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咳了两声,见窗外远处那片桃林虽然粉粉的一片,却快要落了。屋内很温暖,插在花瓶里的桃花倒还艳着。他想这时候关山的雪还没有融化,关山要到四月过后才能看到春意。
慕容朝晖下朝回来,见长生看着白玉花瓶里的一枝桃花出神,问道:“长生,你好些了没有?”
那日长生其实不仅仅是受了凉,身子也因为慕容朝晖惩戒般的粗暴而弄伤了。不过他原本身体就挺结实,好的还算快,就是涟漪的死对他打击比较大。慕容朝晖搞不清,长生为什么觉得莲漪的死他自己有错,连着自责了好几日,每日都郁闷难安。在他看来,莲漪固然可怜,但她竟敢对长生出手,就该做好死的准备。况且自己并未下令杀她,是她不愿离开皇宫撞柱而死,跟长生有何关系?
小双将汤药熬好了放在桌上,慕容朝晖端着汤药递到他面前,道:“喝吧,好好喝药,才好得快。”长生猛地回过神般,抓住了他的衣袖,道:“朝晖,我该走了,是时候回关山了。”
“你这样能走?”
“我想好了,你就以我与内妃通奸为由下诏将我降级,或者再鞭笞我一顿,将我发配回关山,这样他们就不会起疑心了。”
“你说的我会考虑,先把药喝了好吗?”
长生点点头,终于低下头去,将药一饮而尽。
慕容朝晖其实更关心长生的安全,他想长生既然没有中毒,便无回关山的必要,只需在此静候便好,去了反而更加危险。不过,他也知道,长生回到关山,对朝廷更为有利。
“陛下,孟司空求见。”高公公的声音远远传来,长生微微颤了下,对慕容朝晖道:“我去里间吧。”慕容朝晖默然点头,他知道长生不乐意让孟司空见到他病怏怏的模样。
孟浑年纪大了,头发胡子花白,但精神还是不错的,脑袋也很清醒。慕容朝晖曾多次旁敲侧击,询问他是否能出任更重要些的官职,但孟浑就是不松口,称司空之位十分适合自己,不愿出仕其他官位。
“微臣叩见陛下。”见孟司空就要对他行大礼,慕容朝晖连忙上前将他扶起,道:“爱卿不必多礼,有事直说。”
“陛下,微臣近来觉得自己老眼昏花,脑子也不如从前灵光,想告老回乡,去乡下种种地过悠闲的日子,还望陛下恩准。”
慕容朝晖皱眉:“司空大人掌管我大燕国水利建筑之事从未出过差错,所管政事井井有条,而且与朝中许多重臣相比,您的年纪也并不算老。这么一走,教朕怎么去填补司空这个空缺?”
孟司空朝慕容郅深深鞠了一躬,道:“还请陛下见谅,臣十分思念故土,离乡多年,总想着能再次回乡。若臣真是老得走不动了,回乡又有什么意义?关于接任一事微臣倒也有主意,微臣的徒儿孙仲是个管理水利和营建之事的人才,他现在在太常寺担任太常寺卿,您可将他调任担当司空这一职位。”
说起思念故土,慕容朝晖倒无端地想起楚地来,尽管他在那儿的日子待的不多,却俨然将此处当成了第二故乡。他拂了拂衣袖,终于道:“此事朕会考虑。爱卿可还有事请奏?”
“多谢陛下,微臣此次前来,只为了请辞之事。”
“朕明白了,无事便退下罢。”
孟司空走后,慕容朝晖撩开竹帘,进到内殿。长生坐着,看着屏风上的水墨山水发愣。长生长期在清心殿里住着,他还以为孟司空会借着上奏,前来探望。
“长生,你父亲要辞官,他从前可有与你说过?”他以手轻抚过长生的面颊,长生摇摇头:“我很久没回家了。”
“等你好一些就回去吧。”
长生将目光转向他,问道:“朝晖,你说,是不是人爱得太久就会觉得厌倦?我觉得父亲已经厌倦了我。”
“怎么会,他是你父亲,怎会不再爱你?”
