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他们还以为有诈,依然坚守不出,过了大约有半天,发现情形确实异常,才派了庸肆出去打探消息。
而庸肆带回来的消息,令众人大吃一惊。
据说,昨天夜里,参与围攻的各山庄门派都被人掀了老巢,一大清早,就瞧见血淋淋的尸首被扔在大院里。
被杀的人身份不一,有的是掌门的亲儿,有的是嫡传的弟子,但也有庄主的爱妾,或者看门的小厮。
只有一点是相同的。
被害者身後的院墙上都留下了一行龙飞凤舞的血字──"杀人者圣教主苏眉"。
魔教新任教主苏眉,凭这场腥风血雨,一夜之间,名动江湖。
以为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的各门派忙不迭地回程驰援,吟风弄月阁的压力自然一空。
劫後余生的喜悦里,庸肆却心情沈重地皱起了眉头。
苏眉,终於成为了圣教主。
那个天真善良爱哭爱笑的少年,终於沾染了满手血腥。
"我要去看看苏眉。"庸肆跺了跺脚就想走,却被无伤叫住。
"慢著。"无伤深思道,"这地方已经留不得,我们得尽快搬走才行。"
"为什麽?!"许多人不满地叫起来,他们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自己的地方,为什麽要走?
"这些人只是暂时退去,随时都可能卷土重来。"无伤道:"我们守得住五日十日,守不住五年十年。下一次贺云开若再要放火,哪里还会有另一个朱庄主不惜以死相谏?"
"那我们不如跟著庸肆一起去苏眉那里好了!"左方插嘴道,"大不了我们都入了魔,不,圣教,也可以给苏眉帮点忙。"他得意洋洋地自吹自擂,"我的毒药可是超级霹雳无敌厉害的哦!"
无伤缓缓摇了摇头。"不妥。这麽多人一起行动,路上防不胜防,反而有暴露总坛的危险。"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想,我们只要能保护好自己不要让他操心,就是帮了苏眉最大的忙了。"
"这和我去找苏眉有什麽关系?"庸肆在一旁焦急地问。
"很有关系。"无伤静静地说,"此去京城路途迢迢,你若不在,我没有把握将这麽多人平安送到。"
"京城?""我们要去京城?"一阵七嘴八舌的惊呼中,庸肆问出大家一致的疑问,"为什麽要去京城?"
无伤的回答无可辩驳。"天子脚下,是武林中人唯一不敢肆意妄为之地。"
"而且那里一定很好赚钱。"抚琴第一个微笑赞同。
"赚钱容易,花钱也厉害呢!"蓼!却不同意,"光是置办一处落脚的地儿,怕不要好几千两!"
抚琴微微一笑,掏出一个钱袋──血红为底,以金线绣著个仰天长啸的狼头,里头装著十来锭金子──正是当初李忘风扔下的那一个。
"我已算过,一路上的吃用开销,再买上一个宽敞的阁子,置备妥当,绰绰有余。如果有不想去的,也可以分到一份,自己出去安身。"
没有人不去。刀山火海也闯过来了,这时候又怎麽肯分开。
只要有金子,一切好办事。
不过一个时辰,十辆结实又轻便的马车就已备齐,雪暮和织桥十指如飞,布置了好些机关暗器在上面。
这几天受够了弹尽粮绝的苦,抚琴采购了满满好几车的兵器和食材,足够他们吃上两三个月,杀个好几千人。
其余人负责打包,正好前阵子为了凑钱,值钱的家当都已变卖一空,倒也省了收拾的功夫,众人带了些随身的衣物,便轻装上路了。
一路上自然不很太平,寻仇的武林中人暂且不提,光是看到这几十个美貌男女,见色起意的也大有人在。
吟风弄月阁的人窝了一肚子火,下手一个比一个狠,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杀了还不算,为了不惹麻烦,尸体都用化尸粉化掉,衣服鞋帽放火烧掉,至於金银细软,自然收入囊中充作旅费。
这麽一路杀过来,竟然又攒了好几千两银子,众人眉开眼笑,觉得这买卖实在比卖身卖笑划算得多。
庸肆看在眼里,只是摇头叹气。
莫看这些风尘男女又美丽又柔弱,一旦发起狠来,当真比什麽魔头都要厉害。
苏眉真的可以放心了......吧?
