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慕容朝晖没有松口的意思,长生有些着急:“朝晖,我是认真的,厉东他们还在关山,若是我走的太久,说不定他会先对我关山的心腹下手。”
“你就那么关心他们,那么想离开我?”慕容朝晖系衣带的手蓦地停下,凤目直勾勾望着长生。长生道是慕容朝晖对他发了火,可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做错的地方,解释道:“不是,长生只是想多为你做些事情。”
慕容朝晖也觉着自己发火莫名其妙,但他的确不想长生离开。他是一国之君,难道连这么个小小的愿望也不能如意?从前老由着他任着他,他们之间的关系变成这样,不也是长生先招惹的他么?长生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不在的日子,他才真正感到孤独。虽然年少时过惯了孤独的日子,尝过不少心酸,但长生的离开竟是他难以忍受的。他现在能牢牢拽住的人,恐怕也只有长生了。
第七十三章:五更寒(一)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慕容朝晖冷声道。
长生讶异地看着他,半晌,垂下眼帘,哑声道:“你就想这样,让我一辈子住在清心殿,哪里都不能去吗?”长生仔细回想自己回龙城之后的事情,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清心殿里度过,每回出去必经过慕容朝晖的允许,有时不过是在宫内走走,也会被他半道上叫回去,这与软禁有何区别?
慕容朝晖也搞不清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见长生不悦,道:“我希望你能一直在我身边,难道你不想与我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朝晖,今日我想出宫走走,成么?”
“你的风寒还没好全。”
“我已经好了,能跑能跳的,什么事也没有。”
二人僵持了一阵,慕容朝晖终于道:“那好,傍晚时一定要回来。”
长生闷闷地换了身朴素的出行衣裳,收拾好钱袋,起身出了清心殿。慕容朝晖坐在榻上,看着长生比从前略消瘦的身影,有种莫名的不安。长生走后他不安心,现在长生回到他身边,他倒是愈发不安起来。他很害怕得到复又失去的那种感觉,母妃去世后父皇从喜爱到冷漠,无依无靠的状况令他一度封闭自我。他在长生这儿终于得到了爱,他变得害怕起来,害怕某一天,这种爱会突然消失。
“李清,你跟着他,别让他知道。”
空无一人的大殿传来幽幽回答:“是,陛下。”
是长生先招惹的他,将自己对他莫名的情愫变成了洪水猛兽,现在早已覆水难收,他只想牢牢把他拽在手心里,再也不松开。
长生闷闷走在街上,其实他今日并不想出门,但慕容朝晖的态度几乎要令他窒息掉。除了身体上的和谐,他俩似乎在很多问题上都不同意对方的看法,谁也不乐意退步。慕容朝晖是当今圣上,能跟他平等地拌嘴都很难得了,自己还想要什么?长生有些恼怒。自己想要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了。他想回关山,他想最好慕容朝晖不要是当今圣上。他讨厌这种莫名的卑微感,好像离了慕容朝晖的庇佑,他就没法自己活下去。他希望是自己在保护慕容朝晖,而不是慕容朝晖在保护他。
穿过潮水般的人群,长生在护城河边坐下。十五岁那年,他在这里跟慕容朝晖看烟火,他那么喜欢他,希望能一直陪伴他。慕容朝晖接受了他的愿望,而他却开始后怕。他想要的陪着他,是做他的左膀右臂,不是做一个只会陪他说话睡觉的宠臣。
“长生,是你吗?”
长生转过头,来人他认识,正是赵光宇。他见了长生依旧是一脸的笑意,回龙城这么久了,他倒也没胖回去,还是刚回来时的清瘦模样。
“好久没有见你了,还好吗?”
“嗯,还好。”
“有空去喝杯茶么?”
长生站起身,道:“好,我正无聊着。”
时间似乎又回到从前,连去的地方也是以往去过的,正对着龙城那条有名的花街。长生看着不远处花枝招展的女人,心下突然想起一人,连忙问道:“光宇,陶紫他可好?”
自从他去关山,就再没见过他。长生走时给了老鸨一大笔钱,又嘱托赵光宇照顾,想来是没多大问题的。他倒是想将陶紫赎出来,可陶紫是不能赎身的命。他想去跟慕容朝晖求情,将陶紫的娼籍给去了,不过这势必引来他的不满。何况跟陶紫差不多的人也有不少,想要帮忙,也是帮不过来的。
赵光宇的手抖了一下,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愧疚:“陶紫他……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长生的脑袋突然空白了一下,手中茶杯掉了下来,碎了一地,“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你走之后,宫里有人给他送了一杯毒酒。”
“宫里有人给他送了杯毒酒?”长生的大脑依旧一片空白,“谁?”
