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你那只看上去似乎正常的左眼,其实依然拥有着怪物能力,对不对?”
花实没有反驳,大滴眼泪顺着脸颊直直滑下来。
怪物能力。
怪物。
他叫她怪物。
“你答应过我不再干坏事的。”罗岳看着怀中的姚容,哑着嗓子说,“这就是你承诺过的‘再也不干坏事’?”
花实死死攥着罗岳的裤脚,不肯松手。
“不是你的错,花实。”罗岳突然说。
心底再次燃起微弱的希望,花实期待的抬起脸望向哥哥,却发现哥哥直直注视着自己,眼底没有一丝温情,而是覆满了寒意。
罗岳接着说:“我一直自欺欺人的把你当成十二年前的花实,我告诉自己,你只是一个小孩子,一个做了错事只要及时引导教育就能改邪归正的小孩子。可你并不是,你的灵魂,你的思想,都已经不再是十二年前的花实了,我明明都懂,却纵容你这么久,是我的错。”
“我错在把你当成十二年前的花实,错在把你当成一个小孩子,错在把你当成一个正常人。”
花实绝望的摇头。
罗岳抬起脚,大力踹开了死死抱住自己腿的花实,抱紧怀中的姚容,笔直地往前走去。
小熊睡衣上被踹出了脚印,花实使劲拿手去抹干净,发现罗岳走远了后,艰难的往罗岳的方向爬,大声喊着:“哥哥,你答应过我,会一直在我身边的!”
罗岳回头看着她,冷声说:“不,我没有答应过你。”
花实愣了愣,像是刚刚才反应过来,那只溢满泪水的左眼,忽然如死灰般失去了光彩。
是的,哥哥。
那天我扑在你怀里,问你会不会一直在我身边,你并没有回答我。
高梨问你相似的问题时,你几乎毫不犹豫就回答了“是”。
轮到我时,你却选择了沉默。
然后现在,你选择了离开。
就像当初抛弃高梨一样,毅然抛弃了我。
不,你根本就没抛弃过高梨。
我终究是输给了他。
被罗岳踹中的小腹传来细微的疼痛,花实躺在冰凉的地上,捂住小腹,不再去看越走越远的罗岳。
“好痛啊。”花实轻声说。
傅金蹲下身,伸手摸了摸花实的小腹,说:“肋骨没断,你哥哥算是脚下留情了。”
花实自嘲的笑,伸手拽住傅金的衣服,把脸埋进他怀里。
从她杀掉灵晓那天,就清楚的明白,面前这个男人,绝对会用更加惨烈的办法来报复她。
杀人不如诛心。
先是让她享尽温暖,然后在她满心欢喜憧憬美好未来时,再一举击垮,让所有美好都变成幻象。
所谓幸福,不过是引领人类坠入黑暗的、被蜜糖包裹的陷阱。
“我恨不得扒了你的皮,”花实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不过在那之前,先借我靠一下。”
傅金笑了笑,轻轻抱住了单薄瘦弱的少女。
17.永不消散的梦魇
不远处,青年落寞的端坐在算命摊前。
四周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在青年的算命摊前驻步。
因为没有人会信任一个毫无亲和力、看上去无精打采的算命师。
一身警服的罗岳拎着一盒果冻,缓步来到算命摊前,站定。
青年低垂着头,并没发现罗岳。直到罗岳将手上的果冻盒递到青年面前,青年才惊喜的抬起头:“小姚容?”
青年的目光牢牢定格在罗岳脸上,眼中是惊喜幻灭后的漠然。
“你是来算命的?”高梨自嘲一笑。
罗岳心下一滞,看向高梨那只垂在身侧一动不动的左胳膊,沉默了很久才抬手将果冻盒放到摊位上,说:“跟我回警局吧。”
然后,一起逮捕花实和傅金。
姚容的尸体是在傅金家地下室发现的,证据确凿,他已经向上头申请了逮捕令。
“小姚容呢?”高梨看着面前的果冻盒,是他最喜欢的口味和牌子。
罗岳不说话。
高梨站起身,与罗岳四目相对,一字一顿:“姚容呢?”
