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服气,阿绵。
固执,要强,倔强,高傲——这才是,我认识的你。
我早就想告诉你,你这么好,又这么骄傲,实在不应该去执着一个,不爱你的男人。
这一生,两个女人爱他,一个是水,一个是火,一个是天使,一个是魔鬼,一个因他失去生命,一个因他葬送一生,纵使他从不自卑,也委实不愿受这齐人之福的折磨。
魔鬼问,如果没有天使,他会喜欢她吗。
陆阳不能告诉魔鬼——
即使有了天使,撒旦也总是人类逃脱不了的原罪。
男人都是狠心的动物,如果真的对一个女人没有一丁点的感情,他不会容忍她,他怎会容忍她,这样胡搅蛮缠的一生。
他更不能告诉她,有了晴晴的那一夜,虽然她给他下了药,可是,他很清醒。
他知道他抱的是她。他知道掌心下柔润如脂的肌肤是她,他知道指尖下滚烫炽热的温度是她,他知道耳畔间缠绵销魂的吐息是她,他知道——
那一夜他所拥有的,那一具足以让全世界男人为之疯狂着魔的美丽身体,是她。
然而这些真相将随着他的死亡永远长埋地底,无人能知。既然这一生已经没有在一起,他又何必在最后的时刻,说这伤人又伤己的真话。
其实他告诉她的也是实话。
阿绵,这一生,我们不能在一起——无论恩怨情仇,不问爱恨真假。
女人唇间的热气徐徐钻进陆阳的耳孔,虚弱的男人缓缓眯起眼睛,露出一时迷惘的神情,混沌中以为那像是多年前初见的夏天,他们中间隔着的一段不远不近的路途间,那一阵突如其来,吹迷了彼此双眼的微风。
风过无痕,但毕竟,有一些东西留下了。
“陆阳。还记得我第一次把晴晴带到你的面前,对你说,我要带着你的女儿嫁给别的男人,让她叫别的男人爸爸,让你戴一辈子的绿帽子的事……你,还记得吗?”
陆阳扬眉一动刚欲莞尔,她却先他一步低低笑出了声。侧头在他凉凉的耳垂温柔印下一吻,女人垂落的发丝有如月光下的绸缎,流水般拂过男人被泪打湿的黑鬓,撩出万千缱绻的柔情。
“傻瓜,告诉你一个真理,千万,不要相信女人生前的每一句话。尤其,是像我这么坏的女人。”
她歪着脑袋笑看身下的男人,眼底的笑意既淘气而俏皮,难得一见,是陷入热恋的小女人冲着男友撒娇时,那种自然而然的亲昵。
“我当然骗你的啊,傻瓜。小丫头这辈子,都不会有爸爸了。”
她怎会让她为自己这一生最爱的男人所生的孩子,叫别的男人爸爸。
就算她不是这样的痴情,她还有她永不折腰的自尊。
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要强了一辈子的女人,最后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她天性里隐藏的温柔,陆阳突然很想,很想,要亲亲她。
无关情欲,只是男人对他所欣赏的女人,怦然一跃的动心。
可他终究无奈地发现自己确实已经有心无力,只能用他最后的,残留的,那一点点力气,艰难地抬起自己枯瘦苍白的手掌,颤抖着抚上秦绵同样咬牙坚持的背脊。
触碰的那一刹那,两人都感到全身一空,各自一怔,仿佛已血脉相连,灵魂交融。他们都明白,他们之间,再不用,也再没有,别的话了。
他们静静相拥了片刻,感到时光在他们身上流沙般逝去。
这最后的,倒数的光阴。
终于秦绵站起身。
“我要走了,陆阳。”
她拭掉眼泪,恢复了一贯的女王姿态,扬眉垂眼,居高临下看着床上的男人,骄傲地说:“你以为我会一直留在这儿陪着你直到你走吗?不,我才不要。”
“这一次,我要你,亲眼看着我走。”
我要你也尝尝二十年前的那个雪夜,我站在无边无际好像永不会停的茫茫风雪里,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抓不住,留不住,直至消失在风雪尽头的心情。
那一夜你走得那样坚定决绝,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哪怕只一眼——让她的心比那漫天的风雪更冷。所以陆阳,即使是你已在这样脆弱的时刻,我也一定要你懂得。
她就是这么坏,这么斤斤计较,睚眦必报的女人。
