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不惜凭借千万人的血肉与枯骨成就自己功名的贪婪的执念。
这种贪婪和执念,才是真正的魔。
"贺云开连自己人都杀,你觉得他会对我们网开一面?"左方冷笑。他算是看清了所谓"天下第一人"的嘴脸。"要死一起死。你自己跑出去送死,还当不当我们是兄弟啊?"
庸肆咬著牙,拍了拍左方的肩膀。
"兄弟,我们不会死。该死的人,是贺云开!"
(六十六)
再次睁开眼睛,看著高高的屋梁,薄纱的床幔,苏眉不知道自己是梦是醒。
这里不是他和贺长风共用的寝房,但也不是他曾经回去过的那个世界。
似乎是昏迷的时候,她曾经回到过原来的世界。
身下睡的是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席梦思床垫,身上盖著的是轻薄的蚕丝被,身边躺的是贺长风──她的丈夫,贺长风。
屋角的夜灯洒下满室昏黄的幽光,恍惚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一切都和她入睡之前一样,只是这熟悉的布置,如今看来竟有几分陌生。
苏眉心中一痛。
借著小夜灯的微光,侧过脸去细看熟睡中的贺长风。
依然是那眉。依然是那眼。
只是没有了高高束起的黑亮长发,只余利落的短发散落额头。
原来,真的是梦。
苏眉心中突然沈甸甸地痛起来。
对她温柔的贺长风,对她宠溺的贺长风,不过是梦。
对她狠心的贺长风,对她挥剑的贺长风,一样是梦。
多麽残忍。
她在现实中得不到她爱的人。
即使在梦里,都一样无法圆满,不得善终。
苏眉咬一咬牙,忍下即将涌出的泪水。
有什麽可哭的?
梦中的苏眉面对那样致命的背叛,都不曾有半分示弱。
她?好端端的活著,不过是做了个不称心的梦,倒要哭了麽?
苏眉轻轻起身,没有惊动身旁的贺长风。
坐到桌边,打开电脑,找出那个闲置已久的文档。
空荡荡的word文档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标题──《未展眉》。
这是她曾经想写的,她和贺长风的故事。
她常常幻想著,如果没有莫默,她和贺长风会怎样?如今,文还没有开写,她却已经亲身经历。
原来,不是她的,终究不是她的。
就算了换一个世界,就算不惜付出一切,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不爱,就是不爱。
她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胸口。那里没有长剑穿胸而过的伤口,却是同样的痛。
对著幽暗的液晶屏,苏眉一字字敲出那真实得令人心碎的梦境。
或许,这就是《未展眉》应该的样子。
从醒来时莫名温柔的贺长风,到地牢中隐忍不语的林轩。
握剑的感觉,林轩的嘶语,贺长风冰冷探究的眼神。
从头再看一遍,蛛丝马迹是如此明显。
他若是肯多用些心思,他若为自己多打算一些,断不至於落到含恨而死的结局。
苏眉想,他应该是很不甘心的。
为了某个他根本不知道的理由,被自己所爱的人亲手杀死──他一定是很不甘心的。
或许,就是这份不甘心,让他重新回到了这个不知是幻是真的世界。
(六十七)
他的心思还没能从这不同时空的穿梭跳跃中恢复过来,耳边已听到床旁有人窃窃私语。
"还没醒......"
"已经......六天......"
"吟风弄月阁......撑不住......"
苏眉猛然睁开眼睛。
"吟风弄月阁怎麽了?"他大声问,出口的却只有嘶哑的低鸣。
"醒了!""教主醒了!"窃窃私语声顿住,变成两声惊喜的低呼。
苏眉有些艰难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是林轩──不奇怪,他猜得到;另一个是──云水清明?苏眉眨了眨眼,确实感到有些意外。
"属下林轩/云水清明参见教主!"两人一齐向苏眉拜下去。
苏眉愣住。
教主?什麽教主?听起来是个很了不得的大人物呢!
地上林轩和云水清明依然拜伏不起,苏眉好生别扭,干咳一声道:"免礼平身。"心中忐忑,也不知这麽说合不合规矩。
林轩和云水清明似乎愣了一愣,随即依言起身。
"过去的事情我都记不得了。"知道这次不可能蒙混过关,苏眉索性直言相告。"我是什麽教的教主?"
"禀教主,我教为圣教。"林轩道,"中原武林称我教为魔教,乃是恶意抹黑。"
圣教?魔教?苏眉将来龙去脉飞快地整理一下,忍不住为这媲美八点档的狗血剧情长叹三声。
原来......他是魔教教主啊!
难怪贺长风非要杀他而後快──正邪不能两立麽,从古到今、从小说到电视都是一样的。
"吟风弄月阁怎麽了?"苏眉再次想起他之前听到的事。
"贺云开纠集各大山庄门派近千人,包围吟风弄月阁,到如今已是第六天了。"云水清明咬牙回禀。
"什麽!"苏眉大惊欲起,胸口一阵剧痛,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暗红的血。
"教主!"林轩急忙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半坐起来。
苏眉虚软地倚在林轩怀里,眼睛却焦急地看著云水清明。
"为什麽?"他又是狂怒又是不解。
贺云开素有侠名,平白无故,为什麽要去为难一个小小的青楼?
