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是唯一能让我痛苦的方法。”我说。
爱的反面是恨,同样,恨的反面也是爱。
我有多么爱哥哥,就有多么恨他,同样,我有多么恨他,也就有多么爱他。
当他朝我开枪的那一刻,如果抛下所有的仇恨与埋怨,那么我心中剩下的,就只有痛苦。
而傅金最最渴望的,就是亲眼见证我饱受痛苦的死去。
由他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将我身心都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死亡盛宴,傅金又怎会舍得放过这个机会。
傅金斜视着我:“你真是个怪胎。”
“彼此彼此。”我笑道,“所以,你打算安排什么样的灾难?”
傅金一脸的漫不经心:“让医院里那群半死不活的病人来场自杀派对好了。”
“你是不是爱上我了?”我露出感动的表情,“为了帮我居然不惜毁掉你父亲一手建立起来的医院。好不容易得来的院长位置,就这么随手丢弃了?”
“正因为那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我才想要亲手毁灭掉。”傅金瞳孔中闪烁着异样的光,“院长位置?谁在乎?”
傅金眼中满满都是对傅教授的恨意,那是一个儿子对不疼爱自己的冷漠父亲的憎恶。我突然很好奇,如果把傅教授曾经被我催眠的真相告诉傅金,他会是什么表情。
震惊?愤怒?懊悔?
不管哪种都很好笑。
“我死后,你打算干什么?”我强压下笑意,问。
长久的沉默后,傅金开口道:“做总统怎么样?”
“什么?”
傅金低下头看着我,漆黑的眼眸仿佛要把我整个人都吸进去:“这不是你曾经希望的吗?”
我满足的笑了,然后打了个呵欠,搂着他的腰滚进毛毯里:“明天再死好了,现在先睡觉。”
长久的沉默之后,我听见耳边传来很温柔的声音:“在那之前,我带你去一次游乐场吧。”
于是,我终于还是来到了这个五光十色的地方。
也是最后一次了。
我站在这全世界最鲜艳明亮的地方,注视着周遭的一切,高高的摩天轮、彩色的旋转木马、会发出声音的玩具熊、拖鞋形状的碰碰车、带瀑布的滑梯,然后将目光落回自己身上,却只看到了一片灰。
深不见底的濒死之灰。
即使最明亮的那道光照耀到我身上,也丝毫感受不到半点光明。
过往的行人不断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我、小童和傅金。
这很正常,一个大人带着两个右眼都戴着眼罩的孩子,任谁都会觉得好奇。
我深知这个道理,却依然觉得翻天覆地的恶心。
那些异样的、好奇的、八卦的、同情的目光,像是裹满了黏糊液体的刺,扎在身上,又痛又令人作呕,并且还无处躲藏。
这些从没经过不幸的闲人,最擅长的事便是用好奇和八卦来加重别人的不幸,活在蜜罐里的人,总是对活在泥沼里的人施以异样的目光,他们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你,装作一副同情的模样,其实心底只是在暗自庆幸倒霉悲惨的人是你而不是自己。
如果恶魔之眼还在我身上,我会立刻让那些行人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好奇心害死人。
“傅金叔叔,以后每个礼拜你都带我和花实来这里玩好不好?”小童稚气的声音拉回了我的心神。
孩子就是孩子,全然注意不到四周那些带刺的目光,尽情活在自己的小世界。
傅金弯腰摸摸小童的脑袋:“不行哦,以后我只能带你一个人来了,因为花实明天就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呵呵,地狱的确算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不要!”小童突然抓住我的胳膊,一脸悲伤,“我、你、傅金叔叔,我们三个人就这么一起生活不好吗?傅金叔叔会做好多好吃的菜,我每天都会陪你玩。”
傅金戏谑的看着我:“怎么样?要不要考虑留下来?”
我冷哼:“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了。”
小童顿时撇着嘴像是要哭出来了。
傅金连忙柔声哄他:“花实有她哥哥陪着,你有我陪着,我们都不会孤单的。”
不得不说,假模假样哄小孩的“好叔叔”傅金实在太做作了。
游乐场并没有我想象中那般有趣,人山人海,拥挤不堪,而且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令我作呕的笑容。
我没有参与任何游乐项目,随便在某个饮品店门口坐下,边喝果汁边等傅金和小童。
一支巨大的波板糖突然挡住了我的视线,小童笑的很甜:“给你!”
“……谢谢。”我接过波板糖。
小童一扫方才的悲伤,兴高采烈的举起一个包装精美的大盒子:“这是傅金叔叔刚刚买给我的玩具坦克!”
果然是孩子。
“哇,好羡慕哦。”我配合的拍着巴掌。
小童一脸满足的跑去玩别的项目了。
“我也准备了你的礼物。”傅金在我身边坐下,将一把系着粉色蝴蝶结的铅笔刀递到我面前,勾起嘴角笑,“失去了恶魔之眼的小猫,必须得有新的武器防身才行呢。”
一个将死之人,还需要什么武器防身?
