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复杂的我不会做,但家常饭还难不倒我。我削了几个土豆,切块,准备和腊肉放在一起炖一锅儿。我拿着火折子四处转悠,才发现柴房里一根木柴也没有了,只有一些尚未劈开的圆木。
我挑出一根看似好欺负的,立在木墩上,用尽吃奶的力气抡起斧头,咣当一下,砍偏了。喘了两口气,捡起木头放好,再次抡起斧头,还没砍下去,木头倒了。
旁边传来一声嗤笑,我抹着颊边的汗水回过头,皇上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让开吧。”他从我手里夺过斧头。
我十二万分怀疑地看着他,这个连汤勺都没亲手拿过的全天下最养尊处优的男人。
“皇上……”“能行吗”三个字还没说出口,铁斧落下,一根木头应声而裂。
“皇上竟然会砍柴呢!”我简直是大开眼界。
“这有什么会不会的?”他嗤之以鼻,不一会儿就砍了十来根。
“够了,够了!”我蹲着欢捡,一根一根抱在怀里。
“你去做饭吧,我再砍一些,反正明日还要用的。”他说。
我直起身子,看着昨日还高坐明堂,百官朝拜的帝王,此时就像个衣着华贵的农夫,专心致志地劈着过冬的柴火,不禁五味杂陈,泪湿眼眶。
饭菜准备好的时候,木柴已经堆成成堆儿了。
“洗手吃饭吧,皇上!”我招呼一声。他丢下斧头,抬起袖子抹抹额上的汗珠。
“不是告诉你,别叫我皇上吗!”他擦干手上的水珠,拉开椅子。
“一时改不过来。”
皇上拿起筷子,擎在手里,半天没有动一下:“就,就一个菜?”
“分,分量很足。”我瞅着那好大的一盆,低声辩解。
皇上一语不发地看着我。
我跳起来:“要,要不我再去做一个?”
“不用了!”他夹起一块,“嫣儿吃什么?”
“我把牛肉末和土豆泥混在一起,炖了一碗浓汤,用文火煎在锅上,很快就好了!”
皇上不再说话,低头大口吃着土豆和米饭。这些日子,他茶饭不思,从未吃得这样香甜。
我甚感安慰地站起来,要去看看锅上的肉汤。
“你坐下,我去。”他扒完最后一口饭,抢着下去了。
“锅很烫的。”我喊了一声,跟下去。
好像已经晚了,皇上甩着手指,满面痛苦之色,显然是被烫到了。
“让我看看!”我拿过他的手,手指上已经起了一个硕大的水泡。
“被烫到是这么疼吗?”他有些呆呆地说,“嫣儿是怎么挺过来的……”
想起烧得通红的烙铁烙在公子洁白胜雪的肩膀上,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心情在一瞬间变作冰冷:“公子有多疼,您永远不会懂!”
我拿起毛巾包在锅盖上,皇上制止了我:“让我来,我要学会照顾他。”
他拿起锅盖,我把碗递过去,看他有些笨拙地把汤盛进碗里。
如果公子好好的,被心爱之人这般照顾,该是多么幸福。老天,再给公子一次机会吧,不要夺走他……
皇上把肉汤放在桌上,抚摸着公子的头发,柔声唤他。
“嫣儿……吃饭了,嫣儿……吃完了再接着睡,好吗……嫣儿……”
公子长眉蹙起,好像是没有睡足。
皇上把他轻轻扶起来,让他倚在自己身上:“你猜猜你现在哪里?”
他轻握着公子伤痕累累的手指,放在床榻上:“摸摸看……这是你的诗集……还有这里……”他把他的手又拿到床头垂下的红丝绦上,“这是你最喜欢的梅苑……你的世外桃源……”他拿起他的手指放在自己脸上,“刘彻现在来陪你了,嫣儿。很抱歉,我一直让你那么孤单……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让你排在第二位。从此以后,你就是我锦绣如画的江山……”
公子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似是在感受皇上的脸。
皇上的泪水夺眶而出。
“刘彻……刘彻……”公子喃喃自语。
“嫣儿?”皇上惊喜地语无伦次,“你,你在叫我么?嫣儿,我的嫣儿……你在叫我么……”
“刘彻……刘彻……”公子也不回答,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那个名字。
“我是刘彻!我是刘彻!你好好摸摸!”皇上握着公子的手抚过泪湿的面颊,“你好好摸摸,是刘彻,是刘彻!……”
“刘彻……”
我扶在门边,几乎无法自持。即使被伤害到这种地步,你依然怀念这个名字吗?我的公子,爱情也许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万劫不复。
第三十五章:合卺之酒
公子的伤一天比一天好转,换药也不会再疼得死去活来。我自作主张停了那些有麻醉效果的药草,公子清醒的时间便越来越长了。皇上悟性极佳,很快就学会了各项生活技能。公子换下的衣服,都是他亲手洗的。兴致上来,还会下厨做两个小菜。公子叫我的次数越来越少,有一次午夜惊梦,大叫着刘彻醒来。从此这个名字便代替了延年。
皇上喜欢把公子放在视线可及的地方。有时候劈柴,他也会让公子坐在一旁的软榻上,围上厚厚的棉被,倾听木屑飞溅的声响。他时不时抬头望望公子,问句冷吗?公子摇摇头,用他空空的眼神饶有兴味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皇上捡起一段松枝,砍下一块新鲜的木片,放在公子鼻子下方:“好闻吗?”