(七十一)
庸肆原本想待到吟风弄月阁完全安顿下来再离开,然而一路上察觉到的蛛丝马迹,让他感觉到危险的迹象,而後与云然的密谈,更加重了他的怀疑。
云然是苏狼的暗卫,自始至终见证了苏狼的沈沦和毁灭,此後就一直在追查整件事情背後的关键。
他比庸肆更早地意识到了这样一个问题──苏狼和苏眉的身份,为什麽会暴露?
自与中原武林的那一场大战之後,圣教韬光养晦,绝迹武林,蛰伏十余年之久。
在这十余年间,两位少主被严密地保护和教养起来,除了教中为数不多的几个核心重臣,没有任何外人知道他们的身形相貌、姓名武功。
那麽,他们的身份为什麽会暴露?
贺云开为什麽会怀疑到他们身上?最後又是什麽让他突然能够确定,进而痛下杀手?
庸肆和云然越是商议,越是心惊,当下决定由云然先回总坛保护苏眉,而庸肆在外继续探查消息。
临走之际,庸肆突然顿住脚步,从抚琴那里要过李忘风留下的钱袋,交到云然手里。
云然默默地揣进怀里,一个字也没有说。
再一次扫视吟风弄月阁的人,庸肆不是不担心他们的安危,但是眼下实在有更重要的事。
"无伤,我有事一定要先走了,这里的事情你多费心一些。"庸肆沈声嘱咐。
"你是担心贺云开联络各门派打算攻击总坛的事?"无伤并不强留他,只是道,"估计十日之内,不可能仓促成行。"
云然闻言,有些讶异地看看无伤,又看看庸肆。
庸肆向云然点了点头。他相信无伤的判断。
这些日子的并肩作战,让他深知无伤的明切犀利,对於纷繁局势的把握,在场的众人只怕无一能及。
那麽,至少还有十天。
还有十天的时间,可以在外敌压境之前,先清理内部的隐患。
随著潜伏各派的高手陆续回归,教中事务骤然繁重,林轩和云水清明都忙得不可开交。
苏眉虽贵为教主,但他一来受了伤身体虚弱,二来把以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也帮不上什麽忙,反而落得清养。
然而,别的人他可以不见,有一个人回来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了。
那个人叫云然,是前任教主苏狼的暗卫。
按理说,暗卫与教主形影不离,教主若有危险,暗卫自当舍命相护。
但是苏狼死了,而云然还活著──非但活著,他还带回了苏狼不准任何人为他报仇的遗言。
"不准为他报仇?"苏眉轻叹。多麽熟悉的遗言!
"是的。"云然低声回禀,"先教主有言道,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既不怨恨命运,也不怨恨李忘风。他不需要任何人为他的选择承担责任──他自己会承担。"
云然的神情渐渐凄楚。
还记得苏狼说这话时,那麽从容,又那麽严厉,而他看向另一个人的眼睛,却是如此地深情和无悔。
然後他抱著近乎昏迷的李忘风,踏上了为李忘风求生,而他自己必死的旅程。
而那个被命令绝对不允许插手的暗卫,只能隐在暗处,眼睁睁地见证了他的毁灭──那麽彻底地毁灭,整个血肉之躯,都在那一声巨响中,化作了飞灰。
苏眉静静地听著云然说著苏狼的事。
原来,苏狼是自杀的──他以自己的死,来换取李忘风生的希望。
就在他殒命的三天之後,他的弟弟苏眉放弃了所有逃生的机会,毫不反抗地任贺长风的长剑贯穿自己的胸膛。
真的是兄弟──同样痴愚的性子,只能归咎於遗传。
等等,遗传?
