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狐的眼神看着他甚是眷恋,那种缠缠绵绵的温柔在以前这个温柔而内敛的侍童眼中从来不会出现的这么大胆,这么明显。
梁明轩忽然伸出手,覆在拾狐软若无骨的双手上,郑重道:“你不负我,我不负你。”
“嗯。”拾狐应了他一声,顺着他手的方向坐在了他的腿上,梁明轩探进了他的衣衫中,抚摸那光滑的皮肤,拾狐衣衫半裸,声音娇喘,似是沦陷。
明明是美梦,梁明轩却直接惊醒,冬日里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拾狐……拾狐……”
往日历历在目,仿佛耳边昨日才听到他和拾狐的《贺新婚》琴曲,今日却是他与别人成婚。
拾狐拾狐,你在哪里?
初七那日,梁明轩拖着病怏怏的身体,在旁人的指导下,走一步,是一步。取谁不是娶呢?被人塞绿帽子又如何呢?总归命不由己。
从十五那天跪祠堂之后他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病的缠缠绵绵的,以前身体一直很好来着,母亲便说他如此果然是那个拾狐的缘故,梁明轩本来想着争辩两句,但又想便是争辩了又能如何?公主依旧要娶,驸马依旧要当,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的身体虚的厉害,双腿长时间没有走路,有些软。不过这些梁明轩都没有告诉其他人,坚持着一个人走了出去。
他身上的喜服和那天的不可相提并论,但是他依旧记得自己那时候穿上喜服的时候,心中那种萌动的感觉,那是现在他不曾拥有的。今天身上这件是母亲替他整理的,亲眼看着他穿上,并对他尊尊教诲,要如何如何,要做什么,要怎么做。梁明轩提不起精神来,被梁母一顿斥责,后来又看到自己的儿子这么仍在病中的样子,把许多话收起来了,叹了一口气。梁明轩觉得自己也不是个东西,让父母操心,便道:“母亲放心,我不会把这件事弄砸的。”毕竟不是小事,牵连太多。
他偷问过其他人,他们对于自己问拾狐这件事情都是,要么遮遮掩掩的不肯回答,要么直言不知道。有慈父严母,谁敢告诉这个平日里温柔待人的少爷拾狐在哪里?
梁明轩一边走一边想,如果他现在直接停下来,把身上的这套衣服直接扒了,然后冲出去,会是怎样一番情景?不说自己家里会兵荒马乱,怕是宫里的人也会紧张吧?
要说有了一个便宜公主,他们家拒绝迎娶,也是情理之中,但有道说皇命难违,若是真违了,这一家人的性命就要被随便找个理由,给流放,或者杀了吧。
自古无情是帝王。
走到府外,骑上了那匹马,他回头望了望。
那个时候拾狐在窗边扒着窗户,看见了心心念念的人,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喜服,前往和自己方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那一刻,拾狐忽然觉得,他的心已经死了,成了灰。
奇怪的是那一刻他没有痛苦,全身仿佛已经麻木了,冰冷,手指都抬不起来,他又回到了床上,蜷起膝盖,抱着自己。
黑色的长发散在背后,却失去了以往的光泽,拾狐的每个生辰,没有哪个像今天一样让他绝望,而他甚至于想要扼住自己的咽喉,让自己连最后一口气都不要有。
他真的已经,太过于绝望。眼前都是黑暗,不知道该去往何方,亦不知道自己的余生还有什么可以期待。他恐惧晚上会来到的梁暮启,他以前一直都尊敬的老爷,那是他视为父亲的人,和明轩少爷一样,而就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一切都幻灭了。
他被遗忘在角落,没有人记住他。
桌上还放着一盏灯,也仅剩一盏灯了。
第六章:上邪·陆
拾狐坐在西厢房的阁楼的床上,一直那么坐着,直到中午,日正当中。
这是其实算得上是少爷的旧处。年少垂髫的时候,少爷总是爱带他到这里,清静,很少有人能找到这里。
现而今少爷是要娶妻,以后还要有小少爷,小小姐。