公子面上浮起梦寐的笑容。
“猜猜这是什么?”皇上拿起他刚刚脱去结痂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松皮。
公子微笑不语。
皇上情不自禁,紧紧抱住他,用自己的脸颊去贴公子如花的笑靥:“我们嫣儿真是太可爱了。”
只要天气晴好,皇上就会带他到园子里晒晒太阳。他把公子的手指放在初开的梅蕊上,指尖染上清冷的芬芳,长时间无法消散,脉脉生香。
“等园子里的梅花全都盛开的时候,嫣儿的生日就来了。”皇上扶着公子的细腰,耐心地看着公子一朵一朵细细抚摸那些待放的花苞。
“嫣儿,跟我说句话,好么?”他捋顺公子被风吹乱了的长发,有些忧伤地说。
公子凑近梅枝,深深吸了一口气,清香沁脾。
“还是无法原谅我吗?”皇上叹口气,“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真的从未想过要伤害你。哪怕真的是你泄露了军机,我又怎么忍心将你下狱?我自始至终都知道你在哪里,我顶着油煎火烹一般的舆论,也不肯下旨捉拿你!我还事先吩咐掌管廷尉府的张汤,一旦你被铺,要想尽一切办法为你脱罪。可谁又曾想,你竟然自投罗网!如果那天我不是喝得太醉,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母后趁我宿醉,用我的玺印调走张汤,让海东青接手,她是存心要你死在那里!张汤无奈,夜访够高侯府,将此事告诉你兄长韩则。韩则冒死闯宫,无奈我烂醉如泥,怎么都叫不醒!……嫣儿,我错了!”皇上握住公子的手腕,深深跪了下去,泪洒如雨,“我曾发誓会护你周全,却让你堕入地狱!我本应是世上最相信你的人,却对你妄加猜疑!就算我舍弃万里江山,又怎么能换回你浅笑嫣然?……没错,我根本不配得到你的宽恕!……我根本不配!……”他愤而转身,用拳头疯狂地砸着一株梅树,手背上很快就皮开肉绽。
一颗晶莹的泪珠滚出公子的眼角,他呆呆地立了片刻,手颤抖着伸向前方:“刘彻……”
皇上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头怔怔地看着公子。
公子踉跄着往前挪了两步,两手胡乱摸着:“刘彻……”
“嫣儿!——”皇上膝行着扑过去,抱住公子的膝盖,像个孩子似的失声痛哭。
公子抱住他的头,眼泪无声而汹涌地淹没了面容。
公子回来了。沉睡了那么久的灵魂终于苏醒。我瘫倒在地,喜极而泣。
不知哭了多久,公子抚了抚皇上的脸庞:“你瘦了……”
皇上把脸埋在公子的衣褶里,哽咽着说:“我不是在做梦吧?真的原谅我了吗?”
“为了连清白都没有了的我而放弃王位,真的不会后悔么?”公子哑声说。
“在我心里,你从未变过。即使是山尖上的雪,也不会比你更加圣洁!我只担心自己配不上你,又怎么会后悔呢?”皇上将公子抱在腿上,“等你的伤完全好了,我们就离开这里,遍游天下,访尽名山大川,朝夕相伴!好吗?”
公子含泪点了点头,紧紧抱住皇上的脖子:“再也不要丢开我了!”
“不会的!再也不会了!”皇上抚摸着公子的脑后,将他更深地拥在怀里。
这个晚上,我使出浑身解数,张罗出满桌佳肴。从宫里带回来的食材几乎全都用上了。腊肉炒年糕,猪肉炖笋条,清炒山菇,虾仁豆腐,还有一大盘凉切牛肉。
那些日子公子借酒消愁,几乎喝光了酒窖里所有的珍藏。我好不容易从角落里搜出最后一坛,来庆祝这个劫后余生的夜晚。
皇上扶公子在桌前坐下,亲手给他斟满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当日入宫,想与你行夫妻之礼,你却弄湿了礼服。今日,我们就共饮此合卺之酒,延年为证,明月为凭,永结同心,生死与共!”
我站起身子,轻轻拿过公子的手,指引他握住酒杯。
皇上将胳膊伸过来,与公子臂膊相缠,嘴唇吻上对方的杯沿,缓缓饮尽。
十二年了,终于等到这一天。涉足穿过冗长的黑暗,到达黎明。他们都为此付出了最深沉的痛楚。也唯有这最深沉的痛楚才能换来此刻最甜蜜的幸福。
我扶公子落座,端起酒杯说:“延年祝贺你们,白头偕老,永不离分!”
