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才说,苏眉只能是圣教的苏眉,若不是,他就只能死!"林轩目光灼灼地逼视庸肆,"而你,庸肆,你身为左护法,效忠的究竟是圣教,还是苏眉?!"
庸肆和云水清明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看著他的身後。
突如其来的恐惧,让林轩猛烈地颤抖起来。
(七十四)
苏眉看著林轩僵硬而颤抖的背影,想起不久之前他还曾想过,是不是就与这个人携手共度一生。
既然已经和他爱的人走到无路可走,那麽,何不给爱他的人一个机会。
他真的对自己说过,从今往後要好好对他,弥补他之前受过的那些伤害。
他没有去想他的弥补可能太晚,或者,根本不被接受。
这世界如此冰冷,他多麽希望有人可以依偎可以陪伴。
或许,他是太寂寞了,寂寞到宁愿让一厢情愿的美好幻想遮蔽住眼睛。奈何幻想太脆弱,他又该死地没有那个福分在幻境崩解之前离开。
於是他只能站在这里,被迫认清狰狞的现实。
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惨淡的人生,敢於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
哀痛,他已经痛够了。至於这幸福,他非常乐意转让给任何一个有能力享受的人。
他只是一个没有出息的想要有人可以抱著取暖的米虫而已,老天又何必费心给他这麽多的试练?
苏眉轻轻地,但也沈重地,叹了口气。
林轩猛然一颤,扑通一声,直直地跪了下去。
轻轻的脚步声渐渐逼近身後,林轩咬紧牙关,闭目待死,心里却知道苏眉不可能那麽简单就放过他,等待著他的,必然是比死更可怕的结局。
然而就在这恐惧得近乎麻木的瞬间,他却突然意识到,比起即将到来的惩罚,他更害怕看到苏眉的失望和伤心。
这样的感觉意味著什麽,他已不敢去想明白。
然而轻轻的脚步声从他身边走过,在庸肆面前站住。
"吟风弄月阁怎麽样了?"苏眉轻轻地问。
"很好,没有伤亡。"庸肆回禀道:"我们已把吟风弄月阁迁往京城,无伤说了,在那里江湖中人才不会作乱。"
吟风弄月阁搬迁一事,倒是出乎苏眉的意料,然而凝神一想,便知这才是一劳永逸之策,当下微笑道:"如此甚好。他这样清晰明断,我很放心。"
庸肆看著苏眉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微带哽咽道:"大家都很担心你,左方还说要过来帮你的忙。"
苏眉微微一笑。"不用,只要他们好好地守住自己就好。这些身不由己的江湖仇杀,我宁愿他们永远不要沾上。"
他们已经沾上了。而且沾出瘾来。庸肆在心里偷偷地想,却不敢说出来教苏眉烦心。
"无伤要我转告教主知道,吟风弄月阁,他们会为你守住。"他最终说。
苏眉微微一笑,回想起那个曾经重伤垂死的绝美少年。
因果报应是多麽有趣的事,许许多多看似意外的人和事,彼此都有著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初他哪里会想到,那个沈默的遍体鳞伤的少年,竟然会成为扭转局面的关键。
"贺长风怎麽样了?"苏眉又问。
苏眉竟然用这麽平静随意的语气问起贺长风,实在让庸肆不知该怎麽回答才好。
犹豫了一下,庸肆如实说道:"阁里的人都遵照你的嘱咐,没有对他下手。但是围攻吟风弄月阁的人里没有他。这几日贺云开联络各大门派意图进攻我教总坛,贺长风也一直没有出面。"
苏眉点了点头,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庸肆看在眼里,满心不是滋味。
苏眉,你真的对他著迷到这样的地步?他几乎杀了你!你却还担心他的安危?