"贺云开认为那里是我教分坛。"云水清明说。
"放他妈的狗屁!"苏眉气得骂起脏话来。
什麽天下第一人,分明是个疯子!逼著贺长风杀了他还不够麽?还要去动吟风弄月阁?
"现在情况怎麽样了?"苏眉按下了满心怒火再问。
云水清明答道:"贺老贼吃了几次亏,只是围而不攻,又有左护法坐镇,眼下并无大碍。但是阁里饮食兵刃皆有限,只怕再也撑不住几天。"
苏眉点了点头,又疑惑地挑起眉毛。"左护法?"
"就是庸肆。"云水清明解释。
"哦......"苏眉明白了,感觉有些无力。
阁里竟然藏了个魔教的左护法,被当作分坛,也不能说是冤枉了。
"那麽你们是......"他虚心请教。
"属下为圣教主座下右护法。"林轩禀道。
"属下为分坛坛主。"云水清明禀道。
苏眉彻底无力。
怎麽,从头到尾,他都和魔教的人混在一起麽?
看来这魔教教主之位,是真的逃不过了......
(六十八)
"吟风弄月阁的事,你详细说给我听。"苏眉收拾起散乱的心思,决定先解决这件迫在眉睫的大事。
云水清明於是把自己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他栖身的贪欢阁就在吟风弄月阁对面,合围之势初成他就已惊觉,但他只身一人,怎能与千余人相抗,便只是潜伏在人群中,打算在情势混乱之际,伺机而行。
他本以为庸肆会趁夜突围,他便可在外接应,没想到等了整整一夜,庸肆竟毫无动静,他心中实在有些没底。
天色初亮,那些抢攻的人纷纷惨叫著坠下墙头,余人望而却步,他看得大快,却又有些疑惑。庸肆身手固然是极好的,但以轻功见长,这些暗器啊毒药啊,绝非他所能为。莫非这吟风弄月阁里,还有别的高手?
他说得绘声绘色,苏眉听得眉飞色舞。
哦呵呵呵,不枉他费尽心力挖掘出那麽多各具所长的能人异士啊!听那些人的惨状,左方一定把压箱底的宝贝都祭出来了呢!
然而接下来听到贺云开提议放火,苏眉立时惊恐,再听到朱庄主因为试图阻止,被贺云开一掌击毙,更是变了脸色。
那个肥肥胖胖的朱庄主,那个曾经被他们欺侮羞辱的朱庄主,却为了吟风弄月阁出头......
"朱庄主......真的死了?"苏眉的声音微颤。
"他被庸肆救走了,眼下死生不知。"云水清明道,"但他被贺云开击中天灵盖,只怕......"
苏眉煞白了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贺云开......意图纵火已是穷凶极恶,一言不合,竟不惜动手杀人。
这就是名满天下的"天下第一人"!这就是贺长风的父亲!
原先的世界里,死老头子虽然待人苛刻,总算还讲点道德仁义。没想到在这个世界,竟然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
朱庄主临死之前质问贺云开:"若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所谓武林正道,又与魔教有什麽不同?!"
当然不同。
这样滥杀无辜的贺云开,比起恶名在外的魔教,何止邪恶百倍,凶残百倍!
更何况,他还打著斩妖除魔的旗帜,蒙蔽了无数不明就里的愚民!
鲁迅先生说,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
年少时曾觉此语刻薄,如今再想,不由深以为然。
不错,这些愚民,正适合做"示众的材料和看客"!
苏眉闭一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少了一丝温柔,多了一抹凌厉。
如果说他先前是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自己是魔教教主的事实,那麽此刻,他反而庆幸自己有这样的地位和权势。
若非如此,他怎能给那些成天妄想替天行道的大侠们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斩妖除魔?哼哼,也要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我教现在人员部署如何?"苏眉问,"情势紧急,你们捡要紧的说给我听。"
云水清明和林轩对视一眼,似乎都松了口气,当下还是由云水清明汇报了教中的部署,总坛如何,分坛几处,又有多少人混在各山庄门派官府衙门......
"也就是说,我教在这些山庄门派都有卧底?"苏眉心中一动。
"正是。"云水清明道,"他们一般都扮作不懂武艺的杂工,以免与人交手泄漏来历,其实都是教中一流的好手。"
"那麽可有办法与他们联系?"苏眉又问。
"有。"云水清明道,"教中有特殊的传讯方法,两个时辰之内就能送达。"
苏眉对这世界的通讯方法无知得很,也不欲知晓详情,只是问:"这次参与围攻吟风弄月阁的门派,你都记住了?"