罗岳目光中带着悲怆,伸手想要触碰高梨的脸颊,却被高梨挥手挡开。
虽然罗岳什么都没说。
可高梨一下子就什么都知道了。
那天他躺在病床上,紧闭着眼睛,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高梨大人,我这就去把罗岳那个冰山脸给你带回来,让他抱住你跟你道歉。你要等我。”
他原以为那是梦。
如今,罗岳真的回来了。
却再也看不到姚容的身影。
高梨后背紧贴着身后的墙,始终不发一语。
“高梨,冷静点。”罗岳低声说,语气中满满的担心。
“我很冷静啊,”高梨抬起脸,冲罗岳笑,“你不是带我回警局的吗?走吧,罗警官。”
然后他头也不回的转身上了罗岳开来的警车。
罗岳怔在原地,缓缓攥紧拳头。
他刚刚叫自己——罗、警、官。
还有,被丢弃在摊位上的、自己带来的那盒果冻。
以往不管发生任何事,高梨都绝不会对近在眼前的果冻视若无睹。哪怕他受了重伤躺在病床上,只要一看见果冻,就会忘记伤痛嚷着吃果冻。
高梨舍弃了曾经视若珍宝的果冻。
也舍弃了一直在挂在嘴上的“小岳”。
就在前不久,他还在一模一样的地方将擅自摆摊的高梨揪回警局,那时找高梨算命的姑娘排了一条长长的长龙,高梨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
如今,情景重演,却已物是人非,明明近在咫尺,却犹如隔着万丈深渊。
罗岳沉默的开着车,高梨坐在后座,注视着罗岳的后脑勺。
多少次了。
多少次像现在这样犯了错被上司踹出警局,然后罗岳开着警车把自己带回去。
每一次重回警局,同事望向他的目光都带着高深莫测和意料之中。
“上司那么喜欢他,肯定舍不得开除他。”
“他一直都是上司面前的红人嘛。”
“红人就是不一样。”
“就算犯了再大的错也没人敢怪他咯。”
他能听见每个人的心声。
表面上灿烂微笑,并不代表内心就一定也是笑着的。
表面上对你亲切客套,并不代表内心就一定喜欢你。
尽管如此,还是一次次厚着脸皮回到警局。
因为除了警局,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
除了警察,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算命的吗?
今时不同往日,连身边人的死亡都预测不到的他,还有什么资格坐在算命摊前。
姚容临死前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要等我”。
而他等来的,却是已经腐烂的尸体。
她临死前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全都不知道。
此时此刻充斥了内心的,只有两个字,愤怒。
铺天盖地的愤怒。
第一次见面时,姚容脱口就叫出了他的名字,亲昵的称他为高梨大人。然而,他从未跟顾客说过自己的名字。
明知她是有意接近,却还是放任她走进了自己的人生。
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她的笑容跟那个人很像吧。
——在罗岳出现之前,自己曾经的搭档。
那是一个非常活泼的女孩子,跟高梨是同一年进警局的。女孩总是围绕在高梨身边,犹如灿烂的太阳,在温暖高梨的同时,也在工作上完美协助着高梨。
女孩喜欢在闲暇时絮絮叨叨的跟高梨讲一些自己的事,不管高梨爱不爱听。
她今天吃了几碗饭,看了几部电影,买了几件新衣服。
还有,关于她的男朋友。
“他很温柔,对我特别好,过马路的时候会紧紧握住我的手,他一冲我笑,我就感觉天都亮了。”女孩闪烁的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悸动。
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那时的高梨还不知道。
他只是隐隐预感到,面前的女孩大概会为了那个所谓的男朋友付出一切。
所以,在一次缉毒行动中,当高梨和女孩带着一群下属闯进毒窝,发现领头的持枪毒贩就是女孩的男友时,女孩毫不犹豫的上前护住了自己的男友。
“高梨,求求你,放过他吧。”身上还穿着警服的女孩毅然跪在了高梨面前,大滴大滴流下眼泪。
高梨毫不犹豫的的朝女孩身后的男人开了枪。
女孩维持着护在男友身前的姿势,愣愣地注视着高梨,那双曾经灵动的眼睛慢慢被一层深不见底的死灰覆盖,然后直直倒了下去。
在高梨开枪的那一瞬,女孩冲上前替男友挡住了子弹。
他没以为女孩会冲上来的。
他只是愤怒。
愤怒那个曾经满腔正义、对待工作认真负责的好友兼搭档如今居然被区区一个罪犯迷惑了心智。
他只是不愿意女孩一错再错。
他以为只要罪魁祸首消失了,女孩就会恢复以往的活泼和光明。
而且就算他不开枪,那个男人也会开枪的。
高梨给自己找了无数借口,最终还是颓然的跪在了女孩身旁。
昨天还在跟自己抢果冻吃的女孩,此刻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中,无论如何呼唤,都不会再有一丝回应。而那个她用生命保护的男人,被警察当场控制住,脸上满是对死亡的恐惧,不顾散落了一地的毒品,瘫坐在地上不停往后挪,试图离尸体远一点。
高梨咧起嘴角想笑,却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你睁开眼看看。
这就是你深爱至此的男人。
这就是令你奋不顾身付出一切的爱情。
你用死亡向我证明了,所谓爱情,所谓真心,是多么可笑和可悲。
从那以后,警局再没有人肯跟高梨搭档。
表面上,大家赞誉高梨大公无私正义凛然,而背地里,则变成了埋怨指责和冷嘲热讽。