苏眉看了他一眼,仿佛明白他在想些什麽,淡淡道:"当初他若一剑杀了我,倒也一了百了,但既然我还活著......"他微微一笑,却透出森森寒意,"报仇这种事情,当然是自己动手比较有趣。"
重回这个世界,他一直一直不允许自己去想贺长风,因为他害怕一旦想起,就会变得软弱──如今的他,已负担不起任何软弱。
现在,他已没有这个顾忌。
拜林轩之赐,仇恨的种子终於突破爱恋与温情的封锁,在他心中萌出第一片魔性的嫩芽,从今以後,就要用鲜血与痛苦浇灌。
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鲜血与痛苦,应当从何而来。
(七十五)
林轩跪在地上,听著苏眉的声音语气越来越冰冷残酷,越来越象......苏眉,他心中的那个苏眉。
而那个苏眉,不会饶恕背叛他的人。
林轩苦涩一笑,闭上眼睛,几乎可以料想到自己的下场。
轻轻的脚步声来到他面前,他听见苏眉说:"你起来吧。"
他没有起身,反而重重地叩拜下去。
"属下该死。"他低声说。他的额头碰到了苏眉的脚尖。
头顶上又飘下一声轻轻地叹息。
"你并不该死。你有什麽错呢?"苏眉的声音温柔而又清晰。"你身为右护法,应该效忠的本就是圣教,而不是一个有叛教可能的苏眉。"
他双手将林轩轻轻地扶了起来。"你做得很好。有你这样的护法,诚为本教之幸。"
林轩愣愣地起身,看见苏眉淡淡的笑容。
"即日起,林护法升任本教副教主。本座如有不测,既由林副教主接替教主之位。"苏眉简简单单的一则任命,听在林轩耳中却如石破天惊。
"教主!"林轩双膝一软,又待跪下,却被苏眉托住,只得惶然道:"属下不敢!属下,属下......"
"你有什麽不敢?"苏眉轻轻一笑,不知是褒是贬,只听得林轩遍体生寒。"你一心为教,自然当得起这个教主。"
预料之中的酷刑凌辱,竟然变成了前所未有的至高褒赏,林轩根本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麽好运,反而愈加惶恐不安。
苏眉见他还欲推辞,微微扬眉道:"或者你觉得我当不起这个教主,想要取而代之?"
"属下不敢!"林轩浑身一颤,再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不敢麽?"苏眉淡淡道,"那就乖乖当你的副教主。"
林轩再也不敢多说什麽,只得默然领命。
庸肆在一旁默默看著,直到此刻,突然出声道:"教主,属下请辞左护法之职。"
"为什麽?"苏眉有些惊讶地转头看他,"难道是......"
庸肆握紧了拳头,缓缓道:"因为我终於可以回答林教主先前的问题──我效忠的不是圣教,而是苏眉。"
苏眉微微一震,深深地凝视庸肆,庸肆也严肃而坦然地看著他。
"谢谢。"苏眉轻声说。然後他扑入庸肆怀里,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已没有任何语言能表达他的震撼与感动。
他突然觉得,这世界并不是全然冰冷,偶然也会在不曾意料到的地方感受到丝丝暖意。
这世上,除了为圣教而出卖他的林轩,还有为了他不惜背弃圣教的庸肆;除了因为他出生魔教而痛下杀手的贺长风,还有为了帮他宁愿加入魔教的吟风弄月阁。
或许,这正是一种大道平衡。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但总有一二所得,能让人有勇气坚持著走下去,不至於完全绝望。
庸肆紧紧地搂著苏眉,说不出的酸楚涌上心头。
那麽好的苏眉,那麽温柔善良,又那麽容易满足。别人一点小小的善意,他会用自己的全部生命去回报。
为什麽没有人真心爱他?为什麽没有人好好待他?
