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了炎风著陆在灵台前方那片整齐平坦的草地上,某种狂野的气氛包围著他;虎视耽耽的眼神忽略过殿外不信任的表情,直接地落在殿内祭坛前的自己身上。
接著,一个又一个身著黑衣、背著弓箭、高强威猛的战士肃然站在炎风背後。手里紧紧握著精铁制成的剑,眼神警戒似地观望著四周的风吹草动。
看著他们,似乎就能理解得到:为何一个才上任两年的年轻族长,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就能以狂风扫落叶之姿袭卷整个归墟。
炎风以慑人而稳健的步伐,笔直向殿堂门口走来,回雪也自族人中站出,拱手道:
「东夷羿族的炎风族长,请留步。我乃天仙一族之回雪,应水玉大人之托,在此迎接炎风大人......」
「我依约前来迎接天仙一族的族长水玉了,请问贵族的态度需要如此谨慎戒惧吗?」炎风略一颔首
「这是水玉族长的交代,请炎风大人单独进入灵台!」回雪道。
那一群面容严峻、几乎有些凶神恶煞的战士们怒目瞪视著回雪。其中有人对炎风道:「炎风大人,万万不可!请务必带我等随行,以防有诈!」
回雪眉毛高高地挑起,接受对方恶意的质疑。他让到一旁,伸长手臂指向灵台内,以一种邀请贵宾的口气回语。
「的确是敝族族长以和谈的方式要求炎风大人前来,签订一个对我方有极大利益的契约──我们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耍诈呢?只是敝族族长也相对的必须作出忍辱负重的牺牲......」
他顿了顿,显然在搜索接下来该使用何种字眼:「他希望能单独与炎风大人签订这项契誓──内容决不外流,也绝不更改!」
炎风身後的护卫们还待开口说些什麽,他们的族长已伸出手阻住,不耐的情绪里藏著些威吓的意味。
「别再说了!你们以为我保护不了自己吗?」他再度以那危险而狂野的眼神捉住殿内清秀灵魅的身影。
「只要我愿意,这座灵台会在瞬间夷为平地──只是我并不想──」
他大步向殿内走来,天仙族人也随後将大门阖上,灵台前只留下两批怒目相视的人马相对交望著。
他──水玉──以凛然又超脱世外的态度看著殿外剑拔弩张的情势,决定心如止水的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但是当他察觉到炎风眼中那抹隐藏在眼底的爱恋,竟不自觉的有些动摇了。
炎风则目不转睛的笔直朝水玉走来,毫不怀疑两旁的大柱子後是否隐藏著杀手,或是天仙族人事先准备的咒术──当他终於走到水玉身前时,眼中爱恋般的花火立即点燃成欲望的火焰。
「我真怕你会反悔!」
刚才以凛然不可侵犯之姿统制当场的炎风,说这话时,眼里仍残存有一丝不容反抗的决心。他的目光在水玉脸上恣意逡巡著,却彷佛仍在质疑,眼前拥有天仙一般出尘绝世的人究竟是幻是真?
「我乃天仙一族的族长,不能随便说话,尤其是带有誓约的话语,更是不能任意出口。」水玉解释著,也顺便提醒自己:「带有神灵力量的言语,即使不用契誓,也会让说话者终身受其箝制,直到效力终结为止。」
「我还是坚持与你定下誓约。」炎风轻声说:「那将是你加诸在我身上的约束。水玉,只要能拥有你在身边,即使你再提出更深更艰难的条件,我都办得到!」
水玉一时间屏住了呼吸,在这个极力求取自己欢心的男人面前,他几乎忘却了存在两族之间应有的敌意。
「不......这样就够了。」他沙哑的、对那如火一般的年轻族长说:「因为......除了自己之外,我也无法向你承诺更多的东西.........」
一时忘我的、炎风以有力的臂膀将水玉拉入了自己怀里,几几用尽了全身的热情。他一面嗅闻著水玉身上的气味,一面感叹似地低声细语。
「有你就够了......即使七海里尽沉的宝物於此刻堆叠眼前、即使九霄殿上所有天女都齐聚在此,我都会不屑一顾!我只要你......」
紧贴著炎风滚烫的体温,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彷佛直接对著水玉的灵魂昭告著他的真心诚意。他一时忘情的抬头,想要望进他眼睛深处,炎风却也於此时低头,以自己滚烫的吻轻抚他紧闭而冰冷的唇。
宛如电流通过了全身,水玉从未想过与人肌肤相亲的感觉,竟是如此的令人晕眩而陶醉。但,脑中残存的一丝理智提醒他,事情尚未完结,他已经计画了一个起头,希望往後所有的事情也都能照著他所安排的一样,走向既定的结局。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挣脱两相胶著的唇,微微喘著气,羞愤的声音却宛如呻吟般地撩人:「契誓......先完成你答应我的......百年契誓......」
狼狈的表情显示光是一吻不足以填补他体内高涨的欲望,但炎风并不打算违背水玉的任何话语。
「如你所愿,水玉;立一个我将忠诚於你的誓言......」
第二十八章
看著他的信誓旦旦,水玉仍只有狐疑:百年是一段相当长的旅程,眼前这位年轻族长,真能维持一世纪不变的情意?即使在日後,他发现自己所立誓的对象终究背叛了自己,也能保证一百年内都绝不离己而去?