苏眉突然心中一动。
那麽,他们究竟是遗传到了谁?
(七十二)
他们的母亲从未出现在任何传说中,而父亲则在他们尚年幼时就已死去。
一个之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突然出现在苏眉的脑海里──他和苏狼的父亲,究竟是怎麽死的?
世人皆传,当年中原武林与魔教鏖战三日,最後是贺云开孤身一人,杀入魔教总坛,力毙魔教教主,因而被推为天下第一人。
事实果真如此吗?
据他这几天的观察,总坛禁备森严,外有天堑,内有机关,四周又可合围呼应,几乎是一座攻守自若的城池。
那麽,十多年前,贺云开是怎麽突破重围,孤身一人杀入总坛深处,击毙当时的魔教教主的呢?
天下第一人,当真如传说中那般武功盖世吗?
如果十多年之前他能凭一人之力扭转乾坤,为什麽十多年来他不曾趁魔教式微之际斩草除根?又为什麽十多年之後要逼著亲身儿子出卖肉体和感情来达到目的?要知道,这毕竟不是什麽名门正派随随便便就做得出来的事。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这一团疑云中渐渐浮现,与此同时,"天下第一人"的光环渐渐剥脱零落。
可能,非常可能,贺云开对付上上任教主的手段,与贺长风对付自己如出一辙。
正因为尝到了背叛的轻松、荣耀的甘美,贺云开才会希望贺长风循著自己的道路踏上权势的巅峰。
苏眉冰冷地笑起来。
贺云开,贺长风,你们真的以为欺骗到对方不惜一死的程度,自己却可以毫无损失地抽身而退?
你们错了。没有任何事情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辜负了谁、伤害了谁、亏欠了谁,你们自己心里都记得。
终有一天,你们会偿还......你们会期待偿还......用你们的肉体,或者,灵魂。
苏眉脸上的神情瞬息万变,看得云然目不暇接。
"教主?"云然试探性地轻唤。他还不习惯称呼另一个人为教主。
苏眉回神,才发现自己想著心事,连云然什麽时候停了禀报也未察觉。
"那个李忘风,救活了吗?"苏眉问。既然苏狼宁愿一死以救李忘风,他希望至少他的牺牲没有白费。
"救活了。"云然冷笑,"教主还曾经见过他的。"
"是吗?"苏眉皱起了眉头细细思索,却怎麽也想不起来。
他在这世上认识的人真的很少,除了天下第一山庄的几个人之外,就只有吟风弄月阁的那些了。
"难道他也混在吟风弄月阁里?"苏眉猜测。
"虽不中亦不远矣。"云然道,"他虽不是吟风弄月阁的人,却是吟风弄月阁的客人。"
客人?苏眉几乎不假思索地就想到了那个要求"虐到我想死为止"的奇怪客人。
原来,那就是李忘风。
害死了苏狼,他已经在付出代价了吧。
还记得那个遍体刑伤的男人定定地看著他,又像是透过他看著虚空──他在看的,是不是那个为了他而化作飞灰的爱人?
"我只是想知道,什麽样的痛苦,才会让人宁愿选择死亡。"──可是他终究不愿意死,所以他的痛苦,无穷无尽。
"虐到他想死为止?"听了苏眉的简单讲述,一直默不作声的云水清明突然冷笑起来,"那个畜生,连死都不敢麽?"
苏眉有些惊讶地看著云水清明──他还是第一次在这张美丽的脸上见到如此冷酷的恨意。
云然转向云水清明,伸手入怀,掏出一件东西──血红色的钱袋,用金线绣了个狼头。
"咦?这......"苏眉认出了这钱袋。这似乎是当初李忘风扔在吟风弄月阁的那个?