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拾狐忽然想起来以前自己看到这句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苍白的面孔带着这个笑,无端的让人觉得艳如骨生花,想要折断,留一手猩红。
少爷问他为什么笑,他便道:“这子子孙孙这么多,要是每个都成了,可不就是无穷尽么。”
夏日午后凉风习习,屏风之后,两人已经胶着在了一起。
拾狐笑了笑,觉得来人间一场,倒也是不负一场情思。他抬手伸向床旁桌上,端起的那碗老爷遣人送来的参汤,一饮而尽,放下的时候碰倒了那盏灯,灯罩滚到床的一角,他急忙爬过去,试图救出来那件红色的喜袍。
嫁衣如火。
床被油灯的油泼了一处,灯芯燃着了。
拾狐没有去救火,冷眼旁观如陌生人。他只是把喜袍披在了自己的身上,然后自己开始收拾自己。
西厢阁房里东西都有,拾狐将自己的头发打理一下,梳理整齐,倾泻在背后,头扭转露半面,已经能让人倾倒了。
烧个干干净净吧。
唯有地狱的无边业火,才能将人世间的罪恶烧的干干净净,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独一份眷恋,还只能放在心中,无法苟全。
“我想赌一把,最后输的……体无完肤。”拾狐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如同他最开始的时候,眼神清纯,只不过在时光中沉淀的眷恋一扫而光,变成的他多年来一直想要的决绝。这份决绝映衬着红色嫁衣,走到书桌旁,学着梁明轩那样,起笔,落笔,在宣纸上,把自己学到的那首诗写了出来: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火光映着那张面孔,泪水从侧面流下,放下了笔,没有求救,没有呼喊,直到在外边忙碌的人发现这里失火。
“后来呢?”老板娘痴痴的看着灯火,“后来,那个梁明轩有没有什么动作?”
“娶了公主,做了驸马。安乐公主生了孩子后,陛下心疼女儿,封了一个礼部尚书,仕途顺利,一世安好,如拾狐所言。”谢行止看看窗外的天空,不知不觉,竟是说了一个多时辰,天已经全黑了,从这件酒肆里看得到浩瀚的沙漠,一望无垠,天际处,皓月升起,落日西沉,日月交替,不知人间悲欢离合。
老板娘性格泼辣,然而越是表面泼辣的女人,心中越是柔软。世间花刺很多,很多却是为了保护内蕊。
“他痴痴的等,没有等来他想要等的人是吗?”老板娘眼中带着泪光,想用袖子直接拭去,谢行止递上一方帕子,开口道“有人一见倾心,有人一见误终身,他是太傻了。”
“他会在奈何桥等么?”老板娘心思不死,“等到想等的人?”
谢行止摇摇头,脸色很淡,“魂兮远去,何必留恋。生无所恋,他最后只留了一句话。”
“什么话?”
“惟愿与君绝。”
谢星珏轻声喟叹,端起了酒碗,里面只剩最后一层酒,“酒很好,多谢老板娘的款待。”说罢这句,他起身,旁边的紫衣人也站起来,拉过他的手,两人十指相扣,在沉沉暮色中离开。
老板娘和一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然而人已远去,方才的话,只不过是一场梦,梦回了江南,听了一场三月的春雨,淅淅沥沥,岸边垂柳仍在,攀折垂柳的人,已经随着滚滚远去的江水,消失的无影无踪。
路上走着的两人静默不语,陆维臻捏捏谢行止的掌心,拉过来在嘴上亲了一下,谢行止笑他,“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疯癫?”嘴上虽然是责怪,心里也受了这份甜蜜。
“看你心情不好,那些过往的人和事,就不要再想了。”陆维臻安慰他道,两人身高有些差别,陆维臻强过谢行止半头,此刻大手牵小手,夜色下,竟是丝毫看不出两人已经年近不惑。背依旧挺直,身材依旧保持良好。
“其实拾狐最后一句并不是惟愿与君绝。”谢行止走了半晌,突然停下来说了一句,陆维臻愣了一下,他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这个时候适当的问了一下:“那是什么?”