他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嘲讽我的机会。
我接过那把刚到我手掌长度的铅笔刀,冲他甜甜一笑:“最后的礼物,我收下了。”
小童在不远处冲我们招手,傅金起身准备过去,我拉住他的衣角,轻声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花实姐姐,你有喜欢的人吗?”姚容曾经这么问过我。
那时她已经对高梨情窦初开,满眼都是恋爱中少女特有的娇俏和羞赧。
“我喜欢哥哥。”我回答。
“不是亲人之间的那种喜欢啦!”姚容嘟起嘴,“喜欢,就是明明没有血缘,却莫名其妙想与对方亲近,想把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送给对方,只要跟对方在一起,即使身处黑暗,心中也充满光明。”
我知道什么是绝望、痛苦、生不如死,却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傅金望向我的眼神闪过一丝寒意,他一定是想到了死去的灵晓,那个他曾经挚爱的天使,让他尝遍了世间的光明与温暖,最终却又以最惨烈的方式离开了他的生活。
当然,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我。
半响,傅金沉声说:“喜欢,就是只有我一个人能碰。”
嗯,很满意的答案。
我舔了口手上的波板糖,甜味从舌尖蔓延整个口腔,然后扯住傅金的衣领将他拉向我,轻轻吻住他的唇。
那双漆黑的眼眸瞬间放大,在这七彩斑斓的游乐场里,我们犹如两束沉溺在黑暗中的稻草,紧紧触碰在一起,酿造出更深的黑暗。
我直直望着他:“陪我一起下地狱吧。”
傅金眼中带着惊讶,不等他作出反应,我便眨眨眼:“开个玩笑。”
不远处的小童冲我挥手:“花实,一起来坐摩天轮吧!”
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游乐场,不玩点什么好像很亏,于是我笑着跑向小童,跑向那个巨大的摩天轮,跑向那个不属于我的、五彩斑斓的世界,胸腔中那颗不停跳动的心脏,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即将停止运转了,居然奇迹般的散发出暖意来。
然而所有的温暖都是短暂而仓促的,只有寒意永伴左右。
摩天轮转啊转,最终还是会停,死亡最终还是会到来。
我站在楼顶,哥哥也站在楼顶。
空中飘着雪花。
哥哥的枪对着我。
然后砰的一声,子弹朝我直直飞来。
被关在暗室的那十二年里,我常常反复思考一个问题。
每个人的出生都是有意义的。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无缘无故的生命。
我之所以出生,一定是因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人在等我、需要我。
不管中间发生什么挫折,不管在何时何地,总之那个人一定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他会温柔的抱住我,帮我挡开世间所有纷扰。
他会耐心的教给我,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他会轻声跟我承诺,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我以为那个人会是哥哥。
可他却并不是。
他不是拯救我的人,他听不见我内心绝望的呐喊,看不见我笑容背后的迷茫,我坠向黑暗,他站在光明中,没有冲我伸出手,他没有。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毁灭吧。
你没有冲我伸手,我自己主动伸手就好了,即使赌上性命,在坠向黑暗的那一刻,我也要拼尽全力把你一起拉下来。你将生生世世陪伴在我身边。
哥哥,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在地狱。
几句怂恿,就让你相信了杀死姚容的人是我,决然踢开了我。
那么同样的,只需几句怂恿,你一定就会毫不犹豫朝我扣下扳机。
可是。
为什么。
那颗射向我头颅的子弹,却并不是出自你手中的枪呢?
我怔愣的望向子弹射过来的方向,高梨站在楼顶大门旁,手上的枪正对着我,表情呆滞,俨然一副被催眠的模样。
我所幻想了无数次的,犹如电影剧本完美无瑕的盛大死亡,就这么突然终止在了那个曾被我当做垃圾的人手里。
兜兜转转饶了一大圈,最终却还是回到了原点。
一切的一切,就这么突厄地、猝不及防地、毫无意义地,结束了。
我看见不远处的哥哥丢掉手中那把根本未上膛的枪,在漫天飞雪中跌跌撞撞的奔向我,不顾一切的跪在地上接住我倒下的身体,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不要,不要……”哥哥抱住我的双手发着抖,声音也发着抖。
上一次看见哥哥哭,还是在十二年前,爸爸强行带他离开,那时的他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嘴里不停喊着“不要不要”,最终却还是被爸爸硬生生拽走了。
那个越走越远、渐渐变成一个小点最终消失不见的身影,是缠绕了我无数年的,最绝望的梦魇。
而现在,哥哥就在我身边,像十二年前一样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用哽咽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我怎么可能是来杀你的?”
