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园走廊传来喧哗,似乎事发。九歌将那包银锭子朝地下一丢,手里提了那少年对我转头:“先离开这里。”他飞身掠出去,我急忙追上,身侧拥出很多艺人,步履匆忙,见人也不躲,直直撞过去,我被左推右搡,出来戏园已不见了九歌他们的身影。
怔忪片刻,不知走向何处。来往行人陌生疏远。
正无措,九歌突然从身后冒出,一把抓了我的胳膊:“你要到哪里去?”他竟以为我想要逃跑……
刚想开口,对面酒楼上,小安子已在朝我们招手:“这里!九歌大人,这里!”
他神情愉悦,脸上的灰尘洗净,赫然变了模样,那模样让我心惊,心惊到全身电击般僵硬不堪。那张脸,分明是我,曾经的我,安生模样!
上楼,九歌已点了一桌子的酒菜。
我从来未见过他高兴到这样毫不掩饰。他拉小安子坐在自己身旁,目光温柔滴水,让人心痛的不知所措,就象捧着一颗失而复得的宝贝,欣喜若狂,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他,望着他,盯着他,每分每秒,一眨不眨。
我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难道小安子竟是九歌失散的兄弟之类的人?
他从我进来就未看向我,只是忙着在给狼吞虎咽的小安子夹菜,表情充溺。
我坐在一侧,看他第一次痛快的真实的笑,毫不保留迟疑,没有一丝阴影。他终于笑了……
“谢谢九歌大人……”小安子满嘴油水,不忘乖巧讨好,目光狡黠。仔细看,他又与我不象,只是那轮廓,那挑唇的动作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不要叫我大人,叫我九歌。”
九歌的声音有些颤抖,而他听到小安子喊他九歌时整个人崩溃般握紧了桌沿,他闭紧双眼,泪流满面。
小安子怔怔的看着他,一脸惶恐。
我怔怔的看着他,满心痛楚。
时间停止流动,喧哗远去,我听到窗外飞花尖锐悲鸣。
九歌开口,一字一顿:“小安子,从此以后,你跟着我!我会保护你,什么,都给你!”
吃过饭,九歌又领小安子置办了几件衣服,绣蟒貂裘,华冠朝履,只一闪之中,一个小乞丐样的人竟变成一个英眉秀目,丰采如仙的美上年,若朝阳之丽云霞,似凡凤之翔蓬岛。九歌满心欢喜,叫他小安,把个“子”字也去掉了。
小安更是笑的灿若莲花,前后追叫九歌叫的欢畅,双眸闪亮,流光异彩,乖巧的让人倍感心痛。
九歌稍离,小安一屁股坐到我的身旁,喜滋滋的翻弄他的新衣裳,弹一弹捋一捋,爱不释手的样子。
转眼见九歌消失在店门外,便凑过脸来问:“你是那人仆人对吧?你家主人是不是很有钱?你说,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笑,却说不出话来。
九歌华衣锦服,气势轩昂,我黑衣素裹,面色苍白泛黄,委琐沉默,想让人不认错都难。
而且,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看他出手这般大方,非富即贵,腰中佩剑又不象经商,举止优雅倒象是个王族公子。哈哈,我不会这么好运,真碰到一个王爷吧?”
他见我不说话,也不介意,独自一人滔滔不绝。然后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翻来覆去的看,竟是我送个九歌的那枚祖母绿。
我送给九歌做护身符,他应该一直带在身上才对。
“你竟偷他东西?”我一把抓住小安手腕,面色有些难看。他对你这么好,你竟偷他东西?!
小安没有半点惊慌,无所谓的笑笑:“干吗这么紧张?你也是同道中人吧?想瞒你也难。而且象他那样的公子哥只图享受四处留情,今日对我好,明日遇到比我更好的还不知将我丢到何处,我当然时时刻刻要替自己早做打算。神不知鬼不觉,找他下手,你我分摊,一人一半,如何?”
