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耐心等待。
“因为,”阿喀琉斯吞了一口口水,说:“他曾经说过会把你抢走,他曾经发誓要把你抢回特洛伊!”
我闭上眼,有一刻钟的时间无法消化理解这句话。
七年前,爱琴海上,通往利姆诺斯岛的航船上,十二岁的少年第一次对我宣誓。
“不许你打王兄的主意,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小糊涂虫,我还有三年成年,在这期间你给我老实呆着,不许红杏出墙,不然我灭了你!”
离开利姆诺斯岛前往色雷斯时我们也曾相互许下诺言:
“我也喜欢小糊涂虫,你一定要是我的,等我十五岁就把你抢回特洛伊,一定!”
“好啊,到时打赢我,我就跟你回去。”
然后四年前重逢他也曾多次暗示过我。
可是,年少轻狂的我们啊……待到失去无法挽回时才缅怀自责。
身心变凉,直至冷却,我僵硬推开阿喀琉斯,看着他的眼问:“仅仅……因为……他幼稚的戏言……你就……杀了他?”无法止住颤抖,我捏紧拳头后退,太可怕了,这个男人太可怕了!
阿喀琉斯紧闭嘴唇没有回答,只是倔强执拗看着我。
我甚至……无法哭泣,无法痛骂,无法自责,低低呢喃不断后退,要离开这个男人,“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他还只是个孩子。太无辜了,太无辜了,我的小毛孩,你死得……这么不值!”
阿喀琉斯表情扭曲,上前一步伸手要抓我,被我躲开,他吼:“那又怎么样,当时你就在他身边,他和你形影不离,你还带他离开!我只想杀了所有靠近你的人!”
“我是自己的,不是你的所有物,你有什么资格加害我的朋友,我的爱人,他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宁愿你杀了我,也不要他们伤到一分一毫!”我也不示弱挥舞拳头吼回去。
“那我呢,你离开我就可以那么决绝头也不回,你把我当成什么,我才是最爱你的人!为什么每一次伤害的离弃的都是我,帕特洛克罗斯,为什么?”阿喀琉斯咬牙切齿含泪斥问。
我眯眼看他。
帕特洛克罗斯?!
原来……他爱的人还是……
阿喀琉斯回过神来突然发现自己说了什么,立刻焦急张口想要辩解,却又不得不绝望闭上嘴唇。
拂袖转身,我笑出声,多么可笑,多么幼稚!
第37章
该死的身体总是在关键时候急刹车撞得人仰马翻,没走出几步,一阵刺痛从心脏到头部贯穿,我抱住头眩晕跪倒在地,地面上灯光照耀下的人影开始扭曲。
这具身体已经太薄弱,更本禁不起任何激烈情绪,之前在海边做爱已经耗费太多精力,我太想他,太想要他,终究是自取灭亡,咎由自取!
它已经没有力量暴走,我只是害怕它会顷刻崩溃。
可是,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事,值得我在乎的人,这样痛苦的活着,还不如早一点死了……不存在就好了,没有来到这个世界就好了。
被大力拥进温暖的怀抱,身边的人恐惧呼喊。
我用力推他,不要,走开!
你这个骗子!
走开!
不要碰我!
你根本不爱我!
根本没有爱过我!
我大口呼吸,抬头抓紧他的衣襟,像溺水的鱼,明明身在水中却无法呼吸,无法得到拯救,睁大眼,我要看清楚他的样子,对他说:“阿喀琉斯,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你把小毛孩还给我,把他还给我!没有爱过赫克托耳,没有爱过别人,我只爱你一个,为什么你不相信,为什么?”
好痛!
头痛,心痛,有什么要从身体内部冲撞出来将我吞噬。
求求你仁慈的诸神,让我解脱……
“我知道我知道,两年前恢复记忆我就知道你不可能爱上别人,因为我们的羁绊是如此之深,因为那是第一支金箭,绝无仅有,因为我们从来没有机会爱上别人!吉琛,吉琛,我知道你不想要过去,不想要痛苦。原谅我,原谅我,我只是太痛苦了,太痛苦了,为什么你不能只为我一个人,我们明明,明明就只有彼此的啊!”