云水清明点头道:"是,都记得。"
苏眉微微一笑,淡淡道:"很好。传令给这些门派的卧底,今夜子时,各自动手,杀一个他们认为门派里最该杀的人。得手之後,在墙上留下‘杀人者圣教主苏眉'的血字,记住,越血腥越醒目越好。"
云水清明吃了一惊,张大眼睛看著苏眉,竟忘了回话。
苏眉继续道:"下手之後,不论成败,立刻返回总坛。"
一直没怎麽说话的林轩听了这话忍不住担心道:"这许多人同时返回,只怕会被人寻著踪迹,暴露总坛所在。"
"正是要他们知道。"苏眉冷冷一笑,"我自会安排妥当,只怕他们不来。"
"但是留下教主名讳......"林轩依然觉得不妥。
"冤有头,债有主,这些人既是我下令杀的,自然算在我头上。"苏眉淡淡地说。
他不知道今晚被杀的人是不是真的该死,但无论该与不该,杀人都是很重的罪孽。
事已至此,这些罪他宁愿一力承担。
贺长风,你不是要除魔卫道麽?
且让你见识一下,真正成魔的苏眉,是何等模样!
(六十九)
云水清明领命出去布置,走到门口,苏眉却又叫住他:"慢著。"
苏眉想了一想,吩咐道:"五湖山庄那里,就不必下手了。"
云水清明知他心意,却没有立刻应命,反而沈吟道:"这样只怕不妥。朱庄主维护吟风弄月阁在前,若我教再对五湖山庄网开一面,只怕反而令他们落人口实,今後在中原处境艰难。"
此言不假,苏眉知道是自己欠考虑了。但是......
云水清明躬身道:"教主的意思属下明白,定会办理妥当。"
苏眉点了点头。
直到云水清明去得远了,苏眉才转头去看林轩。
这一看,他却小小地吃了一惊──他他他,他怎麽会倚在林轩怀里?!
苏眉急忙回想前事,这才想起似乎是自己听到吟风弄月阁遭袭,大惊欲起又吐了血,林轩在背後扶了他一把,然後......他就靠在林轩怀里了。
汗......怎麽会靠得这麽自然呢?
若有所思地看著林轩,苏眉不由猜想,或许眼前这个男人,正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关键。
他在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从林轩最初的那一剑开始──那一剑,结束了原先那个苏眉的生命,而换成她莫名其妙地占据了这具身体。
这究竟是个什麽世界?苏眉忍不住再次思索。她为什麽可以在这两个世界中来来回回?
当初随著另一个苏眉的记忆渐渐清晰,她曾经想过,自己会不会消失?会不会被原本的那个苏眉取代?
结果是没有。从林轩他们的表现来看,在她返回另一个世界的时候,这具身体始终昏迷。甚至,随著真相的揭晓,那些若有若无的记忆都已经不再浮现。
另一个苏眉......彻底消失了吗?
那麽,她彻底取代原本的那个苏眉存在於这个世界上,究竟有什麽意义?
有什麽事情,必须由她,而不是另一个苏眉来完成?
她不明白。
因何而生,为何而死,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如此亘古永恒的命题,千百年来的先贤哲人都参不破,她自然更不能。
於是,只能茫然地、顺遂自己心意地走下去。
或许,走到尽头,回头再看,会明白什麽是宿命,什麽是人生。
也许是沈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太久了,等她,不,现在是他,回过神的时候,发现林轩正无比担忧地看著他。
苏眉突然心中一痛。
初到这个世界,他满心欢喜地以为这奇异的穿越会实现他所有的梦想,於是肆无忌惮地做了许多事──许多错事。
这个曾经被他残忍地伤害折磨过的男人,根本不应该得到那样的对待。
看著林轩憔悴而担忧的容颜,苏眉缓缓伸出手,覆在林轩的手上。
"林轩。"苏眉轻轻地说,"我错待你了。"
林轩微微一震,手指微颤,像是想用力回握住他,又像是在拼命克制这种渴望。
"属下不敢。"他最终垂下眼睑,哑声道:"属下万死莫辞。"
只是属下吗?苏眉看著林轩。
"对不起,我什麽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你是不是爱我,不记得我是不是爱你,不记得我们曾发生过的任何事。
看著林轩猛然抽紧的面颊,感觉到掌心僵冷退缩的手指,苏眉低叹一声。"从今往後,我会好好对你。你......不必怕我。"
林轩终於抬起头,看向苏眉。那双幽深的眼中,藏了许多苏眉辨识不清的情绪。
让林轩陪在身边,似乎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那种无言的契合,简直像是两人生来就已经在一起。
苏眉不知道他这样依赖林轩,究竟是因为伤心绝望之後的空虚,或者是出自另一个苏眉残留的记忆。他就是那麽自然地接受了林轩,让他为自己料理饮食起居,疗伤换药。
重伤和失血让苏眉极度畏寒,於是每个夜晚林轩都会提供自己的身躯为他取暖。
说起来,这不是一个堂堂右护法应该做的事。但是林轩做得天经地义,苏眉也就处之泰然。
只是夜半被剑伤痛醒时,会看到林轩微蹙的眉头,以及那些不再掩饰的悲伤。
他不知道林轩是想到了那个对他残酷无情的自己,还是另一个已经消逝了的苏眉。
(七十)
吟风弄月阁被围的第七天,几乎弹尽粮绝之际,围困著他们的人突然撤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