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掉他的指甲!”他冷酷地说。
“海东青!海大人!”我哭着哀求,“你听我说,海大人!不要再折磨公子了!你妹妹不是公子害死的!公子也是受害者!他们是受人陷害的,海大人!求求您,不要再折磨公子了!他会死的!他真的会死的!”
“不要跟他说话,延年。”公子呻吟着说,“他根本不配!”
“我不配?”海东青揪起公子的湿透了长发,“如果我不配的话,你又是什么东西?难不成你比我高贵?从小到大,我样样比你强!出身比你好,骑射比你精,为什么你十六岁就成了天子近臣?而我却空有一身才华,屈居闲职!你凭什么?啊?你凭什么!你不就长了一张小白脸,会在皇上献媚邀宠吗?你还记得被你退婚的罗门千金吗?我十四岁就爱慕他,可她却偏偏看上你!你悔婚之后,她自觉无颜见人,第二天就在灵若寺剃度出家了,你知道吗!还有我的妹妹海棠,她把你的名字绣在手帕上,绣在罗帐上,绣在衣带上,绣在每一个看得到的地方。她暗恋了你一生,结果却因你惨死!我怎么能不恨你,你告诉我怎么能不恨你!”
“你的话太多了。”公子闭上眼睛。
“你觉得皇上爱你,是吗?”海东青咬牙冷笑,“就凭你得罪的人,别说进了天牢一夜,就是一个时辰,你都出不去!在这里弄死一个人,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你以为皇上不知道吗?他知道!他心知肚明!他知道你在这里将会遭遇的一切,他根本不在乎你!”
公子的脸痛苦地扭曲了。尽管全力克制,但泪水还是漫出了他的眼睛。他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招了吧,韩嫣。皇上根本没有爱过你,他喜欢一个人就像喜欢一个玩具,玩够了自然要扔掉。你还在坚持什么?他都不想你活下去,你还活给谁看呢?瞧瞧你这张脸,我这样讨厌你都不得不承认,真是惊世绝艳。如果你再不招的话,我就毁了它!”
他抓起一把匕首,贴上公子的脸。
公子苦笑几声:“痴心长情为哪般?我心已死,何在乎一张脸?”
海东青怔住,丢掉匕首,一把掐住公子的咽喉:“你什么都不怕吗?这世上没有你害怕的东西吗?真的没有吗?”
公子闭目不言。
海东青掐住他咽喉的手缓缓松开,一下一下温柔地蹭着他的脖子:“你曾是皇上最宠爱的娈童,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想尝尝你的身子?”
公子浑身巨震。
海东青自知找到了公子的弱点,继续说下去:“在这墙垣深深的廷尉府,虐待个囚犯,算不得什么太伤大雅的事情。何况,你不就擅长那种事吗?”
“你敢!”公子咬牙说。
“你看我敢不敢?”他一把撕开公子破损的亵衣,伤痕累累的肌肤尚能看出花瓣般洁白细腻的底色。
“公子!你招了吧,公子!”我哭得崩溃,“延年陪你一起死!我们就是死,也不受这种屈辱!招了吧,公子!你招了吧!”
“我一个人的生死没什么……”公子艰难地喘息着,“只是我若招了,整个弓高侯府就将万劫不复!”
“来呀!”海东青阴鸷地说,“我今天就把这大汉朝第一美人赏给你们,你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玩死了算我的!”
那些衙役巴不得一声儿,跃跃欲试地围住了公子,七手八脚地撕扯着公子身上染满血迹的衣服。
“让我先来,让我先来!……”
“操,可真漂亮!”
……
“啊——”我仰天怒吼,“皇上,我恨你!我恨你!!——”
第三十章:千古遗恨
没有什么词语能够形容这个血腥残酷的夜晚。
十几个粗鄙的差役,对浑身血肉模糊的公子轮番施暴,长达四个时辰。他被按在地上,抵在墙上,锁在刑架上。鲜血哩哩啦啦地从股间淌落,流过这里的每一块地砖。曾经代表着法度和威严的廷尉大堂,沦为人间地狱。
我一直在嘶声怒吼,失控的,疯狂的。双目充血,声带撕裂。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趴在地上抽搐般地打战和喘息。
耳边是漫无边际的污言秽语,是肉、体和灵魂被一次次撕裂的恐怖声息。可是没有公子的声音。被血渍粘在一起的长发,打着绺儿垂在他面前。他就像一具破碎了的人偶娃娃,无声无息地承受着他所不能理解的这残忍荒诞的一切。
无数次昏迷,一次比一次更加深沉,最后冷水已经无法泼醒他,只能换成浓浓的盐水。
但再浓的盐水浇在伤口上,他也只是惊痛地睁大眼睛,喉咙里已经发不出一声呻吟。
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施虐中,凝聚的眼神又很快涣散,光芒熄灭,沉入新的黑暗。
“妈的,真没意思,奸尸似的!”一个差役一边在公子身上耸动着身体,一边埋怨。
“行了行了,别弄死了他!”另一个头头模样的人催促着,“先把他押回牢房,歇息两个时辰再审吧!”
“呵呵,海大人不是说过,玩死了算他的吗?”
