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步走出门外,迎面便可见到池塘对岸临水嬝然的冷香亭。眼光越过围绕著荷池植种的林园,看见的是另一排高有数十丈、合并有数十间的楼阁,寈砖灰瓦砌成的墙,饰以原木本色的窗棂,淡雅简朴,与四周的景观和谐交融。他不禁回头问了随後跟出来的飞霜。
「那也是供客人居住的殿室吗?」
「猜对了,小玮,你的直觉真准!」飞霜讶异地说:「那是幽篁宫,专供长年派驻在外、唯有在天祭与月祭时节回返咸宫的天仙族人所居住。」
萧玮点点头。虽然幽篁宫看来也是那麽的优雅舒适,他还是比较喜欢水月香居。
再往另一边看去,沿著山壁伸出的的一片平台上,筑了一座类似观星天文台的白色建物,虽不特别在装饰上展现巧思的外观,却也有著另一种沉厚的意味。
那座白色建物比较特殊的地方是四周见不到一株植物生长,光秃秃的植被,与总是花木扶舒、植兰莳草的咸宫相比,有格格不入的感觉。
「那是......什麽地方?」他伸手指向那栋建筑物,心湖中缓然漾起了某种波动。
「那就是灵台呀!灵台原本是供我族巫王练功及休息的居室,现在已是东君大人长期驻留的寝宫了。」
萧玮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再度端详灵台半晌,呐呐道:「灵台......原本是长这样子的吗?为什麽四周寸草未生,彷佛曾被大火烧过似的?」
飞霜用更惊奇的眼神望著他:「咦,你怎麽知道灵台被火烧过?这可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呢!」
「曾经发生过什麽事吗?我想听!」萧玮用感兴趣的眼神央求著飞霜,八卦耶!。
「详细情形我不是很清楚,毕竟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嘛!亲眼目睹灵台遭遇祝融的只有回雪大人等寥寥数位......」
「欸,飞霜,你不是说那是一百年前的事吗?回雪看起来这麽年轻,怎麽可能亲眼看过?」
飞霜显然对萧玮的疑问感到陌生。
「回雪大人的年纪早就超过三百岁了......对了,我忘了小玮是异界的人类......」她恍然大悟,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咧嘴笑道:「听说异界的人类超过七十岁就是古稀之年了,原来是真的啊!」
一听此言,萧玮差点昏倒在地:「归墟里的人都这麽长寿吗?」
「也不尽然啦!」飞霜想想:「一般人大约可活到三、四百岁;我天仙族人因著月神血缘的关系,活个一千年是很平常的事。另外......」她想起了什麽似的:「像东君这般拥有特殊能力的人,其寿命长短也足以直追我天仙一族......」
原来咸宫里居住的都是些驻颜有术的老妖怪!萧玮咋舌又想:不行,他怎麽可以在心中暗指回雪是老妖怪呢?太不厚道了!他是这麽亲切的一个人,就算已经一千岁了,也不用怕他。
「那麽──」他轻轻问:「灵台为何会遭遇火噬?」
「那把火是东君大人烧的,就在他前来迎接我天仙前族长水玉的那个晚上;不知为何,他似乎认为水玉大人违背了两人间订立的契誓,一气之下,就释放出全身的火焰,将灵台在片刻内化为灰烬......」
萧玮想起了流沙危野上炎风役使火焰的骇然景象,那是他有生以来最怵目惊心的一次回忆。
飞霜继续说下去:「那可不是普通的火!东君大人是承继日神直系血液的羿族族长,一旦真的动怒,即使是郢都也会在一夕之间夷为平地。你瞧,灵台前被他火吻过的土地上,过了一百年後,连根草都不曾冒出过。」
萧玮咽了咽口水,他想,像炎风这样恐怖致命的毁灭性武器,这里的人不但让他随意趴趴走,像是放任一个可随意爆炸的核弹随机而行,还将他当成天神一般的存在,只差没对他顶礼膜拜了,会不会有些奇怪?
唉!话说回来,他自己也不该将自己的救命恩人视若核弹,以後见到炎风,还是客气点好!
