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好奇心作祟,轻手轻脚打开窗户,左右看了一番,轻手轻脚地从窗户跳下,将窗子关上。走廊上挂了许多名家字画,还摆放着不少奇异花卉,有许多长生未曾见过,不用细想便知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走廊的尽头是长长的楼梯,直通向二楼,楼上挂着些彩灯,流光溢彩。长生虽想去二楼再看看,却又有些想回去,毕竟夜已经深了,被人发现了不好解释。
从进房间的那刻起长生心中就有种隐隐的不安,却又想着既然来了,看一眼再走也没什么。正踌躇着要往回走,走廊上却来人声。长生想躲,那人却已经过来了。
来人是个年约十五六的小姑娘,长得眉清目秀,身着淡粉长裙,手里端着个盘子。长生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一时愣在原地。长生想着干脆跟她解释一下好了,未料到小丫头走到他跟前将盘子递给他,又往回走了。
长生略略一想,大概是把他当成接应的侍童了。
盘子里端的是两壶酒,长生看着那两个镶满珠宝的酒壶,心想,这回可麻烦了。他是把酒搁下从窗户回去,还是……
“怎么送酒的还未到?”一个年约十六七的少年匆匆跑下楼梯,见长生端着两壶酒呆立着,皱了皱眉头:“你动作快点,把酒端上去。”
长生只好应了声,端着酒壶上了楼。如果说刚刚那处的装饰堪比楚王宫的正殿,这边的装饰便是比楚王宫更甚,浮华到极致。墙壁上镶嵌着珠玉琉璃,在彩灯的照射下反射着浮靡的色泽。楼上只有一个房间,灯火正亮着。门外候着个和长生年龄一般大的少年,模样清秀。
他从长生手里接过盘子,敲门得到房内人允许后,开门进去。只那匆匆一瞥,长生却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白衣,未束的长发随意披散,依靠在窗边,独自饮茶。另一边还有一桌人,并不与他同坐。长生刚想认人,那模样清秀的少年已经退出门外,将门带上,与方才叫他送酒的那位少年一同往走廊另一边去了。长生留在原地,却被那少年唤住,小声道:“赶紧走吧,几位大人不让咱们这些人在外面候着。”
长生跟在二位少年身后,往走廊另一侧走去。刚要下楼梯,前面的少年转过头来道:“呀,对了,你不该往这边走,这儿是刘官人贴身仆从去的的地方,你该从原路返回才对。赶紧回去吧,手脚轻些。”
长生一愣,连忙点点头,往回走了。看着两位少年消失在楼梯尽头,长生捏了把汗。如是待会儿他们发现自己原本就不是什么仆从,而是混进来的,那可就糟了。房间的窗户亮着,墙壁上的雕花流光溢彩。长生心想池绿这回恐怕又是陪那个黑衣人谈事情的吧,不然还是不去打招呼了,赶紧回去,免得被人发现,把他当成了偷儿。
“呵……,慕容成当初也就是仗着赫连战才将我父王赶到蜀地……否则,这江山是谁的还说不定……”长生的耳力极好,又恰逢屋内人说话声音稍大,竟听得这么一句。长生呆愣原地,鬼使神差地小心翼翼将耳朵贴在墙壁上。低低的说话声从室内传来,有的他能听个大概,有的则听不清。但只刚刚那句,就足够让他惊心了。
第二十九章:忘忧
赫连战,燕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叱咤边关,荣极一时。只要有他在,周边之国无人敢犯燕国土地分毫。然而赫连战死后,燕国便没有如此的战神出现了。前些年的边关之乱,花了好几年才初初平定下来,折损了不少兵马。
赫连战的两个儿子都先后战死沙场,先赫连战而去。唯一的女儿,嫁与了当今圣上,也就是现在的仁德皇后。赫连一家荣华极盛,为燕国大族。虽说赫连战的后人只剩女儿一支,但他的兄弟亲戚都拜官封侯,在朝中颇有势力。虽说长生不喜欢慕容德馨,却对他外公赫连战十分崇拜。赫连战在他心中仿若神一般的存在。为国征战,成为赫连战那样的战神是许多燕国少年的梦,也是长生的梦。
