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将近三十年,秦深才猛然后知后觉地反省,这么多年,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又究竟错过了什么。
他骗了全世界,包括他自己——却骗不过他的家人。
秦绵晃动指尖轻轻拍了拍秦深的脸,唤他回神,微笑着说:“然后有一天,我突然发现阿深你变了。也许你自己不知道,可是我看得很清楚哦,那段日子,你脸上的笑容多了很多,而且我看得出来,那些全部都是发自内心,装不出来的。”
“你长这么大,姐姐从没见你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真心过。当时我高兴坏了,可一想到这种改变很有可能就是因为那个伤了真真的程诺,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和担心。”
“本来我是想要提醒你的,可是我又想,我疼爱的弟弟活了快三十年,我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样灿烂真诚的笑容,第一次这么开心,这么快乐,却要我亲手扼杀……叫姐姐怎么忍心。我怎么忍心。”
“直到那一天,你竟然为了那个程诺,在我们面前做出那样可怕的事情……我很难过,很生气,很后怕。我甚至都想暗中下手直接毁灭了他。”
“可是后来,阿深,想通了以后,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妈妈也是。感情不就是这样的吗?让人言不由衷,身不由己,变得不像自己。我们都想,你终于变得像一个正常的孩子,不再隐藏,不再伪装,不再高高在上冷眼旁观这个世界,终于有了凡人该有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有了想要珍惜的人,和一份让你懂得付出,和愿意付出的感情。”
“终于有人能医治你渗进骨子里的寂寞。他让你变得像一个真真正正的人。”
“我们也总算放心了。”
她爱过,恨过,伤过,痛过,最后黯然收场地失败过——所以她懂,那种一瞬间被冲昏头脑击中心脏,然后就再也不由自己无法自拔,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千疮百孔的灵魂在开满罂粟的泥沼里越陷越深终至灭顶的甘之如饴,欲罢不能。
如同漫长的黑夜后出现在天际的第一缕璀璨日光,如同长久的干旱后降临在大地的第一场倾盆大雨,如同苍凉的荒原上长出的第一抹迷人绿意——
如同在经年的久别之后,再次踏上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的故乡。
明明初遇,却已然熟悉得仿佛已经见过了千次万次。在梦里,在前世,在无数次幻想的情景里,在宇宙中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平行时空里。
爱情啊,爱情,它简单纯粹,又神秘莫测,它是一曲轻快俏皮的童谣,又像一首如泣如诉的哀歌。它是不顾一切的快乐,它也是如影随形的忧伤。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的英雄梦想。它把人拖进深渊,又让人飞上天堂。
这世间怎么能有如此矛盾的事物,它让人变得既强大又脆弱,既认命又挣扎,既善良又作恶,既光明坦荡又阴险狡诈,既撕心裂肺地绝望,又还歇斯底里地渴望——
这就是爱情。这才是爱情。
秦绵口气温和笑容温婉,一路娓娓道来并无多余情绪,然而听到这里的秦深,却已然眼眶发热喉咙酸涩,胸中涌起万千涛波。
“姐姐……”他低低叫了一声,沙哑的嗓音里带着浓浓的痛意,忽然敞开双臂,将秦绵紧紧抱进自己的怀里。
然而此刻真正需要拥抱的人,其实是他。
是他需要姐姐的怀抱。一个属于亲人的怀抱,一份属于亲人的情意。
秦绵微微一笑,顺从地将脑袋靠上弟弟的肩膀,手掌往后顺势拍了拍他的背。
“好了,所以姐姐只是想要告诉你,姐姐并没有生你的气,陆阳和我之间的结局,跟你做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对你,姐姐只有两个要求。”
她往后微退,仰起头,双手板正秦深的脑袋,直直望进他的眼睛。
“找回你的爱人和孩子,然后和他们幸幸福福地在一起,过完这一生。”
“就这两点,答应姐姐,好吗?”