他再问:「现在的灵台是重新建造过的罗?」
飞霜点头:「从那之後,东君大人就留在此地,还重新盖了一座与原来规格一模一样的灵台,一个人独自搬进去,也不准閒杂人等随意进出。」
「那个......那个水玉呢?」萧玮脑中念头一闪,问道。
飞霜深吸一口气,突地压低了声音。
「听说水玉前族长在东君大人来的当晚就死了,遗体就葬在灵台内的某处...不过,小玮,我得提醒你一件事......」
她认真的凑到萧玮的耳旁,道:「水玉这两个字在东君大人面前是禁语,千万别提起!」
「我...我知道了......」打死他也不敢啊。
飞霜打算就此结束这个话题,她像是想起了某件事似的,抬头望了望天色後。
「我倒忘了回雪大人说过,等你醒来後要立刻通知他;他想趁你还在咸宫时,多找些时间与你聚聚。」她笑著说:「回雪大人真的很喜欢你呢!」
默雨目送著飞霜盈盈离去,自己也沿著荷池边铺著碎石的小路踽踽而行,暗自咀嚼著刚才那女孩陈述的过去,直到走进冷香亭、坐在花纹斑斓的石椅上时,他才猛然想起自己忘了问飞霜一些重要的问题──
水玉是被炎风所杀吗?水玉是否真的违背了两人之间订定的誓言?昨天他将自己交付给回雪後,就急匆匆地赶回灵台,是为了要赶紧回到已死的巫王身边吗?
他好想知道哦......
第十一章
直到用晚膳之际,炎风都未曾现身。一整天没有见到他,萧玮心中有股难以言喻的焦躁;当他与回雪在冷香亭用餐时还不时抬头,看看炎风是否会突然出现在花园的另一侧。
「怎麽了,小玮?瞧你心不在焉的,有事吗?」回雪看他没怎麽动筷子,关心的问。
萧玮愣了一下,警觉到自己正与别人用餐呢!当此之际,想著自己奇怪的心事的确不太妥当。
他有些半掩饰的垂下眼睫,道:「自从来到归墟,我就老作著一些莫名其妙的梦,让我有些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搞不清楚,此刻究竟是现实还是虚妄?......」
说完,他猛然省悟,那些梦也确实是扰乱他心情的主要元凶之一。
微微一笑,回雪道:「在这个归墟之上所作的梦,绝对没有一个是普通的、莫名其妙的梦。」
看著回雪认真的表情,萧玮期期艾艾道:「梦不就只是梦吗?在我们的世界里,所谓的梦不过就是潜意识在人入眠时的一种脑波现象而已,怎麽有你...说的那麽不寻常?」
看得出萧玮脸上的困惑怀疑,回雪摇摇头。
「小玮,人界对梦的认知就是那样吧!毕竟人类靠著他们独特的思考力及一双手,早早就造就了比归墟要更适宜生活的地方。比起仍依赖法力、自傲为神系子孙的我们而言,人界的人们可是每一天都积极的过著生活......」
萧玮有些讶然的道:「你挺了解人界的事嘛!」
回雪再度微笑,轻轻颔首。
「话说回来,这里毕竟是月神护佑下、能够上通天界的登葆山,在这个神圣地上所产生的梦境,都不轻易被视为梦幻、也绝不会被等閒视之;我希望你也能好好看待你的梦境。」
「你是说,我在这里的梦,不管有多麽荒诞不经,都还是有意义的罗?」
「对我们而言,梦是灵魂在肉体入睡时,神游於天地万物之间所具见的意象;在梦里,我们可以上穷碧落下黄泉,与神明祖先们沟通接触;若是法力高强的贞人卜者,甚至可藉著梦中的梦象启示来预占未来。」
「小玮,若能再度审视你的梦,一定能找到某些蛛丝马迹来引导你决定前路、解决所有心中疑惑......」
萧玮睁大了眼睛望著回雪,心中千回百转,却仍理不出个头绪。
「我...我还是不知道我的梦究竟有何涵义;在梦里出现了回雪你以及炎风......啊!还有许多不认识的人。其实...说不定...说不定我只是想像力太过丰富了......」他无限懊恼的搔著头。