“哼,真要玩死了,掉脑袋的肯定是你不是他!”
我和公子被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架起来,拖行几步,丢进一间牢房里。
公子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浑身上下的衣服都已经被撕烂,血迹斑斑,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我捂住嘴巴,忍过一阵嚎啕大哭的冲动。有好长时间,我不敢靠近他。我真的很怕,当我的手接触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死了。
我试着爬过去,轻轻翻过他的身体,将他的头扶起来,小心移到我的腿上。也许是牵动了伤处,他微不可闻地呻吟了一声,巨大的心酸顿时淹没了我。
眼泪噼里啪啦地掉落在他惨白的面颊。我拈起衣角就着那些泪珠,一点一点抹去他脸上的血污。
“公子……”我只能发出无比嘶哑的声音,喉咙里就像着了火。
“公子……”我又叫了一声。
他似是有所知觉,伤痕累累的手指动了动,身体挣扎着,本能地想要躲开我。
“别怕,公子。别怕……是我啊,是延年,公子……”我抱住他的头,失声痛哭。
“延年……”公子喃喃一声,神智慢慢变得清醒。
“我……我还活着?”他声息微弱,就像一根快要崩断的琴弦。
我用力点头,泪水雨滴般地落了他满脸。
“为什么还活着?”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
“公子!……”我紧紧地抱住他,心如刀割般地剧痛。
他受伤的手指深深陷入我胳膊上的肌肉里,一阵剧烈的喘息过后,他错乱地摇头:“杀了我!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不!——”我哭喊着,“不,公子!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着见到皇上!你要问问他为什么!……”
听到“皇上”两个字,他像被蛇咬似的瑟缩了一下,手指从我胳膊上垂落下去。我轻轻拂开他脸上的乱发,看到他的眼泪决堤似的汹涌滚落,淌着脸上的血污,有一瞬间的错觉,让我觉得他哭出的都是血。
“再有几天,过完十九岁生日,我与他在一起整整十二年……”公子薄若蝉翼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颤动,“一起读书,相拥而眠,我们也曾拥有过两小无猜的童年……如果他不是皇帝,我也许更容易表达我自己。可他偏偏是一个皇帝。因此……我对他所有的爱,都蒙上了谄媚邀宠的影子。我也曾深深痛苦过,在朝臣乃至亲人轻蔑的眼神里……我不得不用狂放不羁来掩饰我自己,假装对那一切的唾弃毫不在意……如果他爱我,佞幸又如何?……多么单纯,多么愚蠢……哈哈哈……多么愚蠢……”
随着令人心碎的狂笑,鲜血从他唇边汩汩涌出。我抹着那些血,说不出一个可以安慰他的字眼,只觉心如刀绞。
这一个夜晚,公子流尽了他一生所有的泪水。
我的灵魂在那一刻被打湿,从此以后我的世界里一直下着雨。
公子的笑声慢慢止息,我看看他的脸,似乎又昏睡过去。我宁愿他就一直这样睡着,没有疼痛没有屈辱。我撕下身上干净的布条,小心缚住几处较深的伤口,但鲜血很快将那些布条浸得湿透。
我已经麻木,脑袋里一团浆糊。
一下一下抚摸着公子的头发,时间流逝,牢房里的光线渐渐亮了。
一阵锁链哗啦之声响过,几个差役走进来,拖拽我的公子。
“起来,过堂!”
我死死地抱住公子,不想再把他交给任何人。我像发了疯的猎狗一样撕咬那些差役的手。
纠缠中,公子慢慢醒了。他睁开眼睛,呆呆地凝视着某个地方不动。
“快起来,装什么死,过堂了!”差役凶狠地喊叫。
“我扶你起来,公子。”
公子大睁着眼睛,微微摇了摇头:“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我就像被雷劈了一般,怔在原地。
两个差役趁我恍惚间,架起公子,将他拖出监室。
公子瞎了。公子瞎了。公子瞎了……
我的脑袋里就像投下了一枚石子,一圈一圈荡出余韵,回响着同一个声音,公子瞎了。
我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脚步已经追上去,从凶狠的差役手里抢出公子:“让我扶他!”
我的语气那么不容置辩。
他们也正好懒得出力,便松开了手。我抱住他的腰,将他一只手搭过肩膀,扶着他一步一挪地走入大堂。
大堂里异常肃穆。
先前的血迹和污物已经打扫干净。
我们被人狠推了一把,公子支撑不住,摔倒在地。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将他扶起。只能任他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地喘息。
我不知道等待公子的是何种酷刑,我也不想知道。公子断气的那一刻,我便会咬舌自尽,我已经下了决心。
可是,过了许久,堂上一丝声音也没有。我微觉诧异,抬起头,顿时呆若木鸡。
大堂之上,赫然端坐着太后和皇帝!