当今圣上其实并非嫡子,只是贵妃所生。蜀王慕容延为皇后所生,却是废后。当年先帝突然去世,未来得及下诏,是赫连战力保慕容成,才使他登上帝位。成帝登基后帝位不稳,也是赫连战一手扶持,杀死了几个想谋反的亲王。这么一闹,到最后成帝的手足只剩下封地在蜀地的慕容延而已。而成帝一直对蜀王慕容延有所忌惮,直到前几年慕容延去世才稍稍安心一些。
长生略略想了想,里面说话的那人,应该是慕容延的独子,慕容郅了。
没想到,这人竟是打算谋反的。
慕容郅的声音与那天听到的黑衣人的声音是一样的,又有池绿在侧,应该是那人无疑了。里面有一人当是这花船的主人刘奎,刘奎是楚地最大的富商,人脉甚广,慕容郅想拉拢他,也是人之常情。另外几人长生就猜不到了,刚刚开门那刹只是匆匆一瞥,他的视线又大部分放在池绿身上,顾不得那么多。房内人隔窗门较远,也听不太真切。屏息细听着,略略听到几句,大概说的是准备招兵买马之事,还说到成帝早年有疾,及派人入宫行刺……
长生越听越惊,听了一些话后,才想起应早些回去,免得被人里面的人发现。毕竟谋反这种事情不是闹着玩的,自己在外偷听若是被他们发现,后果可想而知。
然而长生虽知道其中利害,脚下像生了根似的,一步都挪不动。
就在此时,船身猛地晃了两晃,走廊上吊着的灯笼也剧烈地摆动着,长生一时不察,差点摔了一跤,在晃动中,走廊里挂的好几幅字画掉落在地上,花瓶也掉了一个,发出清脆的破碎声。长生呆愣了一下,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简直是天意弄人。
“出什么事了,走廊上有人?”是慕容郅的声音,长生听见有脚步声朝门口走来。
另一人道:“恐怕是碰上浮木或礁石了。”
门倏地打开,出来的人让长生愣了一愣,那人见门外之人是长生,也愣了。
“池绿,怎么了?”慕容郅问了一声。
池绿见是长生,震惊之余本想装作什么也没看见,那一瞬的惊讶却被慕容郅所捕捉。
“是你?”慕容郅见长生在外,眼中杀气尽现。长生看着眼前这人,俊美而冷酷,眼神厉得像猎鹰一般,长相竟与当朝太子慕容德馨有两分相似。
“长生……你,怎么来了。这儿可不是玩的地方,快回去吧。”长生能听出池绿的语气有些许忐忑。
“他听见了。”慕容郅听了池绿的话,只冷冷地回了几字。
长生后退一步,却被人狠狠捏住下颚。就在刚刚这一瞬,慕容郅竟已到了他面前,离他不到一寸。长生没想到慕容郅竟有这般好功夫,他抽出腰间的佩剑想与之抗衡,双手却被反剪身后,动弹不得。原以为自己功夫还不错的,没想到,在他手里,自己竟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欲出言辩驳,却不知该如何说起,他确实听到了,此话不假。撒谎一事,长生自小就不擅长的。
“郅哥儿,你要把他怎样?”池绿问道。慕容郅嗤笑一声,道:“自然是杀了他。池绿,你不会连这种事情都不会处理吧。”
长生还想反抗,身上的几个大穴被点,被慕容郅扔进厅内。厅内灯火通明,长生只觉得刺眼得厉害。房内还有三人长生并不认识,一人方脸,年约四十,身形健壮。一人年约五十,身材瘦高,头发和胡须都有些白了。另一人也是四十来岁的年龄,大腹便便,打扮华贵。
“殿下,真是对不住了,手下人疏忽,竟让不相干的人混了进来。”见长生被扔了进来,年长那人连忙向慕容郅赔不是。大腹便便的男人摇了摇扇子,手上戴的戒指闪闪发亮:“我原以为刘大官人的船是再安全不过了,没想到除了会猛晃,还能出现不相干的人……”
年长那人正是刘奎,听得男子挪揄,脸上有些挂不住。
方脸身形健壮的男子走到长生面前,威逼道:“是谁派你来的?还有没有其他人?”