长生低下头去,不仅想着父亲,也想着他还能跟慕容朝晖相处多久。人生病的时候或许神经格外纤细,他想莲漪甚至为慕容朝晖怀过孩子,现在她死了,慕容朝晖却冷冰冰的,半点也不曾伤心。若是有一天他也死了,慕容朝晖会不会冷静地继续过他的日子,一滴眼泪也不为他流?他跟他爹的感情淡了很多,也许是从他进宫做皇子伴读便开始的,毕竟不是每天都在一起,日子久了就习惯了。他爹少了他,日子一样过,或许再过几年,他更成熟了,也会觉得少了他爹也没什么。有时他会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一个人,孤独得十分郁闷。
“还记得明日是什么日子?”慕容朝晖在他身边坐下,柔声问道。
长生疑惑地转过头看着他,道:“是重要的日子么?”
“明日是三月十六,你的生辰。瞧瞧你,竟把自个儿的生日给忘了。”
听到这话,长生心里一暖,突然觉得不是那么难过了。
“你想要什么样的礼物?”
长生侧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道:“我也没什么想要的,你能记得我的生辰,我便足够惊喜了。明日……我回家中看看父亲吧。”
“行,不过你晚上得回这儿。”
“我明白。”
第七十二章:春意阑珊(五)
虽说长生此次回龙城,最先回的是司空府,可那日也不过匆匆拜见父亲,洗浴一番便进宫去了。父亲对他依旧淡淡的,他觉得父亲见他回来,似乎并不欣喜。此次父亲向慕容朝晖提出告老还乡,也并未与自己商量。难不成他爹打算弃他而去了么?长生这么想想,觉得很是伤感。
“少爷,您回来了。”开门迎他的是小丫头小秋,看着他进门就跑去内屋找孟老爷去了。长生总觉得他跟他爹吵架后气氛就变得怪怪的,他不似从前那般,他爹则变得更加陌生。他记得小的时候,他爹明明很宠他,宠到都十岁了还不会背最简单的三字经。虽然爹经常说他的过错,却对他关注得很,有个磕磕碰碰的立马就心疼得不得了。而现在,对他不咸不淡,仿佛生命中普通的过客,想想就令人心酸。他知道自己也有不好的地方,他令他爹失望了。可父亲难道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生活得愉快么?若是他照他爹的意思去做,刻板而违心地活着,他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要疯了。
孟浑面无表情地坐在厅内梨花木靠背椅上,见长生从外面进来,只稍稍抬眼,道:“你回来了。”长生拉了凳子在他边上坐下,道:“爹,我回来了。”
“什么时候走?”
“傍晚吧。爹,您为何如此匆忙就要告老还乡呢?您从未跟我说过。”
“你又不在,我怎么跟你说?”
长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孟浑摆摆手,道:“罢了罢了,爹不为难你,爹是真想回乡下去种地了。你说,我养了你这么个儿子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开枝散叶,又不能在身边陪我,我待在龙城也无乐趣可言,乡下倒还有几个表兄堂兄可以相互照应,早些回去也好,爹是怕呀……再过几年,我是想走也走不动了。”
“爹,很抱歉,我没能尽到儿子的责任。”
“没什么,我也不指望你要为我做些什么,你生在龙城长在龙城,这儿就是你的根,然而爹却是在别的地方长大的,爹想趁着清醒的时候多去些地方走走,然后在故乡落脚。你若是有心,就过去看看爹。没时间,那就罢了。”
长生默然垂下眼帘,抚摸着梨花木的纹路,道:“爹,我不想你走的。”
“你终究不会在爹身边,爹在哪里不一样呢?爹不在,你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安排,明白吗?”长生看着孟浑坚决的眼神,只好点点头,道:“明白了。”
两人安静了半晌,孟浑才又道:“长生,今日是你的生辰,你的前几次生日为父也没有好好为你庆祝,今日也只能匆匆祝你生辰快乐,希望你不要责怪为父。”
长生鼻头一酸,道:“谢谢爹,我也没有为你好好庆生过,希望爹不要怨儿子不孝。”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长生骑马回宫,心里却想着他爹的话。宫门一重重打开,又一重重闭上,将世间繁华隔绝在后,宫里还有个人在等他。慕容朝晖一身素雅暗花蚕丝长衫,将一头青丝披散,坐于灯前。晚膳早已备好,他一来便有人端上桌,放上两副碗筷。
“长生,肚子饿了吧,快坐下吃饭。”
长生在桌边坐下,吃了两口道:“朝晖,再过两天我回关山吧。”
“你今日生辰,非要说这种离别的话么?”