他伤得那麽重,那麽消瘦而苍白,曾经生机蓬勃的笑靥,已褪色成几乎看不见的惨淡。
"苏眉,跟我回吟风弄月阁去吧。"庸肆突然有了这样一种冲动,想要带著苏眉,离开所有的险恶与丑陋。"大家都很想你。"
"回吟风弄月阁......"苏眉的脸上,露出一丝悠然神往的神色。
"我们都会陪著你,大家开开心心的,和从前一样过日子。"庸肆的声音微微哽咽。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是如此怀念那些人那些日子。
他从来没有这样投入地生活过,真真切切地关心著某些人,不惜与他们同生共死,几乎忘记自己还有任务在身。
原来认真地付出一份感情自有其乐趣所在,并非拒绝动心就不会受伤。
他终於懂了。可惜懂得太迟。
(七十六)
苏眉悲伤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可以,他多麽希望能回吟风弄月阁。
可是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如今他是恶名昭著杀人如麻的圣教主苏眉,任何人和他扯上任何一点关系,都有可能会招致疯狂的报复攻击──这已经有先例可循。
或许吟风弄月阁的人不在乎受他连累,不在乎与整个中原武林为敌,可是,他在乎,非常在乎。
吟风弄月阁历经劫难之後,渐渐学会了捍卫自己,但是,它依然是脆弱的──在强权和暴力面前,任何美好的事物都是脆弱的。
所以苏眉会用自己的方式捍卫它,如果这是他在这个世界唯一能做的事。
"你去吧。"苏眉松开紧搂著庸肆的手臂,"我准你辞去左护法之职。吟风弄月阁那里,还要烦劳你多费心。"
庸肆深深地看著苏眉。"那你呢?"d
"我也会回去的。"苏眉保证。"此处事了之後,我就回去和大家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只要那时,我还活著......
直到庸肆趁夜离开,苏眉才转向云水清明,邀他去房中议事。云水清明自然从命,林轩也默默跟在他们身後。
到了寝宫门口,苏眉却拦下林轩道:"此事有云坛主一人即可,林教主请自去安歇吧。"
林轩下意识地想问是什麽事不能让他参与,幸好及时反应过来,忙道:"教主起居,总还要属下打理。"
"这些杂事,怎可劳动林教主。"苏眉客气地拒绝了他的好意。"以往是本座逾矩,以後再不会了。"
林轩木立片刻,方才颤声道:"教主起居,本就由属下打理,并无不妥......"
"这怎麽使得。"苏眉淡淡地挥了挥手,向房内走去。"林教主事务繁重,已是操劳,晚上自当休养生息,却不必再为本座烦扰。"
"苏眉!"对著苏眉的背影,林轩失控地低喊出来,"你怨我恨我,不要藏在心里!要怎麽惩罚我我都绝无二话,只求你不要......不要......"
他的声音渐渐低哑,因为苏眉已转过身来,而他甚至不敢直视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你是有功之臣,我罚你做什麽?"苏眉微微一笑,踏入房里。"时候不早了,林教主,您自便吧。"
一声轻响,房门在林轩面前合上。
林轩就那样直挺挺地站在门外,伫立了整整一夜。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允许心底的痛慢慢地泛出来,吞噬了他的整个灵魂。
在他心里,圣教的利益是高於一切的。苏眉认同了他,也成全了他,让他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教主,得以把握圣教未来的命运。
然而另一个苏眉,曾经信任他依赖他、躺在他的怀抱里、紧紧握著他的手的苏眉,已经随著那一声轻响,永远地将他拒之门外。
这是意料之中的代价,然而为什麽他不曾想过,这样的代价,他或许付不起......
第二日一早,苏眉推门而出,看到站在原地的林轩,微微吃了一惊。
林轩也吃了一惊,只见苏眉眉目含情,粉唇带笑,满身的神清气爽,原先的憔悴病容一丝也不见了,身上甚至还飘著似有若无的香气。
这是......他以目光询问云水清明,云水清明却有些仓惶地避开了视线。
林轩心中蓦然一沈。
究竟是什麽事情,需要这样瞒著他?
还不待他细想,苏眉已敛去讶异,向他微笑道:"林教主,接下来的事情,就要有劳你了。"
林轩听他有事吩咐,立刻凝神待命。
只听苏眉道:"我要去捉贺长风,你陪我一起去。"
捉贺长风?林轩的惊讶和警惕藏都藏不住。
苏眉的眼中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若是本座孤身前往,只怕林教主也不放心吧!"