赵光宇摇摇头,没有再说话。
长生无法相信,跌跌撞撞地下楼,来到暮楚楼前。虽然正是春寒料峭时节,门前依旧站了一群衣着暴露的少男少女。老鸨见了他先是一笑,后想起什么似的,悲着张脸道:“公子是来找小陶的吧?可惜他已经不在了。”
长生的脑中一片空白,从前小陶住的房间已经换了别人,他的东西也都不在了。虽说长生对陶紫并无爱意,但他是真心将他当做自己的朋友看待。一个生命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夺走,他接受不了。
赵光宇将长生扶住,与他离开暮楚楼。长生有些恍惚,赵光宇对他道:“陶紫死前没来得及留下书信,他亲口告诉我,他很感激你,希望你过得幸福。”
天早就黑了下来,龙城街头灯火通明依旧热闹。谢绝了赵光宇请他到府上做客的请求,长生麻木地在街上走着。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很多人。宫里的人,除了他,有谁会想杀了陶紫。长生不明白,他为何会变成如今的模样。亦或是他原本就这般,只是自己一直未曾了解。
他在护城河边上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脚步声纷乱。人群纷纷避让,一小队骑兵出现在他面前,打头的正是他师傅江陵。他翻身下马,走到他跟前道:“长生,你该回宫了。”
长生回过头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道:“我若不回宫呢?”
江陵冷着张脸:“别胡闹了,你不回去,便是抗旨。”
长生对上江陵的眼:“要杀头吗?”
“圣上的意思,做臣子的可不敢妄自猜测,我希望孟将军也不要去妄自猜测陛下的心思。”
江陵说的倒没错,慕容朝晖的心思,长生是越来越猜不着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师傅,我不过与你开个玩笑,带我回宫吧。”
沉重的朱门一道道打开,又一道道合上。若是十岁那年不曾来此,他或许一生都不会与朝堂有任何瓜葛,这样的日子也许快意许多。一旦沾染上爱情,不是想要舍弃便能舍弃掉的。他爱慕容朝晖,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爱他。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心酸。
清心殿中灯火反而比殿外更暗,只留了一盏橘色花灯在桌上。慕容朝晖披着头发坐在桌边,手捧香茗,正看着一纸书信,安静的模样美得惊人。他知道,这书信恐怕又是他的暗卫们为他搜集到的情报。长生突然觉得可怕,他意识到自己恐怕并没有真正地了解他。
“长生,今日你回来晚了。”他站起身将看完的纸放进灯里烧掉,火光猛地一亮,然后慢慢黯淡下去,化作烟尘。他慢慢朝长生走来,在离他只有半步的地方停下。
“我知道。”长生低头去看他的眼睛,还是那么亮,那么美。身为男子,慕容朝晖未免美得太过了些。
“知道你还回来这么晚,吃过了吗?”
长生摇头:“没有。”
“我叫人呈上来吧。”
“不用,我不想吃。”
慕容朝晖听出长生语气里的疏离,微微皱眉:“你这是干什么?”
“陶紫……是你杀的?”
慕容朝晖莫名其妙了一会儿才想起长生说的是谁,当即有些冒火:“你又去勾栏院了?”
长生有些胸闷,方才那些莫名的情绪一下子都汹涌而出,只冷声道:“你真是不可理喻。”
慕容朝晖也冷着一张脸,道:“一个男娼也值得你这样?还是说,他真是你的老相好,你在心疼。”
“你除了我,还有朋友吗?他不是我的情人,我不过将他当做朋友罢了,你懂不懂朋友是什么?”
长生头次在他面前将话说得这么重,慕容朝晖一怔,怒道:“是,我是没什么朋友。不过我知道,他这样的朋友,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只会成为你的污点。”
长生眼角蓦地湿了,他指了指自己,道:“我就是你的污点,你为何不杀了我?!你今后会杀了我吗?”
慕容朝晖退后两步,在榻上坐下,凝视着长生的双眸:“长生,你今日是怎么了?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一个小小男娼罢了,是我令人给他送了毒酒,这又如何。他与你不一样,你拿他与自己相比做什么。”
长生摇头:“我不喜欢你这样,我心里的你不是这样的。”
慕容朝晖拉过长生的手,将他拉到近前,问:“那你觉得我该是什么样的?”
长生心中寒冷,摇了摇头。慕容朝晖就这样毫不在乎地承认自己扼杀了一条鲜活的生命,长生觉得自己对这样的慕容朝晖似乎从未认识。他就连莲漪也不曾在乎,虽说现在还爱着他,但再过几年呢?会不会觉得自己不过是他的污点,然后将自己除去?
见长生闭口不答,慕容朝晖转了个话题:“你爹要告老还乡,我已经同意了。”同意孟浑的请求时,慕容朝晖其实还有着自己的私心。孟浑走了,长生是不可能跟着去的,在龙城之中,只有他是与长生最亲近的人。再过些年月,他的眼里会渐渐地只有他一个。
而此时长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从此之后,他是不是除了皇宫,再没有栖身之处?没了他爹的司空府,他有什么理由再回去?他再次道:“我想回关山去。”
“我不许你去。”
“那我留在这儿算什么,给你当妃子吗?”
慕容朝晖知道长生在赌气,不过他倒不是没有过这个想法:“你若是愿意,我倒是很想给你封个妃位。”
长生气得说不出话,慕容朝晖说这话是真心的?“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是谁说要永远跟着我,不离不弃的?”