“他开始的时候确实留下一封信想要这么说,后来大约觉得这样太伤人,便自己把信烧了,写了另一封,可惜信的大半已经烧没了,残片上只能看到一句话:明轩,新收的茉莉花茶记得沏,就在书柜的第三层。”
当年那场闹剧,让梁家的名声又传了更远,好的坏的,自然由别人口口相传,到最后是什么样,谁有知道呢?
从宫中回来的梁明轩在离宅子不远处就看到自己家失火了,西厢那边冒着黑烟,他当时心中跳动停止了——街道两旁都是人,看到梁明轩从马上连滚带爬下来,就要奔着回去,口中低呼着“拾狐,拾狐!”
那种要永远失去挚爱的感觉精准而恐怖,梁暮启看到他这副癫狂的样子急忙着家丁架住他,梁明轩还是想要扑进去,梁父低声呵斥了一句“轩儿!”
梁明轩眼神如同死灰,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半晌,“孩儿知道了。”他忽然挺直了背,去把剩下的应该做的事情,做完,西厢阁离各个地方都远,所以火势没有蔓延,春来天寒,又隔着一条湖,这里根本就是个孤岛。
他为什么早没有知道呢?
拾狐死后只剩骨灰了,那梁明轩在拜完堂之后把公主送进洞房,然后就是宴请宾客。
像是突飞猛进般,笑的滴水不漏,说话八面玲珑,失去的力气仿佛从新回到身上,直到晚上把所有人都送走了,他才把自己的表情收了。
外面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那都不归他管。
“梁府发生了什么?”
“唉,府里走水,听说是西厢阁起火了。”
“死人了没?”
“据说是死了一个侍读。”
“一个侍读么,一件小事吧,过段时间谁还记得。”
“听说那梁家的公子听到府中走水,正在回来的路上呢,直接就从马上滚了下来,这么一说,梁家对下人还是不错呢,宅心仁厚。”
“我可听说那死的侍读长得不错呢。”这句话说完,声音中带着两声晦暗不明的笑意。
这些梁明轩都不知道。
西厢阁已经烧成了一片废墟,未进门的时候他在门口呆呆的站着,痴傻了一些时候。
拾狐的尸体静静的在椅子上坐着,身上的那件袍子被梁明轩一眼看了出来,正是他那天留着的,另一件,不知道被放在了哪里。
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
梁明轩上前轻轻抱了抱,那僵着的骨骼,化成了齑粉。
那个姿势维持了很久,梁明轩似乎才明白他的拾狐已经不在了。
拾狐收起来的碎骨雪白,纤细,叫人称奇,梁明轩将那些一块一块捡起,然后抄起了一把精致小巧的刀,往手腕上一割,血流如注,流进了骨灰盒。
“是我对不住你。”他一字一顿,“长相思,不相忘。生而负相思,不求不忘,还是忘了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通红,大红的喜袍穿在身上也掩不住那种凌厉的剑破长空的感觉。梁明轩忽然想起来自己在祠堂跪的那晚,只是想求父亲放过拾狐,他真的喜欢拾狐,然而这种喜欢却害死了他。
祠堂那个时候阴冷的要命,然而想起来拾狐还是会觉得心中暖和的紧,欢喜的紧,两人从牙牙学语,到垂髫小儿,再到清纯少年,后来混在一起。
怎么可能只是一番春风渡?感情就潜在十指之中,切断感情,便是毁了十指,而,十指连心。
拾狐的死,就像是从他身体里取走了一根骨头,还是最重要的骨头。他从此只能当一个残疾人,一生一世都不能完好,都不能在这个世界站起来。
没了拾狐,站起来做什么。
他还记得两人去乡下的庄园夏日避暑,躺在一张椅子上;冬日避寒,将炉子生着,外边都是雪,两个人就躲在屋里玩闹,拾狐病了梁明轩就讲自己的身体在外边放着凉了,然后进被窝去让他抱着,汗湿了便给他擦汗,像是自己才是那个小厮一样。
那些记忆还是鲜明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有多好我心里知道,我不怨他。”魂体的拾狐全身散发着温暖的白色,“我这便要归去了,谢谢你,琴师。”
谢行止和师父目送他离开,两人盘坐下来,将琴放在双膝上。
聆耳细听,天地奏起的音乐,也是在怜惜这个人儿。
——第一卷·上邪·完——
第二卷:同归
第七章:同归·壹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恩怨。”
“你这说书人可是老生常谈了。”有茶客不满台上的说书人,插嘴反驳道。
“非也非也,这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官场有官场的规矩,我今天讲的,可是武林至尊之主。”
“老丈你说的可是当今武林盟主屠苏?”有人问道。
“非也非也,老夫讲的是许久以前的一个人,那时候也早了,算起来已经过了二十余年。”
“老丈你快快说是谁?”有性子急的忙催促道,那老丈仍是不慌不忙,“不知道各位可还记得夏侯玄?”
