲上去揍他一顿,但是无瑕的武功,是我达不到的高度。
我握了握手,"江燕将我关起来,你其实是知道的吧?"
他看著我,长长的睫毛划出一条弧度。
身後的细雨不规则的飘洒,沾湿了他的发梢。
那让我曾经发狂的绝美容颜,此时,却像咒语一般侵蚀著我的灵魂。
他缓缓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好听。
"宣儿,你听我说。"
我深吸一口气。"让我知道无瑕和江燕的事,其实是你指使的吧?"
太长时间的沈默,我已经心灰意冷。
"你恨我爹,所以你杀了他。"
他轻声道:"宣儿,我并没有想杀他。"
"你杀了斜傲,因为他知道我中了毒。"我有些站不稳,声音微微颤抖,"你,你杀了斜傲。"
风轻轻吹过,树枝经不起诱惑,摇摆身姿。却把人也吹的弱不禁风起来。
无瑕看著我,微微抿住下唇。
"宣儿,你听我说。"
我大笑出声,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无瑕,你千算万算,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萧若宣早就死了,我并不是他。"
"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报复在他身上,你还是输了。"
眼泪不停的流,止都止不住。
"尘玉,你可以杀了我。要麽,就放我走。"
他上前抱住我,"我不会让你走。"
我胃里一阵翻搅,转身吐了出来。
他轻拍我的背,一下又一下,仿佛撞击著我的灵魂。
我抬起头,"那你杀了我吧。"
他摇头,"我不会。"
"无瑕,你所做的一切,无非就是想让我痛苦。现在还不够麽?"
他猛的紧紧抱住我,"宣儿,你不要这样。"
我轻笑了出来,"我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萧若宣了。"
他不敢相信的看我,怔怔的流出泪来。
"宣儿,不要离开我。"
我用尽全身力气,一掌拍开他。他倒退两步,吐出一口鲜血。血渐在他身上,星星点点,仿佛绝望的音符。
柳枝轻轻摇晃, 落下点点雨滴。
"尘玉,你我从今以後,恩断义绝,犹如此树。"
我拔剑平斩,枝叶哗然落地。一同落地的,还有已经破碎的心。
我做梦也没有想过,无瑕是我爹的儿子。就如同我没想过他会这样对我一样。
我曾经以为,无论发生什麽事,无论别人怎麽对我,只要无瑕在我身边,只要对我好,一切都不重要。
却从来没有仔细想过。无瑕,根本没有真正对我好过。
我以为,我以後再也不能让他难过。
却从来不知道,他根本不会为我难过。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爱他。可是至今为止,我都不知道,他是否曾经对我有过一点点动心。
无瑕对我说:我曾经受的苦,要让你千百倍的还。
三十九
日子溜达溜达的过,转眼已经过了三个月。
往事如云如烟,只是偶尔会睡到一半猛然惊醒。仿佛感觉他就坐在我床边,依旧一身碎花,广袖长衫。
店里的生意也越发的红火,车水马龙。所以我在不远处又开了第三个楼。如今,虽不是顶级首富,也算颇有资产了。
生活也规律了许多,每天清晨都会练两个时辰的剑,直到中午。
这段日子我勤奋刻苦,斜傲教我的都是上乘武学,又因为我内力较为深厚。如今的武功,比起三个月前,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但是比起赵家家主,却还差了一段距离。
我收了剑,回到房里,芍药就凑了上来。
自从他被送给我以後,整天跟在我身边,也算了尽心尽力了。但我始终不习惯被人伺候著,摆了摆手,"不用,我自己来。"
他看著我,眼中波光点点,"主子是嫌弃芍药麽?"
我拉了他的手,柔声道:"我绝对没有嫌弃你的意思。我只是,不太习惯。"
他略带哭腔道:"公子若什麽都不让芍药做,芍药留在这里还有什麽用处?"
我想了想,摸摸他的头,"随便你了。"
他欢喜的替我更衣。刚换了身衣服,便听到门外的跑步声。
门被一把推开,"若宣!"
"你又急急忙忙的,什麽事?"
"今晚有灯会,你去不去?"
