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刀从他手里掉了下去,他艰难地转身:“给本王个机会,让本王守护他的余生!”
“你办不到!”我毫不迟疑地说。
“不试试你又怎会知道?”
“有些事情是试不起的!”我冷冷说,“在我叫来卫士之前,你快走吧!记住我的话,再也不要出现!”
他挫败地捡起掉的武器,沉重无比地走了出去。
“没事了,公子……没事了……他们都走了……”我轻轻抚着他的胸口。
公子表情地凝视着虚空,许久,嘴唇微启,低弱而清晰地说了句:“离开这里……”
第三十三章:江山美人
其实公子不说,我也想带他离开的。繁华宫廷,看似花团锦簇,实则万分凶险。我不想让他在这伤心之地多停留片刻。只是眼前有两个难题。一则,公子伤势未愈,过于虚弱,承受不起旅途颠簸;二则,皇上余情未了,过于执着,是否会放我们走呢?
我满怀愁绪地拿起毛巾擦去他额上的汗珠,虽然他从不喊疼,但那一身又一身的冷汗,足以证明他挺得多么艰难。
“公子,再忍耐两天吧?”我尽量掩饰着我的情绪,“等你恢复的差不多,延年就带你回梅苑,好么?”
公子神色木然,空空的眼神固定在某处,并不回答我的话。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听懂了。
“公子……”我轻轻拍拍他的胳膊,“能听到我的话吗?嗯?”
“离开这里……”他又机械地重复了一遍,就像梦中呓语一般,语速轻缓而冷漠。
“好的……”我鼻腔里酸楚无比,轻抚着他的胸口说,“好的……”
公子沉沉睡去。我守在一边,彻夜未眠。
灯灰落满青铜托盘,这是个无比漫长的夜晚。
寒冷的空气里传来打更的声音,已届寅时,我思维清晰,依然没有半分睡意。皇上整夜未归,偶尔也会想他去了哪里?是不是已烂醉如泥?但想的更多的是,如何说服他放我们离开这里。我没有丝毫信心,我本就不是很会说话的人。
公子微微挣扎,长眉蹙起,可能是一个姿势躺累了。我坐过去,把手伸进他被子里,一下一下揉搓着他的后背。
窗外光线渐渐明亮起来。
房门吱呀一声,开启又合拢。房间里响起皇上独有的沉重而镇定的脚步声。
他没带随从,一个人撩起帘栊,走进来。让我意外的是,他身上竟然没有酒气,只带了一身浓重的寒意。好像在屋外坐了一夜似的,英挺的剑眉上都有结霜的痕迹。
他在榻前蹲下身子,一只手托起下巴,久久凝视着公子。也许是想起什么,他唇边突然泛起一丝悠远的笑意,用大拇指轻轻抹了抹公子唇边的睡痕。
“皇上……”我跪下来,“延年有事,想求皇上恩准!”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公子,没有应声。
我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公子已如行尸走肉,无法再辅佐圣上。请准许他归隐山林,延年感激不尽!”
“哪处山林?”皇上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这让我愈加担忧。
“还……还没想好……”我结巴着。
“嫣儿喜欢有山有水的地方。”皇上不着边际地来了一句。
我鼻尖沁出一层碎汗。
“你想带他去哪里?”皇上突然问起。
“走到哪里算哪里,公子只是不想留在这里。”我如实说。
皇上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我听着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等待着他大发雷霆。
岂知,他只是平静地问了句:“坐马车吗?”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汗珠从我鼻尖上滴下去。
“马车不好……”他很认真地啧了一声,“颠簸起来,伤口会疼……如果垫上厚厚的棉被,你看是否会好些?”
我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完全搞不懂皇上的心思。
“好,就这样吧,在马车里垫上十几床厚厚的棉被。”他站起来叫道,“来人!”
“皇上!”我扑过去,抓住他的衣袂,“您真的……您真的准许我们离开?”
他还没有回答我,流年姐姐已经进来了。
“皇上有何吩咐?”
“准备一辆双人马车,垫上十几床厚厚的棉被,再把嫣儿的起居用品和衣物收拾一下。”
“我来收拾吧,皇上!”我喜出望外地站起来。
“不,”皇上说,“你跟我来,我要你为朕做个见证!”说罢,他转身走出屋外。我不明就里地跟了出去。
我们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清晨幽暗的宫道,走入灯火阑珊的宣室殿。
几个小太监正在宫门前洒扫,也许没料到皇上会来得这样早,正拿着扫帚当刀剑,挥舞打闹。蓦然瞥见皇上驾到,吓得跪倒一地,连请安的声音都变了调儿。
皇上没有理睬,径直走入殿内,坐上案台。
他从案下拿出一个正方形的漆金木匣子放在案上,又抬头看了看描龙绘凤的雕梁,叹息一声:“朕很小的时候,就被立为太子。经常到这里来看父皇批阅奏折。有一次来,父皇不在,我和嫣儿等得无聊,拿起案上的朱笔,在这檀木案子上画满了乌龟。笔迹干了,擦都擦不掉,你看,这里还能看出一点。”
我凑近了,看到案子上确实有个颜色极淡的龟壳模样。
皇上兀自笑了一下,双手抚摸着已有些斑驳的案面:“父皇就是在这里发号施令,平了七国之乱。这张案台,陪伴了大汉朝两代皇帝无数个不眠之夜。延年,你也许无法理解,其实做皇帝,真的很难。”
我无言以对,只能默然立在一边。
他拿起木匣子重重放进我手里:“拿着吧,走!”