他知道时间终将证明一切!证明现在对自己狂热痴迷的他,不过是一时迷恋,世上哪有什麽是真的死心塌地且真情不渝?
於是,轻轻冷笑的水玉伸出双手,掌心向上,接著喃喃祷祝。
「天地之间的众神灵啊!请驻足见证此一契誓:我──天仙一族的水玉,愿舍弃所有既得的虚名及地位,将名为水玉的肉与灵交予东夷羿族的族长炎风,换取羿族放弃对西地的进犯,保留天仙族对其领域的自主权,以及东夷战士进驻至西域边疆,保卫我天仙一族的领地免被妖族蚕食的危机。」
水玉闭著眼睛,仰头念完以上这段誓文;然後他又再度地睁开眼睛,示意炎风完成这段仪式。
炎风对他笑了笑,也伸出自己的手,掌心向下,与水玉的交握在一起。他的手掌大而粗糙,与水玉的柔皙白嫩恰成对比。在炎风用力握著他的手时,水玉竟然情不自禁心荡神驰了一下。
炎风也闭上了眼睛,以坚定且有力的语调道:「我──东夷羿族的族长炎风,将遵循对水玉的承诺,代替他完成守卫天仙一族的责任,换取他放弃一切,允诺陪在我身边的誓言!」
他心满意足的睁开眼,迎向水玉冷漠难测的表情;後者点点头,接著,就在四手交握的上方,出现了细微的批啪声,同时伴随著数点稍纵极逝的火星,彷佛有几道电流正在他两眼前交会似的。
水玉再次启齿,对著火星燃尽後残留的白烟说:「此项契誓的效力将维持到百年之後,与今夜相同的满月之夜、光华消沉为止;炎风,你有何异议?」
炎风摇摇头:「没有。」
「那麽、契誓成立!」
水玉深吸一口气,感到心口部位有一下刺痛,这是双方订立的誓言已在彼此的心里刻印上注记的证据。往後,若有一方背叛誓言,背叛著的注记之处会立即受到言灵的力量穿刺,落得心脏被啃食殆尽而死亡的下场。
同样的,炎风的眉头也皱了一下,这表示他也感受到心口那微微的一痛。水玉见状,心头的重担随即放下,欣慰的想著:往後的一世纪,他已为天仙一族找了一个强而有力的靠山。
这样一来,即使他将远颺异乡,也不用挂心这里的情况了。
「你是我的了!」
抱持另一种想法的炎风将水玉自思绪中拉回,两人的眼神再度交会而纠结在一起。炎风那有如排山倒海倾泄而来的情欲,带著肯定性的占有欲,让水玉无法移动、甚至无法呼吸。
接著,炎风用他那粗糙而有力的手,从他的手掌缓缓滑上他的双臂,最後停在肩膀上,然後低下头轻轻吻著那裸露在外、白若霜雪的脖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水玉忍不住全身僵直。
「不......不行......」拒却的声音都变的难以置信的无力,炎风彷佛著火似的将他原本温柔的一吻,一变而为激情的抚触,由喉咙部分游栘至他的脸、再以一种渴望的力量压向他的唇瓣,浑不管大殿外仍有两批人马驻守。
害怕自己即将溶化在炎风心脉贲张般的激情里,水玉软弱且颤抖的意欲挣脱,却发现自己只能徒劳无功的屈服在他有力的欲望之下。
「水玉......」炎风离开他的唇,高涨的情欲让他的声音粗哑低沉:
「你知道......自从两年前的月祭过後,我每晚都怎样想著你,梦著总有一天、能像现在一样抱著你、吻著你吗......」
「此时,即使要我以死来交换,我也愿意......」
「你是笨蛋......」这是水玉唯一能吐出的一句话。虽然他一直想忽略炎风那倾山倒海而来的爱慕,但是他也清楚的发现,自己的坚持正一点一滴的被瓦解。
「我会为你痴傻一辈子!」