"啊?什麽灯会。"
他白我一眼,"今天七夕了。连这都不知道?以後谁说你是江南第一才子,我跟谁急!"
我一肚子郁闷。
"我每天忙的焦头烂额,谁记得那些东西。"
他大叹一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痛心疾首样。
"想当初你还是一风度翩翩的才子,如今满身的铜臭味,哪里有一丝当初的风采?"
说到这里大是摇头,"不行不行,我今天怎麽都要带你出去,你自己准备,我晚上再来找你。"说完话,一溜烟不见了。
我坐上马车,转眼便到了醉琼楼第三楼。
走进楼里,经过的小厮纷纷行礼。
掌柜走过来,"主子。"
我点点头,"账本都准备好了?"
他低头道:"昨晚就挪出来了,就等著您来查。"
我直接上楼,折了两段路,进了包厢。
桌上摆了一大堆厚厚的账本,我直接坐在桌前,随手拿起一本,开始翻阅。
不知觉,日头已经西沈。
桌上的账本也被看的差不多了。
窗外人声越来越嘈杂,我抬了抬头,从窗边望去,见周围都挂起了灯笼。
我唤了声:"福全!"
掌柜立刻掀帘子进来,"主子,您有什麽吩咐?"
"外面怎麽这麽热闹?"y
掌柜笑了笑:"主子,你忘了?今天是七夕。"
我一惊,坏了!林安还等著我回去和他去灯会。
缓了缓道:"今天就看到这里了,你把账本收拾一下,我明天再过来。"
他点点头,"小的知道了。"
我赶回院里,刚披了衣服,口里还含著腰带,门就被猛的撞开。
我在心里翻了两个白眼,"林安,你就不会敲一敲门再进来?"
他一胳膊搭在我身上,我整个身子跟著晃了晃。
"你跟我见外个啥呀你!"
我继续翻白眼,万一我在那啥啥啥呢?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说。
我赶紧低头系好腰带,扯扯衣袖,"行了,我们走吧!"
他後退两步看看我,"恩,不错,弄好了还是人模人样的。"
敢情我以前都是什麽样的?
小镇今日不同一般的热闹,灯笼悬挂两边,烛火从中透出来,安静柔和。
到处的男男女女,一对一对的亲密走在一起,男的风流倜傥,温柔体贴。女的娇羞不已。柔声婉语。
我摇了摇扇子,看了看林安,心里说不出的怪异。
我和一大男人,我逛什麽灯会!
也不是不可以和男人逛,问题是像林安这样的......,我突然一阵恶寒。
我恍惚想到若风总是缠著我温柔的模样。若是他在,今天怕是使尽浑身懈术,也要拉我来的。
突然感觉有人戳我,我侧头看了看。
林安嘿嘿笑:"若宣,你想到什麽了?笑的这麽厉害?想老婆了吧?"
我扯了扯自己的脸,果然在笑。连忙摇头,"没有没有,你想哪里去了。"
我这人,武功好了,视觉听觉一下都变的敏感起来。我感觉到不远处有一股视线盯在我身上,我转头一看,愣在那里。
女子一身白衣,姿态翩翩,似弱柳扶风。眼睛正一眨不眨的望著我。
我慢慢走上前去,轻声道:"宁姑娘,最近过的好麽?"
她朝我笑笑,脸色有些苍白,却灿烂无比。一下看的我失了神。
"多谢萧公子惦记,宁柔甚好。"
她身体十分单薄,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记起以前她脸上的的嫣然笑意,我突然想起娘和我说过的话。
愧疚道:"宁姑娘,以前所有的事,都是在下的错,姑娘就算不原谅在下,也是应当的。"
她一脸惊愕,"公子何必这样说?是宁柔没有这个福气,才生了这样的大病。"
"姑娘温柔贤惠,在下十分愧疚。姑娘怎麽会到这里来?只有一个人麽?"
她笑笑点头,"前几日和舍弟一同过来,後来他有事匆忙走了。宁柔却觉得这里的风景十分秀丽,因此多留了几日。"
我点点头,"这里景色是不错,尤其以山色为最。姑娘若有空,可否赏在下一个薄面?也好让在下尽地主之谊。"
她脸上飞快添了一抹红晕,"如此,劳烦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