泪水决堤般涌出打落在脸上,烫伤面皮,我虽然神智涣散仍能听清楚他的呼唤,不由苦笑起来,这种纠缠……
“琛!”伊菲斯和两个女人从街道转角处走出来,手上还拧有篮子,应该是宴会结束后到战俘营去派发救济餐和送药才回来。
看到阿喀琉斯哭泣,听到那些话,狂乱痛苦的心稍微平静一点,扭曲变形的身体慢慢恢复正常。
伊菲斯扑倒身边,跪下,“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身体……”
“让我看看。”落落大方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有点耳熟。
我和阿喀琉斯抬头。
一个陌生女人,黑发,深色肌肤,五官明亮大方,嘴唇性感丰润,挂着伶俐的俏皮微笑,一身希腊无袖百褶衣袍,手腕上一串黑宝石手链在夜色中流光溢彩分外扎眼。
只见她裣衽蹲下来,伸手触摸我的额头,被阿喀琉斯挡开,不悦问:“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谁允许你擅自离开营地?”
“呵呵!”陌生女子掩嘴微笑,恍然间就换了气质,清纯之色变为不易察觉的媚,深到骨子里的艳,眼神却是强势到绝顶的高傲,颐指气使,衽色内敛。“阿喀琉斯,真是令我伤心啊,昨夜才良宵共度,今天怎么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这声音,这气质……
这个女人是……
我张嘴想叫被她一巴掌堵住,在额头上拍两下就不清醒了,虽然能听见他们的对话却无法再开口,只能倒在阿喀琉斯怀里。
“你对他做了什么?”
“没什么,你没看到他的身体是因为情绪激动发生变化的吗,我只是暂时封印了他的神识,等他想通了,冷静下来自然就解开了。”
我早就冷静了啊……该死的女人快放开我……
“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他的身体状况?”声音越来越凌厉。
“哎呀,你抓我的时候不就知道我的父亲是祭司吗?我呢,是冥界赫卡忒女神的直系女弟子,也就是说,我是个巫女,这么点小小的疑难杂症就能难倒我,你也太小瞧我了吧?”
巫婆,死巫婆,放开我……,呜呜,阿喀琉斯,你别上当,她骗你的,她是,她是……
“好了,布里塞伊斯,待会儿再卖弄,主人,先把琛抱进屋,让布里塞伊斯再症断一次,也好对症下药。”伊菲斯恭敬对阿喀琉斯说。
主人……∮∮∩_∩⌒_⌒
伊菲斯,老板我神智还十分滴……清楚,你怎么可以当着我的面倒戈相向!!
阿喀琉斯低头来看我,笑出声,捏住我的鼻子,说:“眼睛滴溜溜的转,是不是清醒一点了,在想什么,伊菲斯是我密耳弥冬的女俘,她没有告诉你吗?”
我的鼻子……¤_¤
旁边几个女人纷纷掩面低笑,忒克墨萨站出来说:“好了,好了,别闹了,让欧阳好好休息一晚,有什么事明天一早再解决。”
“行啊,我也累了,伊菲斯,帮我收拾一间客房,今晚我就在‘摆渡者’留宿好了。”声称自己是布里塞伊斯的可疑女人打着哈切转身进屋。
伊菲斯跟在后面含笑说:“你可真是自来熟,第一次拜访就摆足姿态。”
“好了,你饶了我吧,伊菲斯,看在我救了你家老板的份上让我住一晚好吗?”
“真是,被你这样缠着,伊菲斯怎么好意思拒绝,大家都是姐妹,你……”
三个女人罗罗嗦嗦唠唠叨叨进屋去,阿喀琉斯抱着我随后跟上,低头来问我:“好些了吗,是的话,就眨一下眼,不是就别动。”
我眨眨眼,眼珠子不停转动想告诉他小心布里塞伊斯,谁知他会错意,以为我在恶作剧,又糟蹋了一次我的鼻子。
低头看去,红红的鼻头,都快和小丑鼻子上的小球相媲美了,我眼泪汪汪指控他。
阿喀琉斯开心笑出声。
进得屋来,看见大厅早已收拾干净,只一些花哨的装饰还未取下,阿喀琉斯轻车熟路上楼,把我放到床上走进浴室,不久回到床边,我已经昏昏欲睡,听见他问:“要洗澡吗?”
