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闰三月,今年的第二个三月十八。
丑时三刻。
空荡荡的街道。
一条人影飞奔而逃,身后跟着三条,一深青,一黑一白。
追到宽畅处,那青色人影陡然一闪,拦下了前头那人。
"所为何事?"
"二月中旬,你何处高就?"
"......为的哪一个?"
"妙手青面。"
"我不曾伤他。"
"杀他贴身护卫的有你一份,他无人相护,死了。"
"......死了?"
"死了。"
"阁下新入江湖,可知我何许人也?"
"并非新入,都是故识了。"
"以一敌三,阁下何以立足?"
"他们两个是替你引路的。"任何方淡淡一笑,手搭上湜匡剑柄,"可有言要留?"
那人微摇头,骤然拔刀。
只见人不见招。
只逢气不见剑。
只听刀破风,不闻剑划空。
一十七招。
"......为何饶我三招?"
"给你个痛快。"
"多谢。还望阁下告知名号。"
任何方没有答话,也没有看那人一眼,一手白绢擦过剑身,丢了绢,归剑入鞘,而后轻轻一拂袖,一段竹子落地而散,竟是二十枚竹签。
三人俱已不见。
那湜匡饮血不沾,白绢落在街道上,还是白的。倒是竹签,不少沾了黑红。
"廿竹......"那人瞪大眼,了悟过来。下一刻,合眼咽气。
更夫敲着梆子,一声声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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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四。
午后。
"公子,步长将军顽疾痊愈,皇上龙颜大悦,下旨令妙手青面进宫领赏。"任骉从窗子里进来,愤愤,显然对于任何方不打算找正主儿算帐十分不解。
"不急,过四个月小半年,步长将军百事待兴之时......"任何方翻过一页书,再看回地图,淡淡道,"旧病自当复发。"
"公子?"任皛惊讶。
"他中毒已久,余毒深入肺腑骨髓,当初开的那贴药,排得血肉五脏内的,排不得里头的。"任何方漫不经心解释,一边入神对着西北的地图思考,"而且凡药三分毒,那药长服久用,没病也会有病。齐瑞王和他争锋已久,让他们斗去吧,我会让他们棋逢对手一辈子。"
--何必让这两个情敌去任森面前碍眼。
"公子要放的消息,都已经撒开了,齐瑞王治下四省亦有传闻。"任骉明白过来,禀道。
全心全意倾慕齐瑞王,得了王爷相许的少年,医了王爷手下一干重将,以及小王爷,最后死在齐瑞王的算计里。
故事,自然越精彩越好了。
任何方点点头。
任鑫用心记下其中医理,忽而顿悟道,"公子今日开给那小无赖疗隔年疮毒的药,也是治标不治本的么?"
"不曾,那药效用好得很,就是金贵了些药材难得了。他无赖惯了,少有人会卖他人情,要弄全这方子,恐怕不容易。"
任焱同情地叹了口气,又摇头失笑。
一张方子,治了个流氓。
暮烟袅袅春已晚 四
六月初二。
子时过半。
鬼火磷磷的坟地旁,枝叶茂盛的林子里。
"墨剑公子......"倚在树上缓缓滑落的年轻男子,拄剑竭力撑住自己,艰难地挤出字来,"前头那八人,也是你?"
"不错,是我。"任何方长剑前递,指向他咽喉,"你是最后一个。你武功的确比那些人都好。既然能逼得我伤你,今晚过后,绛衣公子的名头,江湖上自当响上好几分。可以瞑目了罢?"
"师父诚不欺我,天外有天,天外有天......"那人合眼,跌坐,却不曾松剑。
任何方忽然侧头倾听。
任皛任焱略略对看一眼,看看任何方没有示意,也就依旧抱剑立在原地。
良久,一年方一十五六的女子从墓地那边跌跌撞撞跑过来。
脸色煞白,一脚上的鞋子掉了,如玉赤足鲜血淋漓,披头散发,草草套着外衫,显然刚刚在鸳鸯帐里发觉情人不见了。
"你怎么来了?!"绛衣起初大悲大痛,此时注意到,又大惊,"我明明......"