男人已发不出声音。陆阳淡淡一笑,缓缓张开双唇,做了个谁都能懂的口型:再见。
再见了,阿绵。这一生,再也不见了。
来生——
没有来生。
秦绵干脆地转身,抬脚就往外走。
每一步,和来时的沉痛艰难,天壤之别。
她铁了心要他知道,那一晚,他究竟伤她多深。
打开门,走出去,再关上门,往前数步——
终于秦绵停住站定,电影慢镜头一样地回过头去,触目所及只有一扇雪白的,毫无生命气息的房门。她知道那里面隔绝的,是她爱了一辈子,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爱人。
怔怔呆了几秒,秦绵忽然泪如狂涌。
她让他看着自己走,其实是因为她没有勇气,看着他走。
而她再次,无法挽留。
老天给人机会,可人们总是重蹈覆辙。
她一生的全部的力气,勇气,胆气,还有对女人最重要的运气,都在这个告别的深夜被老天抽空殆尽,此刻整个人如在命运的惊涛骇浪里飘荡浮沈,摇摇欲坠,随波逐流。
她当了一辈子的掌舵手,航向永远是找不出错的安全精准,但这一次,秦绵却只想撒手而去,把一切交给天意。
任由长风和巨浪带她走吧,去哪里都好,这世界对她而言,已无分别。
模糊的泪眼里,前方的房门渐渐幻化成阴阳相隔的通道,她最爱的人在里边孤独地死去,留她在外面孤独地终老。
这世上最远的距离究竟是生与死,还是你深深地爱着他,而他却倔强得死也不爱你?
抑或是这二者相加,留给不被爱的那一个人,一生再也无解的憾恨。
恍惚中她想起北岛的那一句诗。
【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
这一次,她知道,陆阳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无论爱恨。
今生的交集止步于此。这一刻秦绵忽然恨极,痛极,为什么,他们都不相信,人有来生。
第六十四章
黑色的捷豹划破黑夜冲开风雪,那决然而去的气势仿佛在茫茫天地间用暴力横冲直撞出唯一一条通往生的道路。
又像是在不顾一切地求死。
陆宝贝终于出声打破他和秦真之间自第一句话以后就尴尬陷入的沉默。
“……你不跟去看看?”
两人并排站在医院大门口,不过陆宝贝站在门的右边,秦真占据了门的左边,中间隔着大约五米左右的距离。
对于陆宝贝来说,和秦真在一起,这才是一个安全的距离。
之前那一些触手可及的相处……太近,太危险了。
这个男人是花,是带刺的玫瑰,剧毒的罂粟,虽然有着致命的美丽,可顾名思义那美丽是致命的。自己已尝到苦头,遍体鳞伤。
当你毫不怀疑地相信一个人,那么你最终有可能得到两种结果:要么得到一个值得托付一生的人,要么得到一个值得铭记一生的教训。
有人能骗你一次,可耻在他;若他能骗你两次,可耻在你。
所以怎能再犯。他陆宝贝虽达不到革命烈士的高度,但也有他陆家人不容折损的骄傲。
听见陆宝贝的话,秦真背靠墙壁两手插在大衣口袋,微微侧头,身形慵懒惬意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邪气,一脸似笑非笑地看他,嗓音低沉磁性,沙哑中带着股微妙得难以言喻的迷人味道。
“姐姐没那么脆弱的,她现在一定不想见任何人,而且,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和我主动说话了。”
这语气既像叹息又像撒娇,和过去多么相似,铺天盖地的回忆顿时排山倒海涌向脑海,惊涛骇浪转眼将陆宝贝淹没在他自以为他已经平安到达的彼岸。其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朵浪花都是那么清晰,清晰得可怕。陆宝贝身子一僵,抿着嘴斜视秦真一眼,说不出话。
他不知道,当他面对秦真时,他自然而然无意流露出的眼神,浓浓的警惕,深深的戒备,像极了一只本欲归家的小野猫却惨遭主人抛弃后的无声控诉,怨毒而憎恨。比之前那总是傻里傻气又毫无新意的迷恋爱慕要性感许多倍,也迷人许多倍,竟让秦真看得一时恍惚,胸口猛地发热,隐隐有点心跳的动情。
……活了快三十年秦真忽然不妙地发现,难道他竟然是隐藏的一个抖M!?