云水清明默默地接过,用手细细地摩挲了片刻,突然眼眶一红。
他迅速转过身去,远远走开。
苏眉还未出口的话全部梗在喉中,化作一团难咽的苦楚。
他感到不明所以,却又仿佛明白了些什麽,心中隐隐作痛。
"那是先教主的钱袋。"林轩的低声解释证实了他的猜测。"先教主以狼为名,有一日云坛主恰有闲暇,亲手绣了这个钱袋给他,他喜欢得很,一直带在身上。"
亲手绣的钱袋。苏眉恻然。上下几千年里,这始终代表著同样的心意。
然而苏狼却爱上了李忘风。
然而这钱袋却落到了害死苏狼的李忘风手里。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云水清明的背影单薄而颤抖,但是他高昂的头颅却绝然阻止人上前安慰。
苏眉咬著嘴唇,慢慢地伸出手去,握住了林轩的手。
(七十三)
庸肆回到总坛的时候,林轩和云水清明正在议事厅商讨事务,一见庸肆出现,急忙起身迎了上去。
"吟风弄月阁的情况怎麽样?"云水清明关切地问。苏眉可是日日夜夜都惦著这事。
庸肆满身风尘,看著他们一言不发,只是握紧了拳头,朝林轩狠狠地挥了过去。
林轩闪也不闪受了这一记重拳,云水清明吓了一跳,急忙将还欲挥拳的庸肆拉开。
"这是干什麽?"他惊疑不定的目光在庸肆和林轩之间来回扫视。
出了什麽他不知道的情况吗?为什麽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是你!我知道是你!"庸肆狂怒地瞪著林轩,"你想要苏眉死,是麽?!他忘了你,所以你想害死他!"
"什麽?!"云水清明乍听此言,震惊地转向林轩。"林轩你......"
不可能吧!林轩......怎麽可能......
林轩淡淡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
"不错,是我。"他冷冷地说,"是我特意将苏眉的身份透露给贺老贼知道。"
云水清明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林轩,过了很久,才慢慢意识到这意味著什麽。
林轩,所有人当中,竟然是林轩,背叛了苏眉。
他泄漏了苏眉的身份,逼著贺长风痛下杀手,又趁乱带回濒死的苏眉。
如果不是庸肆点破,真的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到林轩身上。苏眉被贺长风伤透了心,也会重新投入他的怀抱。
如此完美的计划,其中却有一个致命的变数──如果贺长风的那一剑,不曾向左偏开三分呢?
"林轩,你真的......"云水清明轻轻地问,"想要苏眉死?"
林轩冷冷地看著他。"苏眉只能是圣教的苏眉,若不是,他就只能死。"
"你只是受不了他忘了你!"庸肆怒吼,"你只是恨他伤了你!"
林轩冰冷的神情有些许破碎。
"我不该恨他吗?你告诉我,我不该恨他吗?"他死死地盯著庸肆的眼睛。"你知道,他都对我做了些什麽?"
庸肆微微一窒。
那一日林轩从天下第一山庄脱险而出时,已然虚脱得无法料理自己,所以......是的,他知道。
"苏眉只是想救你。"庸肆缓了缓语气,"那般情势之下,他也是不得已。"
"他不是不得已。"林轩露出一丝难言的苦涩,"他喜欢折磨我让我痛苦。他喜欢那样,不是不得已。相信我,我分得出来。"
"庸肆,这麽多年的兄弟,你听我喊过一声痛麽?可是那天,我喊了。我哭喊得嗓子都哑了,求他饶了我,他却......"林轩的声音渐低,最终化作一声惨笑。
庸肆有些不忍地转开头去。要让林轩这样的汉子哭喊求饶,实在比杀了他更残忍百倍。
林轩闭了闭眼,慢慢地平复心绪,再睁眼时,神情已是坚硬如铁。
"但是我设计让贺长风动手杀他,却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圣教。"
"你们都知道,苏眉迷恋贺长风到什麽地步。你是不是宁愿看到有朝一日他追随贺长风征伐本教?真到那一天,你要奉教主为神的教众们如何自处?"
庸肆和云水清明齐齐一凛,却都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