他站起来,最后环视了一眼宣室殿,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
我跟在他身后,一路猜测着他的去处。穿过几条曲折萧条的宫道,四周的景色越来越眼熟,我心下一震,这不是太后的长乐宫吗?
公子曾在这里受尽屈辱,那个时候我还以为这就是公子所能遇到的最坏的事情。人心究竟有多黑暗,没人知道。
太后年龄大了,睡眠减少,起得很早。
皇上进去的时候,她已经梳洗干净,卫夫人正陪着她选钗。她们看到皇上都大大吃了一惊,不禁有些欣喜。皇上已经很久没来请安了,自从公子出事,他就不再踏入长乐宫。
“臣妾参见皇上!”卫夫人弱柳扶风地给皇上行礼。
皇上扬了下手,示意她起来。
“孩儿给母后请安!”皇上在妆台前躬身施礼。
太后看着铜镜,整理着云鬓:“哀家还以为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子呢。”
卫夫人连忙出来打圆场:“皇上,臣妾正在帮母后选钗。您看这支凤头钗好呢,还是这支双环如意钗好呢?”
“双环如意古朴大方,更能衬托母后威仪。”皇上拈起双环如意钗,轻轻簪在太后的发髻里。
太后露出一痕笑容:“皇儿用过早膳了吗?”
“还没有。”
“那就在这里吃吧。”太后吩咐身边的宫女,“让小厨房添一道珍珠豆脑,皇上喜欢。”
“不了!”皇上不动声色地说,“孩儿是来向母后辞行的!”
“辞行?”太后颤巍巍地站起来,“你要去哪里?”
皇上从我手中接过木匣子,双手奉上:“这是皇儿登基时,父皇赐予的玺绶,请母后收回吧。”
卫夫人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太后哆嗦着。
皇上干脆把玉玺放在妆台上:“孩儿不是一个好皇帝,也没有信心去做一个好皇帝。母后中意谁,就把玉玺传给他吧。什么江都王刘非,淮南王刘安,都随您。您给予他们梦寐以求的皇位,我相信他们会善待您的。儿子,就此拜别!”
皇上双膝跪倒,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起身离去。
“刘彻!”太后哭喊一声,“你这是要逼死母后吗!”
“您不会死的,母后!”皇上朗声说,“您爱自己胜过任何人!”
“是韩嫣吗?”太后一瞬间就变得老态龙钟,她踉跄着扑过去抓住皇帝的衣袖,“这一切都是为了韩嫣吗?他真的就有那么好吗?为了他你连皇帝都不做了!”
“江山在手,却无人共享,何等凄凉?”皇上苦笑,“孩儿在太液池畔坐了一夜,终于想得明白透彻。皇帝谁都能做,但嫣儿非我不可。他为我付出了一切,我欠他一个承诺!”
“你,你,刘彻!……你永远只想着你自己!你想过你的父皇吗?你想过刘家的列祖列宗吗!”太后嘶吼着。
“刘家的列祖列宗都已经化成灰了,但嫣儿还活着!”皇上恨声说。
太后痛心疾首的,狠狠捶打着皇帝的胸膛:“彻儿啊,我的彻儿啊!你不可以就这样丢下母后!母后允许韩嫣住在宫里,母后再也不为难他了!你留下来吧!大汉朝不能没有皇帝!母后不能没有你啊!求求你了,彻儿!”
“现在说这些不觉得太晚了吗!”皇上冷冰冰地拨开太后的手,大步往外走。
“拦住皇上!”太后厉声道。
有几个侍卫想拥上来,皇上眼神一凛,他们立刻退避三舍。皇上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我连走带跑地跟在皇上身后,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惶恐,直到回到未央宫,脑袋里依然嘤嘤嗡嗡。
“皇上,马车准备妥当。”流年上前回禀。
“东西搬上去了吗?”皇上问。
“嗯,大人的东西全都齐备了,包括每日的用药。”流年说,“皇上要带大人到哪里去呢?”
皇上但笑不语,几步跨进寝室。
公子已经醒了,神情平静或者应该说静止。
“喂他吃过药吗?”皇上问。
“吃过了,还喂了一点肉汁。”雪袖说。
皇上轻轻抚摸着公子的头发:“嫣儿,从此以后,刘彻是你一个人的了。你要好好养伤,伤好之后,我们遍游天下,好吗?去你向往的江南,看百里水乡;去你梦想的草原,看满地牛羊。等我们老到走不动的时候,就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定居下来,养一群鸡鸭,养两条黄狗。白天一起入山林射猎,晚上一起拥窗前赏月,做一对神仙眷侣,好吗?”