“是我不对。”
二人一时无话。
宫人将饭食撤了下去,长生跟慕容朝晖在榻上坐下。
“长生,今日是你生辰,你暂且将眼睛闭上。”长生将眼睛闭了,只觉得脖间一凉,有什么东西坠在脖间。他睁开眼,原来是一块红色的玉,温润清亮,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观音像。他摸了摸那玉,微微有些凉。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说是等我有了皇子妃,便将这玉送给她。人常说,男戴观音,女戴佛,这红玉观音像应当给男子戴更合适。我想,母亲在关外长大,恐怕不太懂得中原的这些规矩,不过倒真的适合你。”
“谢谢你,我很喜欢。”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菩萨一定会替我保佑你的。”
长生搂住慕容朝晖,手慢慢收紧。他从前希望自己可以保护慕容朝晖,在他身边陪伴他,让他不再寂寞,但现在自己倒是寂寞了起来。
“有件事情我想同你说。”慕容朝晖反过身来将手放在长生的肩上,道:“我不希望你再回关山。”
长生一愣,道:“为何?”
“你既然并未中毒,我也已经了解到慕容嘉宁的阴谋,这就够了。你回关山,不过是徒增危险。”
“你不信我能保护你么?”长生心中酸涩,难道他保护慕容朝晖这一愿望也做不到?
“不是,我只是不想让你处在危险之中。”
“我想回去。”长生坚决道。
“长生,你别闹了好么?”
“我不是在闹,慕容嘉宁在宫里有眼线,又在边关蠢蠢欲动,这对江山社稷很是危险。”
慕容朝晖微怒道:“我让别人去就好了,你上回差点死掉我可不想再知道这种事情。”
“我知道你关心我,可这是我想去做的事情。”
慕容朝晖微微皱眉,道:“好了好了,今日这么好的日子,我们先睡下,明日再说,行吗?”
长生见慕容朝晖不悦,只好住口,心想着离他“犯病”的日子不远了,若是回去晚了,会惹慕容嘉宁疑虑。若真如慕容朝晖说的那般,不再回关山,那他前些日子的铺垫就白费了。他希望自己能亲手捉住叛乱的慕容嘉宁和从中介入的独孤慎,还大燕国一个太平盛世。
长生搂着慕容朝晖一夜无梦,睡梦间,只依稀听得窗外落花的声音。翌日一早,他起身准备上朝,却被慕容朝晖同前几回般制止。“你的身体还未养好,上朝不过是惯例之事,我回来说与你听也是一样的。”
长生心中虽感激,但想想又不是滋味。现在的他,其实就是皇上的宠臣。他长期待在清心殿,朝堂上那些大臣必定都已知晓。说不定他爹在这背后,也受了不少责难。若是他不能做出什么有利于朝堂的事情,他自己也过意不去,总觉得自己是慕容朝晖的污点。
现在的慕容朝晖有些奇怪,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同他的关系传得多么不堪,甚至不让他去上朝,这在旁人看来,大概会认为他恃宠而骄或是前夜做了什么辛苦的事情,导致第二日醒不来。他从前一直希望自己与慕容朝晖能承认自己与他的关系,而他现在隐晦地默认了这一切,长生却欣喜不起来。他像他的宠臣,只能屈居在下。他想同他站在一起,能够与他比肩,做他的左膀右臂。