“把他交给我!”我有些火,劈手去抢。
他冷笑:“你倒是敬酒不吃……”
我争,他闪,一人嘻嘻的笑。z
我扯出玉佩的穗子,他高手一扬,那条柔韧的红色丝线火辣辣的从手心划过,甚至可以感觉到血肉撕扯开的刺耳悲鸣。凳子一斜,两人倒在地上。
“你这个人还真是有趣。”他笑的更加欢畅,目光却是冰冷幽深,那神色根本不象十三四岁的少年拥有,而且身手敏捷,竟象是个有功夫的。
他手掌在我眼前一摊,冷笑:“来,有本事你就抢了去。”
我伸手去抓,他一把捏住我的手指,力气之大完全不象他表面的弱不禁风。
胸闷的咳嗽一声,胳膊一拧,我便被撞在桌角上,后脑一阵钝痛,我似乎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呵气:“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我侧头,他挑眉微笑,表情暧昧,靠的如此接近,彼此呼吸可闻。我挥出一个耳光,啪的一声,他躲也没躲生生接住,然后立刻就听到不远处九歌厉声喝问:“你在做什么?”
他问“你”,而不是“你们”。y
我打了小安,被他看见。他在问我。
九歌几步过来,表情僵硬难看,小安呼的站起,一脸委屈。红绳一落,那玉佩就挂在他的手中:“九歌,这是你的玉佩对不对?他偷拿你的东西,我向他要,他反而打我!”
“我没有!”我反驳。九歌望着我,目光冷淡,他望望小安,小安的脸上有一块红色印痕,异常醒目。
“这本就是他的东西,还给他。”九歌说。
小安犹豫,我连忙说:“我不要。那是我送你的护身符,既然给了你,怎么会再收回来?”
“你不是最喜欢钱和这种东西吗?”九歌说,他从小安手中取过玉佩,丢给我。
我左手撑地,右手去接,手心中一道深深勒入骨肉的伤痕,碰了那块坚硬冰冷的温玉,尖锐穿骨的痛。缩手之间,就象一出电影的慢动作,处理成暗黄怀旧的蒙太奇,那块玉佩落在地上,花纹镂空的精致细腻,却在落满阳光的地表摔成两半。
小安咋舌,唏嘘不已。b
我倒不觉得心痛,只觉得冰冷。怔忪一下午,坐在客房窗前看楼下车马人流交错流失,神情恍惚。
九歌为小安安排的客房是酒楼雅间,华丽雅致之极。
室内芳香扑鼻,不染点尘,有两盆水仙,花已经开足。桌子上摆一个古铜瓶,插一枝细竹,两枝腊梅,那边还有两盏唐花,墙上所挂字画,用笔不凡,绝非世俗纱帽之作。如果焚响抹琴,必是人间仙境了。
九歌坐在桌前写些什么,小安手里捏着一根糖葫芦,吃了几乎一个时辰。
晴空万里,蔚蓝的几近紫色。几只纸鸢在半空中摇摆漂浮,一远一近,自由闲雅。
突然,眼前似乎飞过一只柠檬黄的纸飞机。小巧轻盈,斜斜的在空中划过,一道淡青的伤痕……
那是曾经。g
小时候,在雨后初晴的废弃砖场,光着脚丫,坐在高高的铺了蓝色塑料袋的泥砖上,他教我折纸飞机,他对我说:看,安生,它们多么自由自在……
为什么它们是自由自在的呢?
是因为它们没有心吧?
我起身,找出一张黄色的纸,坐回窗前,将纸平摊在膝盖,折叠起来。
小安过来,探头探脑,问:“你在干什么?”
我不说话,他蹲在一旁。飞机折成,他一把夺过,扬过头顶,口中嘲弄:“这是什么鬼东西?”
“还给我!”我抢,他把手举的更高,糖葫芦掉在地上,他也不拣,几步踩在脚下。九歌看过来,眉头微蹙,一眼看到小安手中的明黄,问:“那是什么?”