"幸儿自幼被卖入青楼调教,还怕公子那点小小迷香不成!"女子扑到绛衣公子身上,也不管自己的脸撞到任何方不曾移动分毫剑上,划了一道长痕,"公子要走,幸儿自当相随,可幸儿胆小,怕上吊怕吞金怕投井,公子替幸儿赎了身,疼幸儿疼了一年多,如今还请公子疼幸儿到底,给幸儿一个痛快!"
"你......"绛衣急道,"我已替你将......"
"幸儿不管,幸儿不要,幸儿此志已定,幸儿有这十几月,比起姊妹们何其有福,此生已然足够!公子若不嫌幸儿,下世,下下世,下下下世,幸儿自当再侍奉公子!"
"好。"绛衣稍稍沉默,伸手揽了她,应了。用力提剑,然右手已伤,持剑不稳,看看怀里倔强却又索索发抖的女子,无奈摇头,朝任何方颔首略礼,道,"墨剑公子,徐某刚才并无留言,现在可否改求一事?借公子之手,给个痛快。"
"在下不伤无辜。"任何方淡淡道。
绛衣一愣,开口,"阁下武艺绝世,举手之劳,何必为难一个......"
湜匡一侧,一拍,打断了他的话。
一缕乌发飘落,绛衣的剑同时应声而断。
"你既然败了,本该取你性命报仇。可惜在下不小心划伤了这位姑娘,所以,只好以发代首,把你的命送她做赔礼了。"任何方擦剑,归鞘,扔了竹子,声尤在,人已不见,"从此无再绛衣公子,但有幸儿的徐波。"
幸儿泪眼婆娑,一时不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
绛衣公子面上几经变幻,看向黑白两人刚刚所在的方向,那里也不见了人影。目光落到怀里的女子脸上,对着她惶惑凄然的神色,又看了眼她跑来的那条黑漆漆的路上点点鬼火,眸中一动一柔,长叹一声,扔开了手中断剑。
"公、公子?"幸儿面上初初开始露出困惑。
绛衣替她抹了眼泪,微微一笑,"你跑累了,我守着你,睡一会会如何?"
"好。"幸儿甜甜一答,而后想起什么,"可是......"
绛衣温温柔柔含了幸儿尚青白冰冷的唇,一边在她睡穴上抚了抚。
不出一盏茶,林间留着一袭划破染血的上好男子绛衣,一柄断剑,一缕鬓发,一方挂在长草上的白绢,一把散落的竹片,几丛留有打斗痕迹的野草......
却,已然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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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八。
"公子,回来啦。"任鑫颠颠地朝厨房去,"稍稍炖了点东西,这会也该能出锅了。公子奔波了这几个月,得好好补补,好好补补。"
"嗯,都完事了。"任何方微微一笑,淡淡答。
任皛任焱放了包裹东西,嗅嗅空气里浓浓郁郁的中药混合着食物的香味,对看一眼,齐齐打了个颤。
任何方坐下没一会,任骉从外头揭帘进来,"公子,有客人来了。鑫哥,你炖的不少罢,刚好多一个蹭饭的。
任何方挑挑眉。
除了自己和另外十四......十三个,任骉还会安心把后背空门留给什么人?
任何方颇为好奇,也大略略猜到了是谁。
"任兄弟。"一身粗衣打扮的汉子怎么看怎么像村夫猎户。
"淳于兄。"任何方也没起身,随意示请,脸上笑容畅快了好几分,"伤筋动骨一百天,淳于兄的臂伤可好全了?"