除此之外,她对这个弟弟,别无所求。
秦绵微笑着等待秦深的回答,手指微微用力往两边扯了下他的脸皮。这将是她最后一次这么做,因为她心疼半生的弟弟,终于不再是任性的小孩子。
他终于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大人——不,他终于回归为了一个真正的人。
因为那个叫做程诺的男人——他命中注定的伴侣,和一生一世的爱人。
其实,也不是没有嫉妒的。别人的爱人有所期盼幸福的一生,而自己的爱人,却只留给她无尽萧索的余生。
秦深怔怔望着面前矮他一个头的姐姐,她脸上真心实意的祝福和努力隐忍的伤悲,都被自己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他哆嗦着动了动唇,然后绝望地发现,自己仍然无话可说。
唯有收拢双臂,紧紧,紧紧地,拥抱了这份已被他错过很久,很久的亲情。
我答应你,姐姐。
他在心里默默地发誓。
第六十五章
二月底的时候,程诺的肚子已经很大了。
即便阿莫尔那样体型的男人穿的衣服,套在程诺的身上,腹部的地方仍会紧紧地绷出来一个小山丘似的高隆弧度。
当然在苏予危的悉心照顾和严格要求下,程诺的肚子还是比同周期的平常孕妇要小一些的。
这时他已经怀孕七个多月,到三月中旬就正式进入第八个月,也差不多了,十月怀胎在他这里是不现实的。
苏予危和弗兰克商量过,最迟半个月内就要进行手术把宝宝取出来了,因而最近这栋一向冷清的小疗养院显得相当忙碌,进进出出许多精密沉重的医疗器械,其中一间屋子也正在被布置为产房。
得知这个消息,又被这种热火朝天的气氛所感染,搞得程诺都觉得自己好像下一秒就要生了似的,心里既紧张又兴奋,迫不及待中还隐隐带了点儿矛盾的惆怅。
这个在他肚子里呆了将近一年的小家伙,就要离开他的身体了。
他很想快快见到他,但又真有一些舍不得。
血脉相连骨肉相系的感觉太神奇了,而这一生,他大概也只有这一次体验的机会。
程诺幸福地纠结着,却没想到苏予危比他这个亲爹还要纠结。
某一天苏予危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怎么舍得眨一下,就这么在电脑前生生坐了五个小时,右手指头在鼠标上飞快动着,似乎是在浏览网页,浑然忘我到居然都忘记了提醒程诺两个小时的限制。于是程诺很贪心地多玩了半个小时……
而等程诺自觉地从院子里散完步回来,无比惊愕地发现苏予危跟他走时的姿势状态完全一模一样,连翘起的二郎腿,哪只腿上哪只腿下都没变过!简直是丧心病狂……
估计又是在看跟季晚潇有关的东西吧,程诺想,可是没听说季晚潇最近有什么新动向啊,自从去年演过谢非格导演的《往夏如烟》,并凭借这一处女作在电影圈一鸣惊人崭露锋芒再次以惊涛骇浪狂飙突进的惊人声势虏获了无数脑残粉之后,这段日子以来他都挺沉寂的。
就在程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时,突然苏予危神色一凛像是一瞬间下定了什么重大的决心,一屁股离开椅子站起,蹬蹬蹬跑过来站在他的面前,一脸严肃语气郑重地道:“诺诺,你再撑几天,我们三月二十一号以后再把宝宝取出来好不好。”
程诺吓了一跳,双手下意识抱住肚子,急切地问:“为什么?难道宝宝不好吗?我可以撑更久的!”