收紧水玉的肩膀,不让他从自己温热的身躯及舒适的拥抱中抽身。心中所有烦人不安的问题在此刻终於完全停顿,水玉在心底轻叹一声,放弃去思考任何东西,只让身体去感觉那股已窜入他灵魂深处的火苗。
即使已暂时填满了渴求的空虚而沉沉睡去,炎风仍以自己结实的胸膛与强健的手臂,紧紧揪住同样因激情过後而大汗淋漓的水玉。他一边以难言复杂的情绪凝望著炎风,一面静待自己凌乱的心跳从狂野囘复平静。
可以了,该进行最後一个步骤了!水玉在心中对自己说。午夜,时间正好,他以如猫般柔软且无声的动作,挣脱男子束缚在自己身上的缠绵,然後在他身边轻轻说著怨恨。
「炎风,我要惩罚你......只为了一时爱欲就让烽烟遍布满地......还要惩罚你,让我背负引起战争的罪愆;以及......惩罚我自己,竟对这样冲动又鲁莽的你,如此动心.........」
他起身,即使披著凌乱的衣衫,却仍保持著不可思议的优雅,缓步走至大殿中央。
静立了一会,他闭起眼睛,双手在胸口处交叉,轻声念道:「灵魂水玉啊!我以此肉体之名玄真的身分呼唤你!舍弃所乐之处,背离长居之恒干,现身在我面前吧!」
话语刚落,突然自水玉额上眉心处冒出了丝丝如雾的烟气,不一会,随著雾气的累积,开始慢慢集结成一个人型,由隐约可见到成为一个与水玉般无分轩轾的实体。当最後一缕烟雾隐没时,两个世上仅有的绝美体态便相对站立著,彷佛镜里相视的两人。
衣衫凌乱的本尊睁开眼睛,对著那烟雾凝成的水玉注视半晌,自嘲似的说了:
「除了与我一起长大的天仙族人外,没有人知道我原本的名字是玄真,而你......其实是我远赴海外蓬莱,千辛万苦找到传说中的玉泉,淬练出灵魂中最纯净无垢的部分,锻成天仙密技中拥有不老不死能力的水玉......」
静静地、晶莹剔透的灵魂听著原本属於自己的肉体、名唤玄真的人继续说。
「从我拥有你开始,大家就改口叫我水玉了。一直到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忘了,水玉不过是我灵魂的名字......」
名为水玉的灵魂扇了扇长而浓密的睫毛,若有所思的听著,他怎会不了解玄真心中的所念所想呢。
「我曾对自己下过咒誓:被逼成为战事主因的我,必须远赴人界流浪,百年方休!」恨意浮上了纠结的眉头,玄真想著快意恩仇後的未来。
「在这期间,我只能要你代替我,实践与炎风订立的契誓,任他拥有一世纪......这不算违背誓言,因为与他订下誓约的人是水玉、而非玄真......」
半似商量半似安抚著属於自己的分身:
「水玉,我的灵魂啊!留你单独处身於归墟之上是相当危险的。那些无以数计、境外的魑魅魍魉,都妄想吞服你而得到不老不死的身躯......为了保护你,我不得不将你置放在一个谁也无能破坏的牢狱里,直至我的归来......」
水玉以明了的眼神点了点头,玄真回应以空洞的表情。他退了数步之遥,以双手在胸口结印,一股寒风开始围绕在水玉四周;当手印结好,玄真开始吟咒:
「以玉雪为骨,以霜冰为架,销此魂於雪窖,洒其魄於冰天;尽吾所有之力,冰界──结成!」
就在咒语完成之时,水玉脚底处开始有冰雪慢慢堆叠,不一会的功夫,晶透如水的冰块已由地底增筑到天花板上,形成一座将水玉包覆於内的大冰柱了。
隔著冰界,玄真与水玉两相对望。
「一百年後,在你化为雪魄冰晶之前,我一定会回来......只是现在,你先暂时沉睡吧!......」
水玉听话的缓缓闭上眼睛,霎时化为天地间最美的一座艺术品。