他踩着一地落花,走入后花园小径,正想着事情,却听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长生抬眼去看,原来是金娜与她的小丫头在扑蝴蝶,跑来跳去好不热闹。金娜年龄虽小,但怎么说也是个大姑娘,这样没心没肺,倒也奇了。
“长生哥哥,你来了。”金娜一转眼便见着长生,连忙停下来挥手与他打招呼。
听见金娜这般唤他,长生倒有些不习惯。
御花园里第一批牡丹已经开了,五彩斑斓煞是好看。金娜身着淡金色绸缎长裙,犹如一只巨大的黄色蝴蝶,飞舞在花丛间。今日她在宫中便没有蒙脸,绝色的异族面貌令人惊叹。
“臣见过皇后娘娘。”
金娜果不其然地不满道:“多什么礼啊。”
她的小丫头小蝶一手拿网,一手提着个草编的大笼子,里面已经有不少捕获的蝴蝶。金娜一把提起草笼子,向他炫耀道:“看,这都是我跟小蝶捉的,漂亮吧。”
笼内的蝴蝶扑扇这翅膀,却飞不出草笼的界限,美是美,却有些残忍。
金娜将笼子递给他,道:“喏,给你瞧瞧。”
长生接过草笼,道:“蝴蝶多美,就让它们在花园里飞也很漂亮。”
金娜仿佛明白他的意思,道:“我的寝宫里没有蝴蝶,所以我想先捕一些蝴蝶回去放掉。长生哥哥,你这当将军在战场上厮杀的人,怎的如此心软?”说完,她掩嘴偷笑起来。
“正是因为有时不得不杀,所以才知道生命的可贵。”
“好吧,你说的也对。金娜没有要杀死它们的意思,不过是将他们挪个地方。长生哥哥,你也过来玩吧。”说完金娜扯了扯长生的衣袖。
长生正觉尴尬,他并不想玩小女孩玩的把戏,谁知身后突然传来慕容朝晖的声音:“金娜,快放开他,真是太胡闹了。”金娜放开长生,有些委屈道:“皇帝哥哥,金娜不过是想让孟将军陪我抓蝴蝶罢了。”
“一个将军抓蝴蝶是成何体统,况且长生还病着。”
金娜立马道:“将军病了吗?刚刚是金娜失礼了。”
长生解释道:“不,我已经快好了,不碍事的。”
一边的慕容朝晖有些不耐烦地拉过长生的手,对金娜道:“金娜,你和小蝶接着玩吧,我跟长生回寝宫。”
长生有些摸不着头脑,就这样被慕容朝晖给往回拉。慕容朝晖身上还穿着绣金线的黄色龙袍,看来是刚下朝便过来这儿了。长生问道:“朝晖,你急着找我,有什么重要事情吗?”
慕容朝晖微微停下,又继续往前,道:“没什么,只是回来之时见你不在,过去找你罢了。”
长生被他拉着一路回到清心殿,过路的宫人纷纷低头行礼。慕容朝晖一向喜清净,不喜太监宫女跟着,连行礼都只保留了动作,免了说辞。一路过去安安静静,只听得小宫女小太监行礼时衣料摩擦的轻微声响。身着蓝衣的小太监将清心殿的大门开启,长生跟着进了寝宫。他觉得慕容朝晖似乎有些不悦。
内间的门关上,慕容朝晖将龙袍慢慢脱下,龙冕卸下,换上一身素净的衣裳。方才不过一时不见长生,竟有种不安的感觉。见他与金娜说笑,也只想将他拉开。长生是他的,他不想长生被其他人沾染。
“朝晖,我有话同你说。我觉得,我还是回关山比较合适。”长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出口。每回他与慕容朝晖说起此事,慕容朝晖总是敷衍过去。
见了方才那幕,慕容朝晖本就有些不悦,现在长生重提此时,他有些恼火:“不是说了么,回关山太过凶险,你留在龙城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