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走出约五、六步时,从他的背後,萧玮开口了,却带著那睽违百年,久未曾听闻的熟悉语调。
「千方百计的邀我见面,果然是你吧,回雪......」
回雪整个身躯似是被某个看不见的钉子钉住,怔在当地动弹不得,脸也刷的一声倏地惨白。这是不可能的!他心中大喊著。但是身後发生的奇异情事却依然有如磁石般,拉住他慢慢回身望去。
本该是萧玮的身躯已经悬浮在半空中,半垂眉半敛著目的表情迷茫空洞,宛似正睨视著另一个完全不可知的空间,又好像丝毫不在意的打量著眼下极度震惊而呆立著的男子。
「你......是小玮,还是水玉?......」回雪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问出了这句话。
「小玮?呵,是这具肉体於现世的名字吗?不过,我不是小玮。」缓缓地如是说,那飘浮在空中的美丽幽灵。
「居然......会有这种事!......四长老及容玉费尽心血,都未曾召唤出你的灵魂,但这异界来的人竟毫不费力的就让你上了他的身;这到底......是为什麽?」
「百年未见,你要问的只是这些吗?」
仍旧面无表情,但从他看著自己的眼神里,回雪确实认出了某些昔日熟悉的流转。
「回雪,虽有千言万语想对你说,但我能使用这具肉身的时间不多,无法与你好好叙旧。所以,告诉我,你想知道些什麽?」
无数个念头在脑中回转,回雪一时之间竟愣在当地。他根本没想到萧玮会如此迅速地、完成这项应该是极度困难的招魂任务,他还没有准备好该对水玉问些什麽,不过既然水玉表明他无法占用萧玮的肉体太久,於是,他决定只问最实际的问题。
「要怎样做,才能让你离开雪窖冰天?」
飘浮於其上的美丽形体终於微微一笑了:「要破解雪窖冰天的禁锢有两种方法。其一是由原施术者吟唱解禁术语──」
他顿了一下:「但要吟唱这种术语有极其严格的限制;必须是原始吟唱者以原本的肉体、原本的灵魂、相同波长的音质来吟唱才能奏效......」
回雪失望的道:「你是说──即使能降下本人的魂魄,若不是水玉自己的身体,所吟唱的解禁咒语仍旧没用?」
水玉点点头:「正是如此。除非是我的肉体与灵魂合而为一,除此之外,谁来吟唱那咒语都是徒劳无功。」
「那麽,你说的第一种方法是不可能的,对吧!只要你的肉体还在雪窖冰天内,即使小玮降下了你的神灵,也无法让你出来......」他颓然坐倒,再问:「第二种方法呢?」
「......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水玉的嘴角忽然泛起一种难以捉摸的笑容:「唯一能与月神的雪窖冰天相抗衡的,只有日神的秘技无间极焰......」
「无间极焰能溶解世上一切雪冻冰霜,我们天仙族人早都听过那个传说;而身为日神直系子孙的东君炎风也为了你,回到东夷之地询问修炼无间极焰的法门......」
「为了我?......」水玉迷蒙的眼眸流动了异样的光采:「那个......炎风?」
「虽然当今世上,找不到第二个像东君一样、拥有能役使无上火焰之力的人。但直至今日,他仍旧无法冲破最後一关的限制,每每修炼至紧要关头时,都会被自身的火焰反扑而功败垂成。」
「这些都是......无可奈何吧......」水玉收起嘴角的笑容,悠悠道:「无间极焰是属於日神的至上火焰,炎风却只是趋於凡人的血肉之躯,如何能抵挡住太阳般火焰的反扑呢?若他能拥有冰霜一般冷酷的自制力,或许还可能控制火焰反扑自身的结果,但......」
「一切就败在他对你无可自拔的情欲上吧!」回雪很高兴地看到水玉因这句话动摇了一下。
「但是,比起东君可能被他自己的火焰所噬,水玉,你知道自己已面临更迫切的危机了吗?」
沉默了半晌,水玉启齿:「是关於百年期满,我的肉体与灵魂将化为雪魄冰晶的事吗?」