「梦到东君大人跟我?」回雪真的傻了一下:「这倒有趣了,把你的梦说来听听好吗?」
看著他眼里闪著好奇的光芒,萧玮清清喉咙,尽力又清楚的把昨晚的梦境描述给回雪听。他一面讲,一面仔细地看著回雪的表情,只怕无聊的梦会让回雪嗤之以鼻而已。
万万没想到,回雪却愈听愈认真;他不发一语地听到最後,表情甚至凝重到让萧玮以为自己是不是说了些什麽罪不容诛的话语来。
好半晌,回雪都未曾开口说话,只是以一种审视般的神情看著萧玮,彷佛在检查他脑袋瓜里究竟装著什麽东西。终於,回雪开口。
「小玮......你的梦......真的都只是场梦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萧玮如堕五里雾中。他回过神,小心的回答:「回雪,你的话真奇怪,梦不就只是梦吗?」
轻叹了一声,回雪道:「若不是确信他仍好端端地待在雪窖冰天里,否则,我真要以为你就是...水玉了......」
萧玮大吃一惊。
「你说水玉?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回雪眉头一皱,这是萧玮第一次看到他不高兴的样子。
「是飞霜说的吗?」停顿了约数十秒,他微怒的面容却被另一股落寞的神情所取代。
「这也难怪......知道水玉仍活在雪窖冰天里的只有寮寮数人而已......」
水玉并没有死?知道炎风未杀死水玉的事让萧玮舒了一口气。他想再追问下去,但是他发现在回雪面前提及水玉两字,就像是轻投入水里的石子般,虽能看见湖面激起圈圈涟漪,但水里藏著某样巨大的、深不可测的东西却是怎样都看不清。
他再度轻轻的发问,将回雪自遥远的思绪中拉回。
「那麽...我的梦...跟水玉有什麽关系?」
「你的梦...根本就不是梦!......那其实是水玉的记忆!」
听著回雪斩钉截铁的说出那句话,萧玮不禁目瞪口呆了:「怎麽可能?这......这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嘛!我的梦怎麽可能会是另一个陌生人的记忆?」
「我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回雪好似也知道自己正在解释一件荒唐的事:「当年水玉在清冥殿中接获炎风邀见的信函时,我也在场,所有的记忆仍历历犹新,所以我可以确定你的梦跟当时的情境一模一样。」
「水玉後来瞒著我们私自到了雷鸟之地会晤炎风的事,也大致如你所梦见的那样......若不是你当时人在那里,不然就是......你就是水玉本人......」
「我不是......。」萧玮低低的否认。
「你当然不是。我说过,水玉被那个冰作的牢笼锁囚在灵台都要一百年了,怎麽可能又会出现在我眼前?」
他再度陷入长考:「若这真是水玉的记忆,那麽在雷鸟之地上,东君要求与水玉交换的就是那种令人不堪的条件?......难怪水玉怎样都不肯向我透露当时的细节,对同样身为一族之长的水玉如此要求,简直比杀了他还要更令人难过呀!......」
在这当下,萧玮突然又想起炎风那炽烈有火燃烧的眼神及有力的拥抱;只是当时,如果是他代替水玉站在雷鸟之地上,他也不会答应吧!两个男人要如何相依相伴一辈子?......
第十二章
回雪打断他脸红心跳的遐想,认真的道:「小玮,既然你能读取水玉残留在此地的记忆,那表示你本身或许也有著能降神的灵媒体质──」
萧玮瞠目结舌:「灵媒?」
这两个字让他联想到一些装神弄鬼的神棍形象。比如说他曾在电视上看到过一群人手牵著手,围坐在圆桌旁,然後一个打扮怪异的妇女开始念念有辞的召唤某个鬼魂前来......