我睁眼眨了一下。
再次被抱起,阿喀琉斯亲吻了一下我的嘴唇,走进浴室。
当初修建浴室时我就特别要求要宽敞,豪华,这样洗起来才舒服,有感觉。
温暖的水顺着身体曲线流淌而下,阿喀琉斯一面抱着我冲澡,一面漫不经心说:“吉琛,现在冷静下来了吗?我们好好谈谈好吗?”
说着也不顾我的回答,自说自话起来,说:“七年来我们都错过,痛苦过,哭过,在一起相守的时间短暂得屈指可数,放下好吗?
我是真的很爱你,刚才叫出帕特洛克罗斯的名字,只是因为这具身体这副容貌陪伴我太长的时间,就算知道你不是他,有时还是忍不住会把你当成他,我曾爱过他,分得清楚自己的感情,你相信我好吗?
我们太累了,吉琛,从远古追逐到现在,错过太多时光,求求你给我,给彼此一次机会好吗,我们不要再吵了,我真的很害怕哪一天你不会再回头。”
阿喀琉斯,我怎么原谅你?
原谅你我就要恨自己,你知道我从来都是自私的人,小毛孩的事不可挽回,我们之间,也不可挽回!
我突然感谢布里塞伊斯封了我的神识,可以不用面对,不用回应。
第38章
半夜梦醒抬头看见上方沉睡的人,片刻怔然,蓦的又记起昨晚点点滴滴,不禁温暖一笑默默凝视着他。
窗外传来滴滴答答的雨声,幽冷的风拂散窗帘扬起床上纱帐,诺大的房间里回荡着风声。
我蜷缩在阿喀琉斯怀里,安静倾听他的呼吸,混和沙沙的雨声像是一首此起彼伏的独奏曲。
闭上眼想继续入睡,却心潮澎湃无法成眠,睁眼盯着床帐发了一会儿呆,昏昏欲睡之时听见门外一声长长的叹息。
谁这么晚了会在走廊上?
轻轻拉开阿喀琉斯环在腰上的手,掀开纱帐下床,低头穿鞋时一串莹白跳跃在眼前。
是两年来放在床头的珍珠贝壳。
捧在手里回头看了一眼那男人,幽幽叹口气,还是被束缚了呢……
不由些微伤感,看着窗外发呆。
闯进窗的雨打湿窗棂和地板,幽冷的液体泛出奇怪的银白光芒。
这雨……
心头一跳,关上窗,转身出门。
静谧的走廊上只听得见点滴雨声,窗口一人抬头仰望,浑身上下闪烁银白光华,随水光波动,卷发披散,大理石雕刻般的雪白容颜毫无表情。
大概是听到我的脚步声,她身体顿了顿,回头来,黑发下的正面……
绝世姿容在转过身的那一刻如昙花一现顷刻凋落,渐渐枯萎老去,脸上皱纹追云逐日般纵横交错,沟壑深浅不一,一头茂密乌黑的华发也逐渐衰微,变为雪色,可是,那双眼睛……
高傲,绝世而独立,冷而犀利,淡漠深沉,沧桑寂寥。
她是……
“你不觉得今晚的雨很奇怪吗?”不待我发言追问,面前苍老的女人先开口了,声音磨沙一样难听低哑。
我点头,走过去站在她身边,伸出手接了几滴雨水在手心,不是透明无色的,昏暗光线中可以看见一丝黑色物体浮动在其间。
这是!
我惊讶抬头看面前的女人,她苦笑看着我,说:“你认得吧?他开始行动了。”
“谁?”一时间口干舌燥发出的声音带了凄厉之色,我捏紧拳头屏住呼吸,问:“该亚,你背后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
面前的人正是化身成布里塞伊斯的地母该亚。
顿了一下,我又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该亚摇摇头,神色是一言难尽,说:“该知道的想必你已经猜到,其他的,他给我下了禁制,我无法说出口。我来,是要和你交换一样东西?”