皇帝似是不能相信眼睛所见的一切,愣怔地看着堂下血肉模糊的人形,身体的颤抖连隔了这么远的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能有半柱香那么久,他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子,举步维艰地靠近公子。
他蹲下身子,指尖颤抖着,轻轻拨开公子脸上的乱发。公子像被烫了一下,挣扎着避开他的手,双臂紧紧护住自己的身体:“不!不要!不要碰我!不要……”
那双惊惧无措的美目大大的睁着,却没有任何焦距。
皇上抬起手在他面前晃动了两下,公子沾满泪珠的长睫眨也不眨。
“不!——”皇上喉间突然发出撕裂般的怒吼,双手猛然抓起公子的肩膀,癫狂地摇撼,“这是谁干的!这是谁干的!——”
公子一时听不出这变了调儿的声音,痛苦又无助地挣扎:“放开我!放开我!不要再折磨我了!杀了我!杀了我吧!海东青,你杀了我!……”
“嫣儿……”皇帝的牙齿都打战了,“朕的嫣儿……”
公子蓦然呆住,大口的鲜血从他喉咙里涌出来,他摸索着揪紧皇上的衣服,咬牙说:“刘彻……嫣儿爱错了你……愚蠢至此,死不足惜!”他凭着记忆,奇准无比地抽出皇帝腰间的佩剑,举剑向自己颈项抹去。
皇上来不及阻止,只能一把抓住剑身,刀刃入掌,血流如注。公子体力不支,身子晃了几晃,一头栽倒在皇上怀里。
“皇儿!”太后惊吓地站起来。
海东青快步上前,抱拳说:“皇上,韩嫣奸佞,堂上拔剑,意图不轨……”
皇上反手一剑,刺入他的脏腑。
海东青圆瞪着双目,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便断了气。
皇上抱起公子,大步往堂外走去。
“彻儿!”太后厉声叫道,“这是廷尉府大堂,你要把这待罪之臣带到哪里去?彻儿——”
“你会后悔的,母后!”皇上头也不回。
不知为何,我竟痴笑起来,笑得颤抖了肩膀。
没有用了,皇上。公子不会原谅你的。这辈子都不会。
一个人从身后扶住我,轻轻叫了声:“延年?”
是卫青的声音。
我脑中紧绷的那根弦立刻就断了,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第三十一章:无可挽回
我昏迷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早晨还没有睁开眼睛,就听到屋外呼啸的北风。隔着窗上糊了两层的明纸,能看到团团阴影扑落,发出沉闷的簌声。隐约可闻外间宫人私语:“这是今冬最大的一场雪了。”
我看着榻边的陈设,恍惚了很久。未央宫,温室殿。我长长吁出一口气,我们又回到这里了。
我撑着酸痛的身子,爬起来。我的鞋子和那些染满血渍的外衣都不见了。我呆呆在榻边坐了一阵儿,赤着脚走向门边。
拨着香炉的雪袖看到我,惊呼了一声,跑过来扶住我的胳膊:“怎么不叫人?自己起来了!”
“公子呢?”我的嗓子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雪袖已经哭红的眼圈泛起晶莹的泪雾:“伤口都已经处理妥当,但是一直昏迷不醒。太医说如果今天晌午以前不能退烧,就没有什么希望了!”
好像有榔头在我心上重重锤击了一下,我疼得捂住胸口,踉跄着奔向公子的寝室。
满屋子都是草药苦涩的清香,夹杂着血的味道。因为身后和腿前的伤口太深,他只能侧卧。已经洗干净的长发柔顺地枕在脸下,像冷月一般苍白的面孔,呈现出一派玉雕般死气的沉静。我的指尖轻轻拂过他根根舒朗的长睫毛,这团扇般美丽的长睫还会轻轻抖动吗?这花瓣般美丽的唇角,还会绽开笑容吗?我的公子,如果你不在了,春天还会来吗?太液池里的玉芙蓉要为谁而开?
我抹去满脸冰冷的泪水,蓦然间便觉得心如死灰。
流年轻轻走进来。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嘴角抽动着。我知道她一开口,哭声就会先出来。怕她惊扰了公子,我站起来。她便尾随我走出去。
“皇上呢?”我冷冰冰地问。
她抽噎了一声,连忙捂住嘴巴,伸手指向窗外。
我走过去,推开窗子,一阵寒风夹着雪花呼啸而来,浓烈的寒气让我一时无法呼吸。
庭院已经被大雪掩埋。光秃秃的玉兰树下,一个熟悉的背影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双掌合十,似是在祷告。卫青站在他身后,因为风大,撑不住宫伞,只能扯开身后的一角披风,为他挡着点风雪。
“皇上已经在那里跪了一天一夜,谁也不敢劝阻。”流年哭泣着说。
我关上窗子,内心一片麻木冰冷,无法升起丝毫感动。
我再次走入里间,在公子榻前跪下来,歪头枕在他的脸前。我感觉他的睫毛几乎要拂触到我的鼻尖,泪水模糊了双眼。
我抚摸着他身上的薄锦,喃喃地说:“你不会原谅他对吗?即使他在雪中跪成一座雕像,也无法挽回你所受到的痛苦和屈辱。我知道你不愿意醒来,延年会陪着你睡下去。即使你须发皆白,老得认不出原来的样子,延年都会在。我要带你离开这里,这里太肮脏了,没有一个人配得上你……我们去找一个世外桃源,日日与松鹤为友,与清风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