回雪续道:「我们天仙一族人或多或少都有能降神的体质,端看能降下的是人或神的魂。人界里偶而也会出现几个拥有同样能力的人类,他们的能力若是使用得当的话,在人界甚至可获得如神明般的尊荣。」
他若有所思的拍拍萧玮的肩头:「而你,小玮,就是同样拥有降神体质的人类之一吧!如此一来,你被卷入时空异洞的原因就说得通了。一旦你的能力觉醒,与此地古老的力量相互呼应,就会在无意识之下自行开启黑洞而来到这里。」
有点哭笑不得,萧玮道:「你是说,我之所以来到归墟,其实是自己造成的?」
「冥冥中自有天意呢!小玮,我很庆幸你来了,若是有你的帮助,说不定我就能让水玉自百年的禁梏中脱困而出......」
「这话是什麽意思?」萧玮不解。
「既然小玮你能读取水玉的记忆,那表示你的魂梦在不知不觉中与水玉的同气相求了。若是能再进一步使用降神之术,将水玉的魂魄由雪窖冰天内唤出,许多沉緜已久的疑问就可豁然开朗;因为,该如何破解雪窖冰天的桎梏,这世上唯有水玉一人知道答案......」
看著回雪如此高兴,萧玮反而有些却步了。
「那些事...我真的做得到吗?所谓的降神......难道在这一百年间,你们天仙族人都没对水玉进行过?」
「这一百年来,我、香珀,以及仍留守咸宫的四大长老都试过无数次了,谁都无法自那冰牢中将水玉的魂魄召唤出!」
他低低地、有点恨恨地道:「属於天仙族上古密技的雪窖冰天──能将有形与无形的物质冰化,并且将之牢牢禁锢住,使之不能随意进出──目前为止,你是唯一一个能感应到水玉的人,若能有你作为中介的话,也许就能顺利的唤出水玉......」
「回雪,你说的似乎很简单,但我只是一个外人,降神之法──有那麽容易学习吗?」
重要的是,有没有危险性啊?
「别妄自菲薄,小玮,你的身上有一股异於常人的气,再加上容貌及体型与水玉如此契合,这种特殊的缘分可不是巧合二字就可带过的;我相信召唤水玉就是你出现在归墟的唯一目的。」
萧玮心虚了起来:「你高估我了,要是让你失望了怎麽办?......」
回雪发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给了这异界少年莫大的压力,他沉默了一会,托起萧玮的脸,柔声道:
「我等了一百年,对於失败早就木然了。所以,小玮,若是连你也无法召唤出水玉的魂魄,我也不可能会更加的难过......」
他端详著少年眼镜下与水玉一模一样的脸,平稳的语调潜藏著宁静的哀伤。
「只是,百年将届,你是我唯一的希望,唯一一个可能将水玉自长眠中唤醒的人;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到其他的办法了......」
如此近距离的凝视著他,萧玮感受到他毫不矫作的忧伤,忍不住脱口问道:「你...你也很喜欢水玉,对吧?是像炎风一样的感情吗?」
「不...不一样。」他停了一下,思考著该如何向少年解释:「我跟水玉是堂兄弟,自小一起长大,一起修练,是比骨肉还亲的兄弟,也曾发誓要携手相伴永不分离...直到东夷的羿族族长发起了战事为止──」
萧玮小心地问:「你会恨炎风吗?」
回雪再度沉吟半晌,然後慢慢地道:「一开始我的确恨他,恨他毁坏了咸宫原本平静的生活,也恨他将我一生挚亲的水玉逼进了雪窖冰天里,受那无止无尽、比死还要难受的酷刑,更恨他因订下契誓的关系而独占著水玉的形体......可是......」
他对萧玮微微一笑,表情中有淡淡的释怀:「日子一天天、一年年的过去,我心中的怨恨也渐渐淡了,看著东君日复一日的守在灵台之内,对他一百年前所夺下的共主头衔毫不眷恋,我不禁想:东君与水玉,谁才是真正被锁囚於牢笼内的人?」
萧玮想像著炎风的身影在雪窖冰天之前,日以继夜的徘徊,又想起炎风曾对他说过的话:「......我什麽都不想要,什麽也不缺...」
他似乎有点了解炎风说这些话时的落寞表情了。
「好吧,我会尽我所能唤出水玉。只是......」
他吞下「只是」」两个字,在心中续道:只是,水玉愿意自冰的牢笼中出来吗?
若水玉真的能自雪窖冰天中脱身,炎风他......他会高兴、愤恨、还是惊讶呢?他会仍旧对水玉投以同样激情的眼光、还是早因这一百年间的等待而将所有的恋慕耗损殆尽?
萧玮的心中响起了小小的声音:我不想知道这答案。
第十三章
昨晚的确照著回雪的指示,在入睡前先行静坐调息、放松自己,想像著恬愉淡泊的感觉,直到心情渐静,他便集中精神,想达到忘我的境界──他果然忘我的睡著了,而且,没有任何奇怪的梦境烦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