长生挣扎着抬起头,道:“我不过碰巧路过,不知几位聊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消息,怎么这般慌乱?”
慕容郅想起与长生同来的似乎还有位神秘的蒙面公子,扯起长生的发,在他耳边道:“告诉我,跟你在一起的那位蒙面的公子是谁?”
长生被扯得生疼,却无力反抗。他心道不好,就算慕容郅把自己处理掉,说不定过后还会找上慕容朝晖的麻烦。此次慕容朝晖带上船的人不多,而这船是他们的地盘,此种情形势必会对慕容朝晖不利。
“他跟这事没什么关系,是我一时好奇恰巧路过,别找上无辜的人。”
长生坚持不说,慕容郅见逼问不出,将佩剑抽出轻轻划过长生光滑的脖颈,细细的血丝立刻蜿蜒而下。
“那好,我便先杀了你……”
长生闭上眼,哀叹自己倒霉。此时此刻他只盼着慕容朝晖能不被他连累,平平安安回到楚王宫。没有了他长生,慕容朝晖还能另寻一个伴读。只是……他这辈子便无法报爹爹的养育之恩了……
脖子上的力道加大之时,长生却闻耳边风声激变。再睁开眼时,他已不在慕容郅手中。抱着他的人,身上有种令人安心的味道。
“池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和他只刚刚认识几天而已。”
池绿搂着长生,看向慕容郅:“郅哥儿,长生还是个孩子,不太懂事。你就这么杀了他,他家里人该多伤心。”慕容郅拭了拭剑上的血痕,道:“若我不杀他,死的很可能就是你我。毕竟这种事情,不是闹着玩的。池绿,你平时似乎并不如此妇人之仁。你今日……竟是要为了萍水相逢之人,得罪于我么?”
池绿并不为慕容郅的话所动,继续道:“我们苗人有一种药,名唤百忧解。喝下后能让人忘记前尘,今日池绿正好带着。”
“你就能保证他一定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敢以性命担保。”
慕容郅一怔,看了池绿怀里抱着的长生一眼,心中竟有种酸意:“呵,你让他失了忆,又放他回去,与他同行的人不会追究?”
池绿略略想了一想,道:“我把他带回武陵,三年之后再送他回去。那时你已举事,也就无所谓他听没听见。”
“池绿,你说真的?”
池绿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的药瓶,递到长生嘴边,柔声劝道:“长生,你就喝下吧,若你不忘记你听到的一切,他们不会放过你的。这药不苦,只要喝一小口便好。你失忆之后,我会好好照顾你。”
长生紧抿着嘴唇,并不张口。能活命固然比让慕容郅杀了他更好,他也能明白池绿的一番心意。可一旦喝下这药,他便会忘记一切。忘了慕容朝晖,忘了他父亲……忘了他自己。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在龙城的父亲想念他,每隔一月都会给寄来一封信。若是自己忘了、走了,谁来给他回信?归根结底,都怪过盛的好奇心。今日若非池绿在,恐怕他马上便会死掉了吧。
慕容郅冷哼一声,道:“池绿,我看他并不想领你的情。若他真是朝中人,并非恰巧路过,岂不是白白辜负了你的一番心意。”
长生的眼中氤氲着水汽,池绿也似明了他的心事。两人僵持了一阵,池绿在慕容郅诧异的目光中仰头将瓶中的药水喝下,低头吻上长生的唇,将药水喂了进去。长生只觉得唇上一暖,微凉的药水经过喉咙,从心底隐隐升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哀。唇与唇接触的那一刹,长生记起自己做过的梦,心中竟强烈地想起慕容朝晖来。他靠近池绿的耳朵,轻声道:“池绿,我朋友他……”
“你放心,好好睡一觉,我不会让他找你朋友的麻烦。你家在荆州城何处?”