“谁知道是什么东西。”小安嗤笑,手指一攥,那架未及升空的飞机已变成一团褶皱。
九歌过来,放飞一只信鸽。
他说:“今晚我有事出去,你们好好在这里等着,我会派人过来。”他转向小安,伸手将他嘴角一丝糖滓抹掉:“晚饭想吃什么,只管吩咐掌柜去做,他不敢怠慢你。”他笑一笑,从小安手中拿过那团黄纸,信手翻捏几下,看了一眼,随手丢出窗外。“不可以淘气。”
他转身,小安突然凑过来,在我耳边小声道:“今晚有的玩了,嘿……”
飞机没有翅膀,如此之重。
直直坠地,我听到它支离破碎来不及痛呼出口的嘶鸣……
……
那飞机横穿蔚蓝,拖了长长的白色尾巴。九哥拉着我的手,左手高举,他指着它,他喊:
安生,将来,我一定要送一架飞机给你!
真飞机!
我们要环游世界!
我要把全天下送给你!
用晚饭之前九歌出门。
出门前向小安交代了些什么,无非是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不可贪玩,晚上不要受凉之类的话。
最后望了望我,我坐在窗前看他,他离了老远对我说:“晚上喝点红枣梨水,近来听你咳嗽的厉害。”语调虽然冰冷,内容却让我为之一振,刚勉强笑笑,他却已转身,到门口又折回头,对小安说:“你看着他,别让他一人出去。”
他竟让刚认识不到一天的小安监视我。
心里刚涌起的一点儿暖意随之消失不见。
结果“一人出去”的不是我,是小安。
晚饭只吃一半,他便借口出去,并再没有回来。
掌灯时分有人翻窗进来,手扶窗框冲我嘿嘿的笑,身手矫捷,目光雪亮。
我坐在桌前,面对一盏油灯,抬眼看他,不露一丝惊讶,他先开口:“奇怪,二十四层的阁楼窗户突然窜进个人来,你都不怕?”
我笑:“那人买下的客房,除了他指派来的人还有谁敢擅自乱闯?”
“不错,不错。连鬼也不敢的。”他大咧咧的走过来,扳开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下。
“真正可怕的不是鬼,是人,人比鬼恶。”我说。
他看我一眼,笑容露齿,点头:“不错,不错。”
他三十岁左右年纪,一身青衣劲装,不修边幅,面首线条凌厉俊朗,肌肤呈现古铜色,细看,一双瞳孔竟微泛血红。
他左手提壶,右手持杯,哗啦啦倒满,仰头,一口气喝下。
速度之快,我要阻止已来不及。
“火使,那是醋,不是茶!”刚才晚饭吃水饺用的。
“哇!咳咳!!”他皱眉站起,张嘴用手来回扇了两下,赶蚊子一般:“你怎么不早说?我说这茶水怎么怪异的很?酸的舌头都要掉了……哎?不对,你怎么知道我是火使?教主告诉你的?”
九歌告诉我?怎么可能?
“呵呵,早就听闻神教座下火使大名,目红如炬,臂力过人,武功盖世,而且,呵呵……是个左撇子,还有,这次九歌派人,必定会找他最信的过的亲信才对。”
他眉开眼笑:“不错,教主说这次有重要的人需要保护!”
他四下张望,疑问:“应该还有一人才对。”
“他出门了。”
“出门了?!”他脸色大变:“教主说过你们不可以跨出房门的!怎么办?我,我……”
他竟急成这样,可见九歌平时对手下多么严厉……
我笑:“你放心,他会回来的。”他千方百计跟来,又怎么会轻易离开?这其中必定有所蹊跷。只是他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而且,他没有‘跨出房门’,他是跳窗子出去的。”
“真的?”
我点头。
他长舒口气,笑道:“原来竟是和我一样喜欢翻窗呢,嘿嘿……”
“九歌有什么夙敌没有?”我问。
“夙敌?”他坐回桌前:“那肯定是少不了的啊,但没人敢有正面冲突。不过……真正敢和教主顶撞的倒真有一人,恐怕也只有他了,想当年他就对着教主最爱不释手的一张画像指手画脚,两人险些翻脸……”
“那人是谁?”
“水仙斩。”
“为什么?”
“恩,好象是在攻打燕国时落下的冲突,当时教主为朝廷出动了不少高手,结果水仙斩胞弟死在了燕国,为此,水仙斩三年不曾开口说话,和教主关系开始僵化,并时常有传出叛变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