公子没有什么反应。
皇上将胳膊伸到他的颈下,小心翼翼地抱起他,低头吻了吻他苍白的额头:“我的嫣儿,我们走吧。”
第三十四章:爱知情重
皇上将公子轻轻放在马车中央厚厚的棉被上,又展开两层轻软的薄衿盖住全身。我坐在一侧,小心抬起他的头部,塞入一个鹅毛垫子。
皇上屏退众人,亲自驾车,朝后喊了句:“若是晃动的大了,就告诉我。”
我嗯了一声。
他抖开缰绳,驱使马车慢慢驶出皇城。快出城门的时候,车后传来阵阵呼喊:“皇上!皇上!……”
我掀开车帘,看到卫青狂奔而至,跪倒在马前:“不管皇上去哪里,臣愿随往!”
皇上淡声说:“你我君臣情分,到此为止。我不再是皇上,也不需要卫卿这样的猛将。驾——”
卫青追了几步,呆呆地站在原地。我手撩车窗的竹帘,看着他孤零零的身影越缩越小,直至完全看不见。
“还没有为他唱首歌呢……”心里腾起一丝悲凉的惋惜。那时候我还以为,此生此世我们都不会再相遇。命运也许是一盘已成定局的棋,每颗棋子都有已经设定好的轨迹,无论是挣扎还是逃避,都注定离不开那个宿命的结局。
在我神不守舍的冥想中,马车已经走了大半日。皇上将车驾得很稳,一路上没有什么大的颠簸。公子上车就睡意沉酣,为了止疼,每日服用的药里都加入了麻醉的成分,这让公子绝大多数时间都昏昏沉沉。
我不知道皇上要将我们带到哪里去,偶尔透过车窗看看外面,林木越来越浓密,渐渐的寥无人迹。等马车停下来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大公子送给公子的梅花小筑吗?原来皇上一直都知道我们住在这里。
他跳下马车绕过来,寒冷的北风刮红了他不经风霜的面容。
“你先下去生起暖炉,整理一下床榻,安排妥当我再抱嫣儿进去。”
我看着一身贵公子打扮的他,宝蓝色箭袖骑装,月白色祥云钩边宽衣带,头上竖着镂空雕花的玉冠,潇洒峻拔,玉树临风。那双曾燃烧着暗火的眼睛,此时就像一湖秋水般平静而深情。
“皇上……”我欲言又止的,“您真的不做皇帝了么?”
他踏入马车,矮下身子,用食指轻轻挠了挠公子的脸颊,宠溺地说:“睡得这样沉。”
“您真的不会后悔吗?”我平静地追问。
“就这么不相信我么?”他抬起眼睛掠了我一眼。
我不再说话,抱起马车里的一些日常用具,快步走入楼阁。
阁内还是当日我们离开时的模样。桌上半盏闲茶,椅背上搭着公子换下的衣裳。屈原的诗集合在榻边,纸镇下铺着一张尚未完成的涂鸦。
月下弄箫,梅前起舞,恍如隔世。
那个阴霾的冬夜,当公子以情为赌,纵马长安,悲剧已经无可避免。
我抹了把满面的泪水,用最快的速度生起炉火,铺好床榻,跑到廊台上招呼他们进来。
被子里依然是冷的。皇上皱了皱眉头,一扬下巴:“你先躺进去,给嫣儿暖暖被窝儿。”
“那您呢?”公子虽是消瘦,但毕竟是个男人,抱了这么长的一段路,又蹬上阁楼,皇上已有些喘息。
“我再抱他一会儿,没事儿。”
我赶紧钻进被子里,一片冰冷,冻得牙关都硬了,幸亏没把公子直接放进来。
皇上抱着公子,就像抱着个孩子,在地板上来来回回缓慢踱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公子的脸,越看越爱的那种滋味儿,我是深有体味。公子在睡梦中可能贪恋皇上的体温,把脸往他怀里拱了又拱,寻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又睡沉了。
“可以了,皇上!抱过来吧!”我叫道。
皇上似是有些意犹未尽,又走了两圈,才把公子放进已有了些暖意的被窝里。
他龇牙咧嘴地抽出僵麻的胳膊,半天不得动弹。
“您歇一下吧,皇上。我去给您准备午膳。”我掖好被角,思忖着家里还有些什么食材。
“能不能别再叫我皇上?”他突然说。
我想了想:“那叫什么?又不能叫你公子,会和我家公子混淆的。”
“随便叫什么吧。”
“殿下怎么样?”
“不怎么样?”
“老爷?”
“我老吗?”
“那我叫您刘公子好了。”我挑了个比较中庸的称呼。
他总算是没有反对,我蹬蹬蹬的下了楼梯,走进小厨房里。
橱柜里有些腊肠熏肉和已经干瘪的蔬菜。我把不能吃的挑出去扔掉,又把从宫里带出来的分门别类整理好,这些食物够我们吃上一段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