"任兄弟的方子一到,哪能不好。"淳于苍卸了背上长形布包,就近一坐,郑重道,"任兄弟不够义气那。"
"呃--?!"任何方微微一愕。
淳于苍一拍布包,他那柄乌金刀破空而出两尺,外面缠裹的粗布逢刃纷纷碎裂而散,"任兄弟要做大买卖,怎么就不算我一份?"
"令堂......"令堂不是要你入主于家么,已经够你忙的了。何况奉养老母,亲手茶汤,也是......
任何方微有困惑。
"家母出了口气,哪里还愿多做纠缠。那里陌生,我自己本就无意去。实不相瞒,我已经两月有余不见家母了。"
"......"任何方第一反应是瞄了眼淳于苍的发冠,并未戴孝,稍稍放心。
"任兄弟莫担心。"淳于苍有些不知作何解释,看看屋子还有三个,于是委婉了些道,"家母......与师父散心去了。"
任何方呆了一瞬,支肘桌上,猛然侧身凑过去,"此言为真?"
"......自然。"淳于苍被任何方看得发毛,略略尴尬。
任何方稍稍一想就明白了。
那博一风一生无娶无媒,常年隐居,醉心刀法,哪里那么巧,突然四处闲逛,还刚好逛到了关外,遇了狼群,捡了狼孩,抚养淳于苍数年,又是授文又是授武,更将独门刀法尽数传他,末了,在江湖往来上也颇为相护。
当然因为旧年匪浅的交情在那里,伊人无奈他嫁,心上人之子无辜零落,才会如此用心。
顿时豁然,一拍桌子,大笑,"任骉,备贺礼,讨喜糖!"
"公子,喜酒呢?"恰好任鑫进来,端着一托盘六碗盛出炖的老母鸡,一边问了句。
"喜糖要紧。"任何方把任鑫递给他的最大的一碗朝淳于苍面前一推,自己另拿了碗小的,"淳于兄臂伤虽愈,一路辛苦,来来来,稍稍用些点心。"
"......"淳于苍默然。
暮烟袅袅春已晚 五
深夜,两人在屋顶对酌。
一坛,两杯,
"任兄弟,你为何......"淳于苍看看院子里仰头往上张望的任鑫,示意他先睡无妨,替两人续杯斟酒,也不隐瞒心里疑惑,"独独料理那九个?"
"他们本是江湖中人,或为名,或为利,无怨无仇,却掺合了一份,自然不得轻恕。"任何方举杯一饮而尽,"至于那些个有命回去的兵卒,不过食人俸禄忠人之事罢了,又不是正主,我为难他们做什么。"
淳于苍心下叹了口气。
任何方恨也好怒也好,都是好的。
怕就怕,眼下这副通透样。
"那,两个正主呢?可要--"淳于苍侧扬扬下巴,示意大动干戈务必算他一份。
"齐瑞王不曾一心置妙手青面于死地,阴差阳错,后来卖人与外人,换了些即得利益。这番消息放出去,以后有好差使了折腾折腾,也就差不多了。"任何方看也不看身侧酒坛,抓了沿给自己满上,举杯一浇,滴酒不漏,又是皆数入腹,"至于那位将军......他尽管一生一世努力称帝好了。称不成,天下也能太平,何必让他去黄泉碍人眼。"
淳于苍又是暗里一叹。
他得任何方相助在先,两人性子又投契,加上任何方看到点心,遇了好风景,总有些小儿心性,而他自幼孤苦,可以说不得家人相处,这般,诸事入了眼里,兄弟交心之外,难免把任何方当自家弟弟,额外偏护了。
当日替应小雨说话,侠义心肠固然是一,怜应小雨身世于自己相仿,不想叫任何方难过,这两番,也是缘故。
可眼下,他这个兄弟,嘴里吐出妙手青面的名号,好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江湖人。他又不是没尝过人世冷暖,听在耳里,怎么能不心下悲凄。
只是,淳于苍能怎么劝?
任何方的意思,是要教那池王爷不遂心愿一生一世了。
如此也好,眼下任何方总算有些事做。往后么,年长日久,或许会有转机。
否则......