长生知道池绿想着三年后将他送回的事情,可又不能告诉他自己所住之处,只好道:“我家很好找,只要在荆州城最热闹的街上找孟长生的家人就可以了。”
“够了!”慕容郅怒斥一声,长生只觉得耳边震得厉害,脑子却越来越迷糊混乱,过去的事情一一在他眼前掠过。中秋十五夜宴、元宵的灯会、月夜下的红莲池,还有……数年前正在哭泣的慕容朝晖。他想,也许人死的时候就是这样吧,再醒过来的时候他不再是从前的他,算是将人生重新来一次。
此番都是他的过错,若不是自己贪玩,又怎么会碰上这种事情?慕容郅要玩刺杀,玩叛乱,到时候宫中宫变,对身在楚地的慕容朝晖并不会有太多影响,慕容朝晖只要安然待在楚地,一定会平平安安的吧。爹爹他人机灵着呢,早就跟他说过楚地说不定更安全,定能保全自己。只是……自己消失之后……不知他会急成什么样子。朝晖……他也会为自己着急吧。若是有一天他能明白自己的心意,那该多好……
“够了池绿,别在我眼前做这种事情,我可不记得你有这种爱好!”面对发怒的慕容郅,池绿只是淡淡一笑:“池绿只是给他喂药而已,郅哥儿为何反应如此过激?”
慕容郅自觉有些失态,将剑上的血迹拭净,收回剑鞘,恢复了冷静。
“好了,此事就这样吧。明日过后就要分道扬镳,书信来往切记莫引起他人怀疑。”
其余几人皆是连忙应声。
池绿看着自己怀中缓缓闭上眼睛的长生,抚了抚他额前的几缕乱发。
——第二部·潇湘篇·完——
第三部:武陵篇
第三十章:梦醒
长生做了梦,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蝴蝶,有花鸟,还有朦胧的月光。身下似乎一直在震动,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撑起身子,月光从帘子外透了进来,被竹帘分割成细细的光点,柔柔地洒在他身上,如泪痕一般。
脑子里很清明,却空空的,仿佛什么也没装过。他突然想不起来自己是谁,这又是在哪里。手上和脖子似乎都受了伤,缠着绷带,不过应该快好了,他没觉得疼。怎么受的伤?他弄不清楚。
掀开竹帘,微凉的夜风一阵阵吹了进来,扑在长生的脸颊上。一轮圆月挂在天边,银白色的月辉有些清冷。他往后面看去,群山和原野都在飞快地往后退着,如奔驰在一幅水墨当中。长生拢了拢身上的衣裳,呆愣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心里有种莫名的焦虑。掀开门帘,前方一人身着黑衣,挥动着鞭子。四匹良马在鞭子的驱使下拼命往前奔驰,长生只觉得耳边风声猎猎作响,春寒料峭。
“喂,你是谁?”
黑衣人见长生醒来,却不加理会,依然驱马前行。还有好几辆马车也行进着,另一辆马车上的人见他醒来,连忙唤车夫停下,如此一来,所有的马车全都停了下来。长生好奇地左右看着,一位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跳下马车,向他走来。
在冷冷的月光下,长生看着来人。那人的眼睛是生得极好看,清若大山里冲出来的溪流,眉目如画一般。他对长生微微笑了一笑,嘴角上扬,眼梢微微上翘。他的笑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长生想道,这人我应当认识吧。拍了拍脑子,却依旧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是谁?”长生问道,直勾勾地盯着那人好看的眉眼。那人只是微笑:“你不记得了,我是你哥哥,我叫池绿。”见长生一脸疑惑的样子,那人又道:“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长生摇头,觉得池绿这名字应该是听过的,有种熟悉的感觉,他自己的名字倒是想不起来了。
“你叫小晔,前段时间发高烧把什么都烧忘了,现在病好了,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