(七十七)
林轩实在没有想到,捉拿贺长风竟会如此简单。
吟风弄月阁一战,天下第一山庄折损了许多人手,贺云开又奔波於各山庄门派联络围剿魔教总坛之事,因此山庄里空荡荡的,除了几个杂役,就只有贺长风一人。而贺长风一看到苏眉就彻底僵住了,一动不动地任他点住穴道,昏倒在地。
此後,苏眉照例在墙上留下一行"杀人者圣教主苏眉"的血字,带上贺长风一起大大方方地扬长而去,将山庄里的一片惊呼怒喝声远远地抛在身後。
林轩同样没有想到,苏眉没有把贺长风送到地牢押解或者交付刑堂审问,而是将他带回了自己的寝房。
苏眉的寝房里,熊熊燃烧的炉火毫不吝惜地挥洒著光与热。
这是苏眉昨夜特别交待云水清明去办的事情之一──自受伤之後他就特别怕冷,而他的身边已没有了能为他取暖的人。
现在,贺长风就躺在壁炉前宽阔丰厚的毛毯上,双眸紧闭,仍处於昏睡之中。
在苏眉打算解开贺长风的穴道时,林轩终於忍不住开口阻止。"教主,如此要犯,理应交给刑堂处置。您将他留在这里......"
苏眉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本座要处理一些私事,林教主愿意回避一下麽?"
私事?林轩的心顿时被嫉妒狠狠咬痛。
再看一眼苏眉笼在袖中的左臂,仿佛可以看到那依然淌血的伤口──苏眉竟然宁愿割开自己的而不是贺长风的手臂留下血字,如此余情未了,要他怎麽去想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私事"?!
他咬了咬牙,学著苏眉先前的语气冷笑道:"让教主和他单独在一起,属下只怕有些‘不放心'呢!"
他知道自己这样算是以下犯上,苏眉大可直接处置了他,却不料苏眉只是扫了他一眼,淡淡道,"如此,谢过林教主关心。"
一边说,一边解开了贺长风的穴道。
贺长风从昏迷中醒来,第一反应就是伸手握住腰间的剑柄。
然後他听见苏眉的声音轻轻地笑起来。"再给你一次机会,下手可要准一点儿。"
贺长风浑身一震,猛然睁眼,正对上苏眉冰冷而戏谑的眼睛。
苏眉?他不敢置信地、几乎是贪婪地注视著苏眉的容颜──依然是灵动的眼,依然是粉嫩的颊,他的那一剑,似乎没有给苏眉造成任何伤害。
这怎麽可能呢?贺长风想。莫非是经过这些天的煎熬他终於崩溃了,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一切究竟是怎麽发生的,他真是越来越想不明白。
苏眉为什麽会来到他身边?为什麽会以身为他挡剑?为什麽对他露出那些爱恋痴迷的神情?为什麽宁愿葬身在他的剑下?为什麽不准吟风弄月阁的人为他报仇?
如果这一切都只是伪装,那麽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苏眉究竟是想得到什麽?或者说,他究竟得到了什麽?
反观他自己呢?明明知道是陷阱,又为什麽将身心都交付?
当长久的布置终於收效,当恶徒终於伏法,他为什麽感觉不到一丝快意?相反的,他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悔恨。所谓正义或者荣耀,丝毫也无法救赎他在手刃爱人的罪孽中痛苦煎熬的灵魂。
"苏眉......"贺长风颤抖地低唤出来,松开剑柄,猛然搂住幻觉中的苏眉。
苏眉的身子冷得像冰一样,似乎挣扎了一下,却是那麽微弱的挣扎,贺长风收紧手臂将他牢牢禁锢在怀里,然後,不顾一切地吻了下去。
他触碰到的嘴唇柔软而冰冷,带著淡淡的芳香,却是无比真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