呼吸一滞,我退后一步,手紧捂在胸口,是的,两年前地宫一劫后我就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傀儡。
该亚淡漠看我一眼,抬起左手手腕,上面一串黑宝石。
我定下心神,害怕也没用,该来的总回来。
也不见该亚有什么动作,黑宝石手链自她手上脱落浮动在两人面前,光芒刺眼,晃得人睁不开眼。
该亚低头在胸腔结印,念出咒语,片刻后手链开始旋转上升,越转越快,上面的宝石珠粒也越变越大,渐渐笼罩了整个天花板,最后大到可以清晰看见上面雕刻的古老咒文和封印图时,一道金光自中心爆裂开,尔后一枚半圆发光体缓慢升起悬浮在手链上方。
我吞口口水,一瞬不瞬的望着。
该亚睁开眼悲怜看着我,说:“他先发制人,我已经没有力量反抗,被逐出地宫,现在世界各个时空虽然表面平和,实则暗潮汹涌,已是风中落叶,惟有这个东西能暂时稳定世界。为了你的朋友,你的爱人,你能为留下来的人做些什么吗?”
我有得选择吗?
当上方的东西一出现我就知道她要什么了,惨然的,我笑了笑,说:“当然,除了他们我一无所有,他们便是我的一切,你要什么只管拿去,欧阳吉琛愿效犬马之劳!”
咬咬嘴唇,我忍住心痛。
该亚目光闪烁,犹豫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不公平,但是我和宙斯都想不到别的方法消除这场灾难。”
我摇摇头,苦笑说:“我明白,动手吧,房子周围的结界维持不了多久了吧?”
该亚面色一白,默默点头,自嘲笑了笑说:“想不到我也有今天,当初逼得你们走投无路,而今却要你们庇护,唉,真是世事难料风水轮流转啊。”
嘴上感慨着,该亚下手却没手软,猛然一抬头,目光如电,口吐谶语,单手成爪,一个抓掏,瞬息万变的动作一气呵成,没入我的左胸。
“噗!”
忍受不了过于强大的冲击,我一口鲜血喷出,弯腰狠狠稳住要倒下的身体,不能倒,不能后退,身前身后都是万丈深渊,没有出路,没有退路!
擦干净嘴角血水,我抬头看着万丈金光中看不清面目的该亚,露出一个恍惚的微笑,下一刻该亚清叱一声猛一用力拉扯出体内捏在手心的东西。
一枚拳头大小被纯黑力量环绕的心脏血淋淋出现在眼前。
我几乎无法支撑,只能勉力凭借最后意志在该亚的咒语下站稳。
眼见该亚手中心脏上缠绕的力量呈现爆发趋势,面前的女人毫不犹豫挥手,左右手同时出击瞬间交换物体,将那枚发光体缩小成心脏大小一手塞进我左胸,一手把本属于我的东西安放回手链中央。
电光石火的,不过眨眼间就完成了令天地变色的偷天换日。
一股强大灼热的力量自胸口直窜而出,喷发出来,霎时如同置身地狱孽火中,全身上下都焚烧起来。
“啊——”
我痛苦仰头嘶喊出声,跌倒在地板上,手在地上胡乱摸爬,想找到庇护,想要依靠和保护。
痛!
鲜血像开闸的瀑布自体下蔓延开来,一条永不干竭的泪河一片没有尽头的海洋,我只能在上面载沉载浮,随波逐流无所依托。
焚心蚀骨!
刨骨挖心,拨皮换血!
我颤抖着紧捏拳头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希望能稍稍减轻体内燃烧飞窜的激流带来的痛苦。
睁大眼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想自己为何要如此悲惨,心想你们一定要幸福,阿喀琉斯,赫克托耳,埃涅阿斯,奥德修斯,我的破小孩,所有所有我爱的人,你们一定要幸福。
旁边该亚也满头大汗勉力支撑着,手脚不停在我身上划下咒文和封印,口中称颂不已。
我呆呆望着她开合的唇,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神智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