一片人纷纷倒吸了一口气,那老丈笑吟吟的断起空了的酒杯,“有那位愿意赏给老夫一杯酒?老夫这胃里的馋虫可是在叫,要说没有酒,老夫可想不起来这故事啦。”
“老丈,你说的可是奕剑阁的前任阁主,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洲的那个夏侯玄?”有人禁不住喊了出来。
夏侯玄这名字仿佛带有磁性,让那些此刻那喝茶的倒酒的,下棋的夹起筷子的,这时候纷纷放下手中的东西,听这说书人将那些陈年旧事拿出来翻一翻晒一晒。
也不怪他们这么感兴趣,武林中关于夏侯玄的传说很多,有说此人可以长生不老的,有说夏侯的剑快的,有说夏侯背叛师门的,更有甚者喜欢扣弄那些人的事务,说那夏侯玄一生未娶,倾心一人,却因为那人红颜命薄,终于扼腕。爱人逝于怀中,万念俱灰,将大业奕剑阁甩手扔了,云游四海。
众说纷纭,却是谁也不知道谁是真的,谁都说自己知道的是真的。二十年的时光并没有把这些人淡忘,二十年前风云时代,那个时候武林中有如日中天的奕剑阁,太平盛世江湖少,乱世倾颓出英雄,倾靖之乱,皇室被屠,新帝屈辱北去,成为别人的阶下囚;武林中,奕剑阁夏侯玄叛出,沈岳身为大弟子,忽然被奕剑阁阁主除名,后夏侯玄夺权屠杀,然后忽然放下了杀戮之刀,消失在天地间;盛名南北的琴师穆先生因妻子驾鹤西去,穆先生抚琴,大恸,呕血病于床,不久也黯然消逝……
那个耀眼的时代也成就了许多英雄,南国辅佐凤霄帝的智囊顾清顾先生,厉兵秣马,卧薪尝胆,谋划复国;晏国虎威将军王明怀,少年壮志满胸襟,如熠熠生辉的新星;命途坎坷的文豪楚雁秋,盛极而衰的晏国,在倾覆晏国之后开始慢慢显出颓势,然而温城不能不说是一个好皇帝,只可惜命定他遇上的是顾清,是苏穆……
谢行止在店中的桌角,端起的茶杯慢慢的放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陆维臻探手摸杯子,那杯茶已经有些微凉,他没有唤小二换热的,暗暗催动自己的内力,将茶温热,又放到了谢行止的桌前,谢行止微笑,将手覆上了他的手,“我没事。”
“只是想起了以前的故人罢了。”谢行止将眼前的那碗茶一饮而尽,温度恰到好处,所以没有烫着——他从来相信陆维臻,所以未有半分怀疑,觉得陆维臻会做错,陆维臻大约这点让人最是信任,当年他因为这份信任吃过一次很大的亏,然而那也是当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