“再怎么说也是一起共事了那么久的搭档吧,而且平时关系那么好,居然说翻脸就翻脸,说开枪就开枪,太可怕了。“
“为了荣誉咯,你看上司现在对他多重视,估计没多久就能升官了。”
“我早就说过他很不可靠了,别看他平时看上去挺亲切的,其实骨子里就透着冷血,毫无人情味。为了自己眼中的所谓的正义不择一切手段。”
“看现在谁还敢跟他搭档,不小心被他一枪毙了可找谁说理去。”
“哈哈,局里那些刚毕业的小女警还可劲花痴他,哪天死在他枪下就知道懊悔莫及了。”
即使没有偶然听见他们背地里的谈话,所有人藏在心里的话,高梨也能一眼看穿。
从小就这样。
只需观察面部表情和小动作就能轻易推断出对方的心思。
所有好的,坏的,他全都知晓。
尽管如此,他还是假装不知,若无其事的跟那些厌恶他的人笑着打招呼,充当那个和蔼可亲、活泼朝气的高梨。
因为不在乎。
因为不是重要的人。
那些不重要的人怎么看待和议论自己,都不关他的事。
他只是想念女孩。
每当夜幕降临,他一个人睡在空旷的房子里,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女孩灿烂的笑脸,可不一会儿,笑脸变成了哭脸,眼泪源源不断的从女孩的眼角滴下来,他着急的想要替她擦掉眼泪,手指刚碰上女孩的眼睛,眼泪就化为了鲜血,流满了他整只手。女孩临死前那张如死灰般绝望惨烈的脸展现在他眼前,缓缓逼近他。
高梨常常想,梦中的女孩触碰到自己后,会不会用力掐住他的脖子找他索命,却总是在女孩碰到自己的前一秒从梦中蓦然醒来。
直到遇见了罗岳。
是罗岳拯救了他。
刚毕业的罗岳脸上还带着稚气,但更多的漠然,他笔直地站在警局门口,面无表情的打量周围的人,好像世间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不会发生像女孩那样为了所谓爱情跟自己对峙的情况。
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在背后对自己冷嘲热讽。
如果是他的话,说不定可以跟自己作为搭档和平相处下去。
于是,高梨摆出一贯的灿烂笑脸,走向罗岳,轻声说:“你看起来很可靠,我们以后做搭档好不好?”
罗岳的确很可靠,虽然年轻,但做事沉着稳重,是个完美搭档。
只要有罗岳在,高梨就莫名觉得心安。罗岳就像能击败怪物的勇士,手持长剑,护在自己面前,替他抵挡千军万马。
一面是情不自禁的依赖,一面是对死去女孩的歉疚。两者碰撞到一起,诞生了名为崩溃的梦魇。
又一次梦见女孩后,她脸上不再有灿烂的笑脸,而是一边从眼眶里流出鲜红的血液一边哑着嗓子说:“你总有一天也会像对我一样对他的。”
“他总有一天会像我一样死在你的枪下的。”
“总有一天。”
“会离开你的。”
女孩冰凉的双手终于掐上他的脖颈,高梨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在做梦,可脖颈处的触感却如此清晰,清晰的让他几乎窒息。
“高梨!!”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呼喊,温热的手掌覆上他的脸颊,他猛地睁开眼,看见了近在咫尺的罗岳的脸,而自己的两手正死死掐住自己脖颈的姿势。
罗岳拽下高梨掐住自己脖颈的双手,眉眼中满是焦急:“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梦啊。”高梨若无其事的冲罗岳眨眨眼。
“上司通知我们回警局开会,我一直打不通你电话,就来你家了。如果我没来,你是不是就这么自己掐死自己了?”罗岳攥紧高梨的手腕。
“好痛。”高梨皱着眉要抽回自己的手腕。
罗岳将高梨拽进怀里,往日的面无表情和冷漠淡然此刻全部幻化成了柔声细语:“不要让我担心啊,笨蛋。”
从梦醒后就一直簌簌发抖的身体在罗岳温暖的怀抱里慢慢平静下来。
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安慰自己。
这个人不会离开自己的。
不会重蹈覆辙的。
绝不会。
想跟他在一起。
想一直跟他在一起。
于是故意烧毁了自己的房子,只为了光明正大搬进罗岳家。
哪怕两人的房间仅隔一堵墙,也无法让高梨满足和心安。
每天晚上像牛皮糖一样钻进罗岳的被窝,罗岳虽然嘴上说着“滚”,手上却已经替他盖好了被褥。
对罗岳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高梨也不知道。
跟他在一起时会卸下所有防备开心的笑,有了美味的果冻想要跟他一起吃,被噩梦惊醒时转身看见躺在自己身边的他时会觉得莫名心安,工作遇到瓶颈时只要借他的肩膀靠一下思路就会一下子明晰起来。
罗岳对他来说,就像食物、水和镇定剂。
如果罗岳离开他,那么他一定会崩溃。
他需要罗岳。
然而两个人一旦太过靠近,就一定会察觉出原本不曾发觉的东西。
比如,罗岳钱包里那张照片。
虽然罗岳从没跟自己提过照片上那个小女孩,高梨大概也猜出了小女孩的身份。
原来看上去冷漠淡然的罗岳也会有割舍不下的软肋。而且这根软肋,深戳在他心底,连提都不愿意跟别人提。
这根软肋一旦变成沾了毒的刺,罗岳必将坠向万劫不复。
不仅仅是罗岳。
他也会。
于是,不安开始在心底慢慢生长。
罗岳温柔注视着自己时,罗岳冲自己微笑时,罗岳皱眉责备自己时,脑海里回荡的,始终是梦魇中女孩跟自己说过的话。
“你总有一天也会像对我一样对他的。”
“他总有一天会像我一样死在你的枪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