鬼使神差地,秦真突然压低声音,脱口问出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问题:“喂,这几个月,你想我吗?”
“……”
别在身侧的右手在秦真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握成拳头,骨缝间隙隐隐发出咯吱咯吱的恐怖声音。很久,空旷安静的大厅才沉沉地响起陆宝贝那仿佛从牙缝深处一字一句挤出来的话:“想啊,想、杀、了、你!”
啧,还真是咬牙切齿的痛恨。
秦真蓦地一愣。
眼前的人,和记忆中的十分相似,又和记忆中的不太一样。
原来的陆宝贝,傲娇,炸毛,别扭,色厉内荏,而且还笨得要死,摆明了喜欢程诺却只会白痴地不断把人往外推,摆明了喜欢自己却只会像玩过家家似地,以为谈恋爱就是每天早晚短信说早安晚安,送送早饭和夜宵,最多周末约出去看个电影那么简单。
他甚至还委婉而隐晦地暗示过自己可以来D大陪他上课上自习!
拜托现在连初中生都不这么谈恋爱了好吗!连做个爱都要哄半天跟他耐心地解释现在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这种事情没关系的不犯法的是合理的,而且无论是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
其实最开始是蛮新鲜的,就像吃多了海味换一换山珍,住惯了城市换一换乡村。但那毕竟不是秦真的type,次数多了便搞得他觉得没劲透了,很快就厌烦,失去耐性。
面对那样天真无邪白纸一张的陆宝贝,秦真只想欺负。而现在的……
却想让他征服。
隐隐地,秦真感到自己体内暴烈的基因被眼前这只不知不觉进化了的小野猫,撩动沸腾。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他低低地笑起来,渐渐地,双肩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音量慢慢提高,最后终于演变成无法自抑的仰天大笑。
陆宝贝全身一寒,一脸莫名其妙又如临大敌,像看怪物一样警惕而戒备地盯着秦真。
于是秦真彻底被点燃了,邪肆地一舔唇,宛如撒旦蛊惑亚当般喃喃低语道:“呐,宝宝,我好无聊,你也很无聊吧,我们再在一起玩玩,好不好?”
心脏骤停了一秒,想到最后一次秦真这样叫他是什么时候,两人在一起又干了些什么事情……陆宝贝耳根刷地红了,迅速板起脸,既难为情又气急败坏地低吼:“闭嘴闭嘴闭嘴!不要那么叫我!”
但秦真却像根本没听见似的,仍自顾自地说:“可我不喜欢这儿,我不喜欢这儿……我不想碰见……恩,我带你出国去吧,宝宝,你喜欢哪里?意大利?西班牙?埃及?唔……不行,那些都是梅迪契的地盘儿,一群讨厌的洋鬼子。美国那么没内涵的国家你应该不会喜欢吧,而且我也很讨厌夏昭时那条跟萧岚有得一拼的大毒蛇呢。北欧太没意思了,俄罗斯又好冷,唔……”
突然他眼睛一亮似乎想到什么,因为喜由心生的缘故,那张邪气俊美的脸庞仿佛都罩上了一层微弱但迷人的光芒。
“啊我知道了!我带你去我在大西洋上的一个小岛吧宝宝,现在市面上所有能买到的地图上没有那个小岛的存在哦,除非你在国家安全部门工作才能在卫星地图上看到哦~那儿纬度很低的,四季都很温暖,岛上种满了凤凰木,火红一片景色漂亮极了。五年前我一发现那个小岛就特别喜欢,等你大学一毕业我们就一起去吧,还有两年,你乖乖的,等我来接你,好不好?”