“呃……”苏予危噎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摸摸鼻子干巴巴地说,“不、不是啦,宝宝很好,主要是因为……嗯……”
看见苏予危一副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样子,程诺更急了,皱眉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你跟我说实话。”
“嗯……好吧……”苏予危终于硬着头皮解释,掰起手指头给程诺算,“是这样的啦,你看哦,三月二十一号之前出生呢,宝宝就会是双鱼座,我刚刚查了,双鱼座敏感纤细脾气不稳情绪起伏,犹豫,纠结,矛盾,还有极端主义倾向,而且双鱼掌管第十二宫,集合了前十一宫的复杂,十一种优点和缺点,简单来说就是精分……OHNONONO,这太可怕了,而且双鱼座智商超高,再加上有诺诺你的遗传……哦我实在不敢想象了!这结合简直是要毁灭宇宙啊!”
“但如果是三月二十一号之后出生呢,宝宝就会是第一宫白羊座,代表万物的开端,一个纯粹的开始,白羊座的特点是热情,乐观,积极,坦白,率真……虽然有时脑子是二了点,脾气是爆了点,但我相信有诺诺你的遗传,小小诺诺绝对是noproblem啦!怎么样!你宁愿有一个傻乎乎但跟你无话不说的乖宝宝,也不想要一个城府深沉每天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的坏儿子吧!”
程诺:“……”
半晌,程诺抬起头,一脸难以形容形容的古怪表情,慢吞吞地说:“如果我的生日没有错的话,我就是双鱼座。”
苏予危:“……”
灿烂的笑容一下子冻在嘴角。
果然,身为射手的他,跟所有水向星座的人都八字不合……
苏予危毕竟是专业人士,就算平时再不靠谱,程诺也无法不相信他的专业水平,因此最后在他“威逼利诱+软磨硬泡”的“流氓+无赖攻势”之下,到底无可奈何地同意了他打算在三月二十一号给自己做手术的决定。
“哎哟不要不开心嘛诺诺,三月二十一号多好呀,春分日诶,让宝宝在春天到来的这一天出生,他以后一定会长成一个积极向上乐观进取的好男人!就像我一样,嗯哼~”
程诺:“……”
借您吉言,但最后一句就不用了……
程诺是在一个小县城的县医院里一出生就成为弃婴的,如果医院没有弄错,那么他的生日应该就是二月十七号,双鱼座。
过去的二十几年程诺基本没过过生日。去年和秦深在一起,他脑子里却只记得秦深的生日,自己的压根儿就没想过。
而秦深也从来没问过他。
现在想来,蛛丝马迹,都是铁证。
尽管二月十七号早已过去,但苏予危在得知程诺的生日之后,瞪圆了眼:“天啊诺诺,你居然就这么不声不响让自己的生日过去了!你对自己这么不上心,不仅是对你自己的虐待,而且简直是对我的侮辱!不行!我绝不同意!”
然后雷厉风行地开始准备起一个小型生日party来。
当然这个所谓的party,最后参加的人也不过就只有他们两个而已……
苏予危倒是有很多朋友,从肝胆相照两肋插刀,到狐朋狗友泛泛之交,都有,但鉴于离开前阿莫尔难得正经的言辞叮嘱,苏予危又不是不想活了,怎么敢违抗。
程诺的朋友只有薛霏霏和陆宝贝两个,现在加上阿莫尔和苏予危,勉强还有一个约瑟夫。
倒不是说约瑟夫不如阿莫尔和苏予危更朋友,只是因为年纪的缘故,约瑟夫给程诺的感觉,与其说是朋友,倒不如说是更像爷爷那一类的长辈来得准确。
奈何苏予危和约瑟夫的关系实在太差。尤其约瑟夫前阵子才又在公共场合高调炮轰了欧洲承认同性恋婚姻合法的国家,镜头里的他神色悲愤义愤填膺,振臂高呼全世界联合起来抵御同性恋,把同性恋说成是天理不容的邪魔歪教和活该被烧死的堕落异端,其言辞之激烈极端,当场就把苏予危气得直接一脚踹翻了身边的椅子。
“SHIT!这臭老头整天唧唧歪歪满嘴喷粪,怎么还不滚去陪他的鬼上帝!”