「只剩......两天了,水玉,除非那个爱慕著你的归墟之主能在满月之前练成无间极焰,将冰封的你救出,否则,你就真得困在自己的雪窖冰天里,成为一朵永不凋谢的冰花......」
「其实──」水玉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要让那个鲁莽任性的羿族族长在两日之内练成无间极焰,也不是不可能的......」
「什麽?」回雪惊讶的大叫:「你知道该怎麽做?」
水玉伸出手,指著周围整齐排列在壁上的书:「答案──就在云梦书阁的某本书中......」
回雪不由自主地环顾那些顺著圆形建物整齐收置的几十万册书籍,叹口气。
「在这一百年间,我与长老们翻遍了书阁内所有记载雪窖冰天及无间极焰的书,都未曾发现过相关的记载。你说的书真的存在吗?」
「你们都找错方向了。」水玉叹气,轻轻道:「三千年前,在归墟之东,也就是现在的东夷之地,发生过一起天候异常变化的现象;这件事情被详细地记在上古事纪里,去找出来吧!」
「天候异常变化?水玉,不能说的更详尽点吗?」
「回雪,没时间了。这具肉体的主人因长期待在人界之故,精神力无法承受被高级性灵代替的负荷,所以我无法待太久......」他顿了一下,又道:「再说,有不速之客来了......」
「不速之客?」
回雪转身望向大门,就在此时,大门砰地开启,一身黑衣的炎风站在门口,怒视著漂浮在塔内正中央、那个美丽的水玉。
第十六章
时间该回溯到昨晚吧。
炎风自一种异样的灵氛中蓦然惊醒,从床上坐起身,感觉到空气中的某种变化;是从他於一百年前停驻在此地後就未曾有过的变化。
无法具体的说出是什麽变了;也许是所呼所吐的气息吧!像是带著冰雪似的微凉,泠泠的冷风开始在灵台四周盘旋,在几近圆满的月亮之下,有种东西苏醒了,苏醒在他呼吸所及的范围里,让炎风打消睡意、忍不住去四下找寻。
披上长衣,他走出灵台,感受秋夜里渗入肌肤底下的寒意。寸草不生的平台上,他向坐落在山壁下的咸宫了望,发现那令他在意的清冷气氛似乎正由咸宫升起──他可以很明确的感知──因为拥有火焰般的体质,使得即使空气中只有一小点沁凉的变化,在他眼里都有如夜空中闪亮的寒璧般明显。
此刻,那引起空气中奇妙变化的源头正如同鬼魅般地、於众人已入睡、万籁皆静寂的当下、在咸宫中缓缓徘徊;在亭台楼阁之间,那跳跃似的魅影,就像是个顽皮的精灵游闹嬉戏著。
反正也睡不著了,去看看怎麽回事吧!他自山壁边一跃而下,身著的长衣被夜空中湿冷的空气充塞而鼓胀著;飘飘的衣摆顺著气流浮动著,令炎风看起来就像是月夜下展翅飞扑的大鹰自几十丈的高度坠跃而下。
在那里!在咸宫西边角落、一个远离亭榭楼台的水池边,一团蓝色的幽光里包裹著一个穿著白衣的清瘦少年,在月光下舞著清影;秋水荡漾般地丝质长睡衣随著他轻拂的手势映射出银色的光芒,彷佛水练正围绕著他清妙的身影而起伏、而旋绕。
炎风的心头忍不住一阵狂跳。
他还记得那个情景,在他初次对水玉锺情的那个夜晚、月祭上,如神人般灵魅舞动的身影,如今再度重现眼前时,却又让炎风有著恍如隔世的错感。
强压下满腔的狂喜,他一个箭步冲向前,到了弯曲的小池边,蓦然间又停了下来。
那不是水玉!隔著七、八步之遥,炎风仍能辨识出那头短发,以及他开怀笑著的样子。绝不会是水玉,他从未看过水玉笑著的样子;那个舞著月光的人是萧玮──他自危野之地救回来的异界少年。
在这样深的夜里,星罗棋布的明亮天空下,这个异界来的、专门找人麻烦的少年究竟在搞什麽鬼?炎风的心情真有如瞬间从天堂坠落至地狱的受到挫折;以为水玉现身眼前的至喜霎时便烟消云散了。
他一边走近萧玮,一边心中暗骂著自己:明明知道水玉仍如往昔般沉睡在灵台内如同牢笼般的冰柱里,怎会在此时此刻於外边悠游著呢?他是被那奇异的灵氛影响而产生了幻觉吗?