他难道劝任何方自己去陪任森?
于是,除了问问任何方打算,听听他冷嘲热讽,帮他泄泄闷气,就是看苗子不对的时候,岔开话头了。
"任兄弟此番起业,可想过找廖家相为助力?"淳于苍替任何方续酒,偷偷少倒了些,七分满不到。
"二师兄家仇已报,娶个媳妇续香火才好,何必劳烦他。"任何方答,而后自己微微一愣。
这番,提起二师兄,和提起大师兄,没有什么两样。
"说来,淳于兄也该成家了。令堂不曾提起么?"
"任兄弟的药甚好,只是,一辈子天天夜夜用,却也不好。夫妻结发,若异心,不如无。这是家母的意思,家母虽遗憾无孙无后,倒也不曾执意。"淳于苍无奈道,而后半玩笑地开劝,"廖君盘廖兄弟固然如此,廖广峻廖兄弟少逢家变,壮志未遂,任兄弟这番打算,他必然欣喜。难道任兄弟担心廖家兄弟以为你挟恩索报?"
他虽不知任何方早年的事,此番下来,却也隐隐明白任何方不是一般的厉害。如今武艺大进,心法上了一层,毒已排清,身子无碍。可再厉害也是一个人,任何方计划再周全,却也诸事颇多。他可不想万事开头,任何方忙得没时间吃点心不说,还操心得少年白发。
廖家两个,既然是看得顺眼的,这般好事,怎么可以无缘无故免了。
自然要拖人落水。
"淳于兄所言甚是。"任何方听了前面一番话,心中隐隐有个想法,神色间若有所思,续而失笑,道"至于担心那些,怎么会。也对,若不算他一份,廖广峻廖兄回头知道了,恐怕没我的好日子。罢了,还请淳于兄和我同跑一趟。"
"好。"淳于苍爽快应了,"明日?"
"明日。"任何方伸手摊掌。
任骉原本盘坐在床上入定,清脆的击掌声一响,不会会,他睁开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们落脚的院子普普通通,不大,房间也不多,任鑫和任骉同屋。此刻任鑫看看任骉,点点头,打了个哈欠。
两人熄灯的熄灯,阖窗的阖窗,各自上床歇了。
另一间屋子里,任皛睁开眼,侧脸朝对面床上的任焱道,"晃悠了一年,又有得忙了。"
任焱眼睛也没睁开,依旧埋在被子里,嘟囔,"你不想忙,和公子说一声就是。"
"怎么可能。"任皛嘿嘿一笑,"公子的主意,总是特别够劲。"
"那你还不睡......"任焱数落,"兴奋得和要开荤了去似的......"
任皛噎了噎,"那年我才十四,多乐一乐也是难免。"
"......嗯......"任焱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
"你当初不也一样......"任皛嘀咕,而后转身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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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五。
东北海边的小镇,一户殷实人家的院子里,花木繁茂。
四个男子亭中坐。
"廖家忠君为国,归根结底不过为民。"任何方也不废话,解了暗色包裹布,将手中卷轴往桌子上一摊,"两位请看,皆数在此了。"
五年三期的计划书。
一年收。
三年起。
五年富。
淳于苍不是头一回看到任何方这卷东西了,却还是难免心下讶叹。
廖君盘粗粗扫一眼那一列列遒劲小字排下来的编号目录,诧异地打量了一眼任何方。
廖广峻大略浏览一遍,眼中华彩一盛,起身,郑重朝任何方深深一揖,"廖家上下,定当竭力,身死无悔。"
那卷轴开头十六字。
收盗为镖,改掠为商。
四方通货,全民皆武。
任何方决心打造的,是瑞士。
是希特勒不敢发动闪电战的瑞士,是全民皆兵,永远中立,在和平年代亦随时准备,叫不怀好意者偿付最昂贵的代价--鲜血的瑞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