“……”程诺只能默默转头。
说老实话……虽然宗教信仰是个人问题,但听见约瑟夫这么说,他其实也挺不开心的……
三月初某日,罗马气温回升,天气晴朗,伴随着幽幽嫋嫋的青草花香和美好宜人的微风阳光。这座承载了无数荣耀的古老城市,在持续了长达半个月的雨雪阴霾过后,终于展现出生机勃勃的春日气象。
本来程诺的这一天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起床,早餐,基本锻炼,午餐,午睡,电脑时间,孕妇操,晚餐,散步……
但当他从院子里散完步回来,抱着因为胎儿往下走而越来越像一颗浑圆水滴的垂拱的大肚子,一只脚刚踏进门,微微一愣,便感到鼻尖下恍若被侵略般掠过了阵阵不绝的熟悉香味。
那是……
程诺眼睛一亮,KIRAKIRA闪着期待光芒的猫儿眼可爱非常,抱着肚子小心翼翼慢慢踱到厨房门边,脑袋往里一伸,尔后苏予危系着围裙在锅前忙得不亦乐乎热火朝天的滑稽景象便瞬间映入眼帘。
苏予危长得人高马大又俊逸修长,无论五官气质还是穿衣打扮,都一直走的是高端精英的英伦绅士范儿,系围裙炒菜做饭这种事情,放在他身上,的确可以称得上是滑稽。
“哦?诺诺你回来啦,乖,先去洗手坐着等下,今晚给你吃好吃的。”听见脚步声,苏予危一边熟练地起锅,一边回头冲程诺调皮地挤了挤眼。
程诺却傻傻立在门边,呆呆看了他好久。
这个场景,这份香气,这种感觉……
却再不是同一个人。
他无法控制,他情不自禁,又忽然想起了那些不该想起的东西。曾经的时间被满满当当地填充,永恒的记忆毫无留白的空隙——他觉得他生命的真实仿佛只存在于有那人存在的一年,而不再有他的未来,不过是在回忆里不断重复那再也回不去的三百六十五天。
开心的,鲜活的,生动的,灿烂的……都是假的。
最后一个字,足以将前面的一切美好都化作尘埃,变为废墟。
安静了一整天的肚子突然肉眼可见地蠕动地一颤,程诺猛然回过神来,低头摸摸肚子,面覆阴影,沉默无语。
宝宝,对不起,又让你感觉到不开心了……是爸爸我违约了,我们那天说好的,恩,不想他,再也不想他了……
苏予危放下铲子转过身,双手交叠捂住胸口,一脸警惕地看着程诺,有点得瑟又点苦恼地说:“喂诺诺,你这是什么表情……是终于发现了哥哥我的好,对哥哥我动心了,想要以身相许吗?OH NONONO~不行不行哦,你明知道哥哥心里只有一个小潇潇……哎真是没办法,有时候人太帅也不好啊~再说朋友妻不可欺,我也不能趁兄弟不在就挖他墙角嘛,哥哥我是那样的人吗?哥哥我真不是那样的人,虽然诺诺你的确很可爱没错啦……”
“……”苏予危就是有这种能让人瞬间无语的神奇本领,不管对方之前是什么心情。
程诺嘴角一抽,忍不住提醒:“那个……糊了。”
苏予危还在那儿沾沾自喜自作多情:“啊?什么?什么糊了?哎我跟你说诺诺你不要试图转移话题,我都懂的,但是有些事情呢,损人不利己,我们必须把它扼杀在襁褓之中,否则顺其自然会很麻烦的,你知道情之一字最是……”
陡然顿住,鼻头耸动,薄薄的鼻翼用力扇了两下——
“啊!我擦!糊了!”
手忙脚乱地关火铲锅。
程诺:“……”
于是四十分钟过去了,小居室的餐桌上才姗姗来迟地摆上了这顿迟来的生日晚餐。
三菜一汤还有一份饭后小甜点,每一盘的分量不多,但全部一起摆上桌,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看起来还是十分丰盛可口,绰绰有余令人食指大动垂涎欲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