“我他妈怎么可能是来杀你的?!” 哥哥的声音发着抖,哽咽变成了嘶吼,最终又成了哽咽,“我只是生气,气做了错事的你,更气没能及时挽救你的我自己,我想告诉你杀人是不对的,想让你醒悟自己犯的错,然后带你回警局,他们把你关进监狱也好,关进研究所也好,我都会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
“不管你现在的眼睛有没有魔力,你都是我独一无二的妹妹,从开始到现在,我没有一刻想过要抛弃你。”
“从未,也永远不会抛弃你。”
“没错,我是选择了正义。可守护你,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正义。”
错了。
一切一切都错了。
不应该是这样的,哥哥。
你不是抛弃我了吗?不是不爱我了吗?不是一脚踢开我了吗?你不是应该毫不犹豫的杀了我才对吗?
为什么开枪的人不是你?为什么你会抱着我哭?为什么你看上去那么悲伤?
这样的你,让我如何,如何憎恨下去?
哪怕双手已沾满鲜血,只要你冲我笑一下,我便觉得自己能瞬间回归纯净。
而我居然会相信这样的你会朝我开枪。
我想大笑,眼泪却跟着鲜血一起掉落下来。
我想起那天晚上我跟傅金说的那句“你可以尽情摧毁我的身心”。
他果然做到了。
我早该想到,对我恨之入骨的傅金,怎么可能按部就班的照着我的计划行事,让我如愿以偿的死在哥哥手上。
聪明如他,轻而易举就能构思出更让我绝望的死法。
这就是,我亲手创造出来的同类。
后悔吗?
心中有个声音在问我。
哥哥滚烫的泪水大滴大滴落到我脸上,而不远处的高梨正举枪对着他,我张开嘴,想让他快逃,可鲜血却翻涌着堵住了我的喉咙。
有雪花飘落到了哥哥头发上。
我吃力的抬起手臂,想要抹去他头发上的雪花,一如十二年前,我们年幼那时。
然而,还没来得及触碰到他,我就失去了全部力气。
我好像再也不能陪你堆雪人了呢,亲爱的哥哥。
20.很远很远的地方
罗岳永远不可能杀花实,傅金早就知道。
花实却不知道。
所以当她一本正经说出自己的计划时,傅金忍不住想失声大笑。他原以为花实只是外表像个小孩,没想到连内在也很小孩。
一个恶毒而又幼稚的小孩。
傅金很快就想出了另一个计划。
她想死在亲哥哥手上,他偏不让。
这个世界上最想杀死花实的人,除了傅金本人,便是高梨。
那就成全高梨好了。
高梨伤了她的眼,抢了她的哥哥,最后又夺了她的命,以花实的性子,临死前一定会被怨恨活活吞噬吧。
是她自己选择了死亡,他不过是帮忙添了把火而已。
当然,她心心念念的哥哥很快就会下去陪她,杀了花实之后,被催眠的高梨很快就会杀了罗岳,再接着自杀。
最后的最后,每一个阻碍他傅金的人都死了,这才是真正的大团圆HE。
“去死吧。”于是傅金这么对高梨说,“不过在那之前,先去杀了你最想杀的人和你最不想杀的人,以你最丑陋的一面。”
然后他简单收拾了下行李,便离开了傅氏私立医院。
警察局只知道医院里那些自杀病人是花实催眠的,花实已经死了,剩下罗岳和高梨这两个知道真相的人马上也会死,而医院负责人,早在几天前他就已经催眠一个倒霉蛋签合同顶替了他的位置,无论负责人是谁,这家医院都完了。
杀人的是花实,有恶魔之眼的也是花实,而他傅金,只是个再无辜不过的前任院长。
从此以后,他与傅氏私立医院,甚至这整个城市都再无联系。
对于将来,傅金有很多打算,自从有了恶魔之眼,好多事都变得简单起来。财富、权利、一切一切,轻而易举就能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花实慷慨赠予自己的宝物,他必须好好运用一番才行呢。
“傅金叔叔,你要去哪儿?”忽然有道稚嫩的声音喊住他。
傅金回过头,看见了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小童。
罗岳将早已失去气息的花实紧紧抱在怀里,跪在地上愣了好久好久。
直到一把冰凉的枪眼抵住他的太阳穴,他才迟钝的抬起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高梨。
高梨直勾勾地看着他,弯起嘴角:“人总是这样,活着的时候争锋相对,非要等快死了才知道说出心里话,刚才那番感人肺腑的话,如果你是在她活着的时候告诉她,也不会是现在这个结局了吧?”
无数个为什么堆在胸口,却怎么也开不了口,罗岳只能无声的看着高梨,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好搭档。
高梨歪着头笑:“没错,我的确被催眠了,可是比起清醒时,被催眠后的我好像更真实呢。”
“我们人类真是太奇怪了,擅作主张的把自己不敢表露出来的各种情绪称之为丑陋,殊不知那才是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高梨弯下腰直视着跪在地上的罗岳:“小岳,你猜猜看,我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不要叫我小岳。”罗岳眸中带着寒意,“你不是高梨。”
高梨大笑起来,用力抵了抵罗岳太阳穴上的枪,说:“我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就是亲手杀了罗花实。”
他只是被催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