公子小心摩挲着,拿起酒杯。
皇上按住他的手:“嫣儿服药,不宜多饮,这杯我代劳吧。”
“延年敬的酒,怎能旁代?”公子拨开皇上的手,与我相碰,一饮而尽。
胸中隐痛,公子待我情深意重,此生为他,纵然泪尽血绝,我亦从容。
“无论你们去哪里,能否带上我?”杯酒下肚,我已有些昏沉。
“只要你愿意,有何不可?”公子淡声说。
“主仆情深,岂不要羡煞旁人?”皇上吃滋味儿地说。
“羡煞旁人的明明是皇上……”我恍惚中竟说了实话。
皇上与公子相视而笑。不知为何,公子的笑似是无法控制,僵硬了片刻。
“怎么了?”皇上紧张地问。
公子伸手撩起皇上肩头的长发:“怎么不梳起来?”
“我梳不好,一会儿就散落了。”皇上无知无觉地说。
“从明天开始,我帮你梳。”
“呵呵,你的眼睛看不见,怎么能……”皇上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你的眼睛……”他伸手在公子面前晃了晃,公子一把抓住他的手。
皇上兴奋地拦腰抱起公子,在地上飞快地转了几圈:“我的嫣儿能看见了!哈哈,我的嫣儿能看见啦!……”
当日太医曾说,公子久郁于中,肝经堵塞才导致失明。而今,他重见光明,是不是说明他已经摆脱了内心的阴影呢?我的公子,皇上的爱是你唯一的拯救吧?我嫉妒你们的爱情,但我祈祷这爱情伴你一生,成为永恒。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直到失去一切知觉,随黑夜沉入深深的幽冥。
第二天清晨,睁开眼睛,已经满室光明。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把昨天的事情细细回味了一遍,确定不是在做梦,心情蓦然轻松。
炭盆早已熄灭了,空气干净而清冷。我穿好鞋子,推门出去,听到廊台上传来低低的笑语声。
皇上穿了一身月白色长袍雍容闲适地坐在椅子里,公子手拿象牙梳子站在他身后,一下一下梳理着他浓密的长发。
他曾经被拶指夹断的左手小指已经残废,微微蜷曲着,无法动弹。但他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情,全神贯注地将皇上的头发拢成一束,用一根碧玉簪子高高挽起。阳光灿烂地洒在他们身上,看起来那么温暖而美丽。
“好了。”公子放下梳子。
皇上回身将他揽入怀中,抱在腿上:“嫣儿辛苦了。”他抚摸端详着他依然能看出斑驳疤痕的纤纤素手,目光久久逗留在左手小指。
公子抽回手:“不要看,太丑了。”
皇上深深叹息一声:“这是我给你的伤……”
“别再提了。”公子的目光清澈坚定,他已然下了决心告别昨天。
“我们离开宫里的时候……”公子欲言又止地说,“大行令怎么样了?”
“他在狱中听说你为救他而身陷险境,万分自责,当晚就上吊自杀了。”皇上心怀歉疚地说。
公子深深闭了下眼睛,尔后又低声问:“我大哥呢?”
“韩则闯宫被侍卫扣押,你获救之后,我已经遣人把他送回府了。听说弓高侯怕他再冲动惹祸,故将他软禁在家。”
公子点了点头,喃喃说:“那我就放心了……”
皇上搂紧公子的腰:“别再想那些了,嫣儿。那些都跟我们没关系了。既然已经走了出来,我们都不可能再回头的。想想以后吧,我们的好日子还长着。”
“当真陪我遍游天下么?”公子问。
“如果你不想去,我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定居也可以,都依着你。”皇上柔声说。
“如果你母后来找你呢?”
“若硬要带我走,她只能带走我的尸体。”皇上坚定地说。
公子向后蹭着皇上的脸颊,有些悲伤地说:“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吧,我不想放你走,也不想让你变成尸体。”
“你现在还不能长途跋涉,等你再恢复几天,雪季过去,天气回暖,我们就离开这里。”
“我不想等。”
“至少等你过完十九岁生日吧?”皇上扳着手指头计算,“三月初三,只剩下半月了。我们也可以用这段时间做好远行的准备。”
“那就听你的吧。”公子懒懒地靠在皇上怀里,薄愁浅忧的绝色容颜让我觉得,他根本不相信这一切的美好将会实现。
第三十六章:琴瑟和鸣
自他们重归于好,每日清晨,我都会在低沉优美的箫曲中睁开眼睛。公子的箫声百转柔肠,每个音符都流露出淡淡的哀伤。
我能想象,他一袭白衣,站在高高的廊台上。瀑布般浓黑的秀发没有挽髻,流畅地垂在腰下。宽阔的长袖褪至臂弯,露出臻白如玉的皓腕。晨风徐来,衣袂飞扬,他的美丽令人绝望。
皇上在楼阁前的空地上就着箫声舞剑,婉若游龙的身姿在缤纷的剑花里,分不清虚实。千株梅花缭绕,万般柔情缱眷,如此稀世的画面,本就不属于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