秦真越说越兴奋,到最后眼底甚至有了一丝亮色的期待,竟毫无意识地用上了他还在和陆宝贝游戏的那段时间,面对这只很傻很天真,傲娇又炸毛的笨笨小野猫,他总是忍不住逗弄的习惯尾语,“好不好?”
那撒娇的,可爱的,亲昵的,却又从骨子深处透出来的,不容置喙的霸道。
有那么一瞬间秦真的真的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时候。从未尝过的新鲜让他一点点痴迷入戏,完全选择性地忘记了之后发生的那一件,足以改变一切的事情。
陆宝贝深深看着秦真,表情疑惑而古怪,像是突然间不认识他了。许久,他忽然一偏头,轻轻地笑了。
“为什么是你回来接我?我又为什么要等你?”
秦真刚刚抬起的右腿陡然滞在半空。脸色一变神情微愕,仿佛一下子从过去的梦里惊醒。
陆宝贝呸地往外吐出一口恶气,眉梢一扬倨傲地抬高下巴,举起左手毫不客气地冲秦真比了个中指,一字一顿地冷笑:“是、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飞到你够不到我的地方,让你再也不能欺负我,任意玩弄我,随便糟蹋我!我还要你跪下来趴在我的脚边拽着我的裤腿,哭着求我原谅你,喜欢你,爱你,看你!”
陆宝贝回过头,只给远处目瞪口呆的男人瞥去一道冷漠高傲的余光。
“秦真,你等着。”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抬脚大步往电梯走去,步履铿锵有力坚决果断,直至完全地消失,都真的再也没有回头。
秦真愣在原地很久很久,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他眯起眼睛,从狭窄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那只明明傻不啦叽的小野猫在他所不知道的时间里,什么时候,居然变成了一头亮出利爪的老虎,变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苍鹰。
在他大步离去的背影里,少了过去用只敢用凶恶伪装的心虚软弱,而真正有了一份决然的气势,一份入骨的倔强。
他变得敢跟自己对抗。哪怕秦真相信,即便在这样做的时候,这小猫仍然深深,深深地,爱着自己。
所以那一秒坚决如铁的转身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令人神往。
这样的改变是自己所不熟悉的,秦真承认,可却是被自己所改变的,秦真知道。
一想到这个,秦真就无法自抑地感觉自己体内的热血不受控制地激荡狂涌,仿佛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疏散打开,从身体的深处漫出来一股令灵魂都抖动战栗的湿透的兴奋。
那是跟之前那种过家家小儿科似的的兴奋完全不在同一个层面上,真正属于男人的激情。
恍惚地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为了一名无上成就的艺术家,而陆宝贝便是他有史以来最完美,最杰出的艺术品,让他产生出油然而生的自豪,和叫嚣着想要征服的渴望。
眨眨眼睛,秦真忽然双手捂住胸口,砰得往后一倒。
双掌下的心脏,跳得特别,特别快。
脑海里突然毫无预兆地闪过那一晚和哥哥的争吵。
【喜欢他?呵,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跟萧岚一样吗,哥哥。】
【一不一样,你自己心里知道。】
他还记得特别,特别清,那时哥哥自动无视掉自己挑衅激怒的口气,好脾气地冲自己微微一笑,这么莞尔回道。
“哥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秦真垂下脑袋,细碎的黑发在他优美的脸庞落下一道落寞的阴影。一张一合的双唇里幽幽飘出弱不可闻的喃喃自语。
此刻的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无助而茫然。
“哆来咪哆来咪发嗦来……”
“啊错了舅舅!这里应该是哆啦!连晴晴都知道……唔,你又走神,今天晚上一点都不专心,不准敷衍晴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