无论如何,他还是先问问少年到底是怎麽囘事?毕竟,夜里的咸宫荒冷凄清,并非游荡的好地方。
「你在这里做什麽?怎不回房睡觉去?」他走近,一把抓住正回身旋转的少年肩头。
身躯被稳住了,少年有些不悦地、以迷茫梦幻般的眼神盯视著炎风,惘然地竭力辨识著眼前抓住他的究竟何人。
炎风的心脏却在看清楚少年未戴眼镜的素颜後狂跳不已。他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脸,认出那双清澄透彻如水晶雕琢而成的眸子,知道这世上唯一拥有如此令人心乱神迷眼神的人,只有水玉而已。
「水玉...是你?......」炎风喃喃道,抓住他肩膀的双手因过度兴奋而颤抖著。
水玉的表情宛如仍在梦境般地飘缈,在凝视炎风片刻之後,他伸出虽白如雪、却冷若冰的双手捧住炎风的脸颊,吁息在他的耳畔。
「你是羿族族长炎风?」
眉头微蹙,水玉的语气有些抱怨。
「......为什麽...经过了一百年的物换星移,仍浇不息你心中的欲火?」
炎风摇头,伸出强壮的手臂拥住他,感觉出与一百年前相同如水的体温,以及云般柔软的身躯。
一任他紧拥於胸前的水玉低叹一声。
「缔结的誓约即将期满...就在下一个满月之时......放我自由吧,炎风,我也能同样地将你自束缚中解脱出来......」
炎风却坚决地、含糊不清地低语著:「我...并不想要这样的自由......」
「你叫我该如何是好呢?炎风?」
水玉轻轻推开他,转身意欲飞走;炎风却猿臂一伸,迅速圈住他左手手腕,略带恼怒地道:
「你又想逃走了吗?就像订立契誓的那晚一样,一个人躲到谁也无能碰触的冰牢里,却让我心甘情愿而痴傻地恨著你、等著你......」
水玉不语,沉默乍然落在他们两人之间。突然间,水玉的眼光落在炎风身後、一棵无以为名的树上。
「...是这棵树......」他右手一挥,摘下一朵绽放著光色四照的花:「没想到过了一百年,这棵树终於开花了!」水玉的脸上有藏不住的喜悦。
炎风虽常往来於咸宫,但是他对咸宫所植之奇花异木从未有过半点兴趣;背後这株树木他或许曾来回身旁不计其数,却也未曾得过他的特殊青睐。不过既已得知是水玉亲手栽植的,他不免对花朵多看了一眼。
「多年以前,我自南方的招摇山上采下这株树苗,带回咸宫後亲手植下;树名为迷榖,所开出的花叫做迷榖之花......」
水玉又难得的微笑了起来,为此心醉神迷的炎风开始有想吻他的冲动。水玉将花朵捧至炎风面前,甜美妖异的花香扑鼻而来,炎风脑中立感一阵晕眩。
「这种花的香味会引导人们走入梦境、见到幻象,是我最锺爱的一种花......」
意识渐渐模糊的炎风在昏睡前,仍可听见水玉杳杳渺渺的声音说著。
早上,当炎风醒来,发现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床上时,他立刻嘲笑自己如同以往般,又梦见了水玉在身边的情景。只不过,这次的梦大不相同;昨夜,他竟将水玉与萧玮──那个被他救了的人界小子──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为什麽会是那个异界人呢?他承认,自己对那个叫萧玮的年轻人是有些在意的;不只是因为当他抱著他骑马横过半个归墟时,产生了抱著水玉的错觉感,还有另一种难以言明的情愫,在他将两人的影子交叠後,心中有了某种莫名其妙的企盼。
他不过是将这异界少年误认成水玉了!炎风告诉自己,不管昨晚的梦境有多逼真,都只是一场梦而已。因为,水玉不可能像梦中一般的笑著,也不可能主动地伸出那白如雪的手来轻抚他的脸颊;如同一百年前他对自己的顺从,都只是因应一张被胁迫下订立的契誓内容而已。
那个异界少年来咸宫两天了吧!他忽然有前去探视他的冲动,於是步出灵台一跃而下,在未落地前,从他的眼角馀光处,蓦地瞥见了一方小池塘,位於咸宫西处的角落,一处很少人会造访的地方。
炎风的心砰砰跳著,他想起昨晚梦中拥抱水玉的地方,就在那个池塘边。奇怪的是,住在此地已近百年的他,从未想过要到那个池塘边走走,为何会在梦里出现那个池塘的场景?