“不……”长生苍白着一张脸,摇头:“不该是这样的。”
“那你告诉我,该哪样?”慕容朝晖想起过往种种,长生过去明明说过多次,他在乎他,想永远待在他身边。现在年岁越长,他倒像是越留不住长生了。长生跑得太远,认的人太多,离他的日子越多,就越会将他遗忘。慕容朝晖不想最后变成这样,他不想。
“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想回关山去,将我该做的事情做好。”
慕容朝晖最不愿听的便是这句,他拉过长生的手腕,道:“朕不是说过,你好好待在这儿就行,你是要抗旨不遵?!”说完这句,慕容朝晖才惊觉自己竟在长生面前自称起“朕”来,当真是气糊涂了。
长生甩开慕容朝晖的手,黯然道:“是,是臣的错,是臣忤逆了陛下,请陛下降罪。”
慕容朝晖反手给了长生一耳光,用的力气倒不大,声音却格外响亮。他最讨厌长生这样对他毕恭毕敬地叫着,他感到厌烦。“你要当臣子,今晚就跪着反省。”
长生心如死灰,他们之间,真的如同他爹说过的那样,并不对等。其实他早就明白,他跟他,做出牺牲的总会是自己。若是他不甘放低自己,他们的关系随时会分崩离析。
第七十四章:五更寒(二)
慕容朝晖拂袖而去,掀开细碎的珠帘到了里间,在龙床边上坐下。他隔着珠帘,见长生真跪着,恼怒中又带了怜惜。现在过去让他起来,面子上挂不住,真让他一直跪着,慕容朝晖又舍不得,实在是进退两难。他开始很认真地想,长生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了一个又一个不知所谓的人,与他闹成这样。不过是个男娼罢了,还是个家族犯了事永不得脱离娼籍的。
这几日陆陆续续收到情报,慕容嘉宁那边因为长生没有回去而加快了动作,不过都是些暗地的动作。他若是现在出兵,必定落得个出师无名。况且慕容嘉宁的计划,除了长生略知的那些,其余全然不知。他与江陵和陆放都商量过,江陵和陆放都认为让长生回去当内应更为合适,但他私心里就是不想让他走。
他走的一年他想了很多,人生短暂,若再不抓住眼前所有,恐怕就要失去了。他想清楚了,他是真的在乎长生,长生回来后就更确定了这一点,他比自己想象的更在乎他,他害怕失去。就像母亲,前一日还在对他欢笑,与病好了无异,后一日便溺死于红莲池中。他不想长生也这样,前一日还好好的,后一日便缺胳膊少腿或是丢了性命。
他知道长生武艺高强,但沙场上刀剑无眼,他不想让自己心爱的人再去冒险。他宁愿将他捆绑在自己身边,就算长生恨他也好,他不想让他走。
长生跪了近两个时辰,打更的太监路过,他瞧了瞧桌上的漏刻,已经子时了。慕容朝晖不想再同他这样别扭下去,却也拉不下脸来让长生过来,动念一想,找出几支安神香,放进香炉里燃了起来。安神香的味道很淡,与普通香料无异,长生必定闻不出来。他翻出一块丝帕,轻轻捂住口鼻。果然过了一会儿,长生便软了下来,倒在厚厚的地毯上。他将香炉熄了,又开了窗子通风,然后轻声走到长生边上,慢慢蹲下,将他的发冠解开。
黑发散了一地,他拨弄着长生的头发,长生的眼睛紧闭着,睫毛下的阴影显得尤其无辜。他想,他的长生,还是在睡着的时候最是安静。若是长生一直没有长大,如他从前那般看着他多好,可惜他终究是羽翼渐丰。
夜半风凉,慕容朝晖将雕花木窗关上,窗外繁花尽落,有几瓣粉色桃花随风飘了进来,洒落在地上。他无心去管那落花,轻声吹起竹笛,不一会儿一个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窗口入内,又轻声将窗子关上。李清很熟稔地从厚厚的地毯上将长生扶起,以慕容朝晖的力气来说,扶起长生还是有些勉强了。做完这些,他行礼告退,全部过程不过只用了不到一刻。长生的眼紧紧闭着,睡得很是安稳。慕容朝晖拂过他的眉,低头一吻。他再也不欺骗自己了,他就是爱他。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射在地面上,长生慢慢睁眼,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睡在龙床上,慕容朝晖不见踪影。他看着外面的日头,心想他大约是上朝去了。昨晚他跪着跪着不知怎的就睡了过去,自己的体力已经变得这么差了?他有些不敢相信。
长生穿好衣裳,宫里的小丫头给他送来洗漱用具和早点。他跨出门去,高公公迎面而来,道:“长生公子,皇上很快就下朝了,请公子在此处稍等。”
“我不过想四处走走罢了,这也不行么?”
高公公低下头去,恭敬道:“公子,陛下罚您禁足三日。”
“在这儿?就在清心殿?”
“是。”
长生有些不敢相信,不过昨日他还罚了跪,膝盖处隐隐作痛,禁足这种惩罚也不是不可能。长生转身回了清心殿,在床边坐下。靠近窗边的地毯上,还躺着几瓣粉色的桃花瓣,长生盯着几瓣桃花出神,心中有些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