「那麽,让那个痴狂的年轻族长,从此只能隔著冰界与水玉遥遥相,也是我一种小小的报复吗?」忍不住轻笑起来,可惜的是他却再也没有机会看到炎风愤恨难当的情绪了。
侧头再看一眼仍熟睡的炎风,水玉不解自己怎会浮起矛盾的念头:「为什麽我不觉得恨你呢,东夷族长?」
脚突然一软,在几乎要跌到地下的同时,他及时以手撑著冰柱,稳住了身体。
「离魂术及雪窖冰天耗掉我太多法力了!幸好,身上仅剩的一些,仍够我打开一道通往异世界的门吧!」
他以左手扶住那囚著水玉的雪窖冰天,右手则在前方画了一个大圆,画毕的同时,圆形的空处突然出现了一面黝黑深邃的洞。
用尽最後一丝力气的玄真,背靠著冰柱,凝聚著所有前往那黑洞的勇气。在他终於下定决心後,回头看看炎风,冷惯的脸居然不由自主的流下泪来。
「......恨我吧,炎风!含著恨意活下去,比较容易度过往後的岁月.........」
第二十九章
萧玮是哭著醒过来的。黑暗中泪眼婆娑的他,一时搞不清究竟身在何方;待他终於适应了从西边窗口透入的月亮微光时,才警觉此时已是深夜,而自己则好好地躺卧在水月香居里。
踢开身上的棉被,起身坐在床沿边回想著刚才的梦境,以及这几日加诸在他身上的遭遇。
「一切都呼之欲出了。」他自言自语著:「我可得将这场戏好好的画上一个句点才行!」
视线越过窗外,从月亮西斜的角度,知道此时已近午夜。灵台前的广场上,想必已经摆好能克制炎风的最佳阵势了?
虽然他并不确定,以冰荷的极阴之力,是否真能帮助炎风自走火入魔的危险中脱困而出?但眼下也没空去关心了,对他而言,有更重要的事待做!
到衣柜旁迅速更换了另一件白袍,随手将皱掉的睡衣一扔後,彷佛受到感应般,他又向窗外的月亮看去,无数个曾在水月香居里度过的回忆立即涌现。
从前,总是在这样溢著银色月光的夜里,他会赤著脚,批散著长发,从窗口一跃而出,独自上灵台祈祷。
万籁俱寂、森森无声的夜里,是抛开矜持的最好时机!他会在月光清冷的拥抱下,以宛若乘风归去的姿态,放肆不羁的翩蹮魅舞著,来取悦天上无以伦比的美丽婵娟。
今夜,如同往日一般适宜祈祷。被过去及现在的记忆任意穿插脑海的萧玮,悄无声息地自另一边的山壁攀上了灵台,且幸运的发现了一扇敞开的窗户,就这样进入了灵台的大殿。
听飞霜说过,灵台曾被炎风的怒火化为灰烬过,但重建後的格局及装饰仍维持著原本的设计,没什麽大变动。只是,当他的脚一踏入大殿时,从中央处立即传来了熟悉而幽缈的声音,像是呼唤他回家似的。
「你终於......回来了......?」
找到了一世纪前自己亲手制造的冰柱,他的脚步蹒跚的彷佛正涉过一条泥泞难行的沼泽地,如此的举步维艰,却仍旧奋力的朝向冰柱而去。
「玄真,我一直等著你,等你将我自寂寞难耐的睡眠中唤醒......」囚困在冰里,幽灵在睁开水晶般透彻的眼眸後,如是说著。
「我已自千里外的异乡回归,盼望的只是与你再度相会,彼此重逢的时刻。」
朦胧的视线里,萧玮笑著,凝视冰里同样微笑以对的水玉,如同久别重逢的恋人般:「我不愿再抛下你,独自去流浪!」
「我也早已厌倦於等待......」
灵台大门外,所有的人都浑然未觉殿内已经发生了某事。寸草未生的光秃平台上,早已点亮了数十具闪闪荧荧的纵横火把,虽已深夜,此处却仍明亮的有如白昼般。来的人并不多,但都是天仙一族里顶尖的一流术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