落地後忍不住先朝那角落的小池塘走去。他的心脏越跳越厉害,因为,一石一草排列生长的方式都跟昨晚梦里见到的一样──为什麽他会知道呢?在见到池边的树木时,他更是百分之百的确定,昨晚他真的来过这里了!因为那棵树,就是梦里水玉摘下迷榖之花的树!
此刻树上虽然没有任何花朵,他仍旧可确信昨晚真的不是一场梦了。只是,若不是梦,他在池塘边拥著的真是水玉吗?水玉明明被囚禁在雪窖冰天之内,任何人都无能为力去放她出来。也许,昨晚他是真的来到此处,只不过产生了幻觉,让他自以为见到了水玉!
可是,拥著冰冷身躯的触感是如此真实,炎风不禁用力摇摇头,大声地自言自语。
「那不可能是幻觉!」
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的出现了萧玮的身影──是了,昨夜他第一眼就把水玉误认成萧玮了;而且,他所拥抱的水玉是短头发的,与萧玮的发型一模一样。
那代表著什麽意思?他不敢再往下想,却开始拔腿朝咸宫内部飞奔而去。
第十七章
快步走到咸宫内,炎风大喊:「飞霜,你在哪里?」
听见炎风不寻常的叫唤,飞霜急急忙忙地冲到炎风身前,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道:「飞霜在此,东君......东君有何吩咐?」
「那个异界人呢?我不是吩咐过你照料他吗?现在人在哪里?」炎风不悦地道。
很少看见炎风如此大动肝火,飞霜有些诧然:「东君大人,小玮今天不在咸宫之内。回雪大人带他到云梦书阁去了。」
「云梦书阁?......」炎风脸沉下来了。
云梦书阁是天仙一族搜罗归墟各种典籍之处,内有天仙四大长老长期镇守,即便他名为归墟之主,也从未踏入那被视为圣域的所在。看样子,他是没办法立刻见到萧玮问个明白了。
「飞霜,这几天那个异界人睡在什麽地方?」
秋霜的表情很明显的讶异於炎风的问题,但她仍恭敬的回答:「小玮是东君大人带回来的贵客,回雪大人特别交代重开幽篁宫,以水月香居来款待。」
「水月香居啊......」炎风暗忖,明白回雪也相当喜欢萧玮那个少年。
他知道幽篁宫很少开放,唯有地位崇高的天仙族祭司,由其他国家回返咸宫时,回雪才会特别交代,开放幽篁宫的客室以供使用。而宫内最最雅致清幽,临水而建的一间客房就是水月香居,在炎风印象内,一百年来从未有人使用过那个房间。
难道回雪对少年也有著特殊的感觉?应该不会错,否则好端端地,怎会领一个异界人进入圣地──云梦书阁?炎风知道天仙族人有多重视那个地方。唯有族长及贞人等已达一定地位的族人方可入内一窥其奥,为什麽回雪竟领著萧玮进去了?
也是跟水玉有关吗?
炎风的心越来越感到焦躁不安,他不理会飞霜了,反而大踏步朝幽篁宫走去。
幽篁宫宫如其名,外植一大丛深深竹林,阻隔住外界一切的扰攘纷争;四方形的建筑旁还围出了一片宛如净土似的庭园湖泊,植著各色参差的荷花,当微风轻拂,便可闻阵阵暗香浮动。不过,炎风可没这种好兴致去欣赏那些幽光水影,找到水月香居後便直直闯入,下意识的想找些什麽──其实他也不太清楚,只是想找出一些与水玉有关的东西吧!
他并没有失望。床头上,几欲凋萎的花朵仍弥著一股幽香,那是昨晚水玉用来魅惑他的迷榖之花。
一盏茶的功夫後,他就出现在云梦书阁内,望著面无表情,却美丽一如往昔、漂浮著的天仙化人。
「昨天晚上现身在我面前的......真的是你?」
从咸宫急冲而来的炎风,言语里有压抑不住的怒气;他的身躯溢出一阵一阵火焰般红红的热潮,使得周遭的气流开始出现了奇异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