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走。
虽说他难以理解慕容朝晖,但却实实在在爱着他。爱一个人是一辈子的事情,可他不觉得自己这样能够爱他。难道慕容朝晖就打算一直留着他,将他困在清心殿,一辈子就只看着他么?这不是爱。在遥远的边关,还有事情等着他做。再过几日便到了慕容嘉宁与他定的期限,他若是再走不掉,一切都会白费。
正午将至,清心殿的门缓缓开启。长生走出内间,只见慕容朝晖身着龙袍走了进来,显然是刚下朝。他见惯了他身着便服的模样,慕容朝晖也很讨厌他与他拘礼,因此他这几年真将慕容朝晖当成好友玩伴,以及知心的爱人。他突然意识到,脱掉这层关系,他是高高在上的君主,他需要对他行礼、低头,需要谨遵他的命令。
“朝晖,你是真不让我走么?”
慕容朝晖的回答很简单:“是。”
“你对我,是皇上的命令,还是情人的愿望呢?”
慕容朝晖有一瞬的恍惚,他道:“有区别?”
“你若是将我看做臣子,这命令便是我不能违抗的。可若你将我视作爱人,我们是平等的,这便不是命令,只是作为爱人的愿望。”
“爱人的愿望,你便要违抗?”
“我也有不希望你做的事情,我不希望你杀死小陶,不希望你对莲漪这般无情,不希望你阻止我想做的事情,你能放纵我一次么?”
慕容朝晖脸上一沉,有些不是滋味。莲漪这事他没法怪长生,可他光想想莲漪与长生接触过便不悦,自己珍爱的人被他人触碰,最令他厌恶。小陶也是,他不想长生与这么个人有接触,不想长生分心去顾及他人。长生快触到他的底线,他如今才知道,爱一个人这么难,两人间会有如此多的争执。
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和善的性子,年少时的温良不过是为了小心翼翼地于夹缝中活下去,他冷漠,对一切都不曾有多在乎。现在有了在乎的人,就不顾一切地想要紧紧抓住,就跟他当初不顾一切要回龙城一样。他听见自己冷声道:“不可以,你不能离开。”
长生不可置信地看着慕容朝晖,难不成他真要一辈子就这么待着?他悲戚一笑:“我真要走,你拦不住我。”
“你敢!”慕容朝晖震怒,长生从未跟他这样说话。长生怔怔看着慕容朝晖,仿佛从未认识过他。过了半晌,他缓缓坐下,坐在厚厚的地毯上:“朝晖,也许我错了,我们原本就不合适。”
“我不许你说这种话,你真这么认为?”慕容朝晖拽住了长生的衣襟,强迫他看着他。
长生有气无力地看了慕容朝晖一眼,道:“是。”慕容朝晖在控制他,他觉得相爱不该是这样,他太极端了,他受不了。
慕容朝晖的手慢慢抚上长生的头顶,缓缓往下,插入他的发中。他居高临下冷冷看着他:“长生,我觉得你该好好反省。”他这么爱他,他却开始不领情了么?“来人,带孟将军去翠羽宫,让他好好反思几日。”
长生无言地看着慕容朝晖,直到两位侍卫请他起身,他才仿佛突然惊醒,道:“别碰我,我自己会走。”然后大步迈出清心殿,没回头看一眼。
慕容朝晖不悦至极,随手一挥,矮桌上的器具纷纷落地,发出沉重声响。
为什么会这样。回到关山对他来说就那么重要,比他更重要?他不明白。慕容嘉宁的叛乱,不用长生也能解决。他护着他,有什么错?得到自己的回应,他难道不开心?
是不是同母亲说的,有种男人就是那样,得不到的时候心心念念,得到了便舍弃一边?长生会是那样的人吗?母亲当年之所以艳绝后宫独霸恩宠就是因为她会吊父皇的胃口,不过她后来中了毒日渐痴傻,再好的容貌也换不来父皇的爱。
花落了,柔和的东风中,慕容朝晖感到一丝凉意。既然长生如此在意,看来他得及时处理掉慕容嘉宁。
侍卫带着长生来到翠羽宫前,长生回到儿时熟悉的地方,没觉得温暖,反而觉得心寒。
他知道慕容朝晖对他是真发火了,而他也动了怒,不想一味顺从下去。慕容朝晖说了在乎他,将他当做珍爱,他虽高兴,却渐渐发觉慕容朝晖的爱有些可怕,他的爱,意味着捆绑。
他不想做千古罪人,或是留与后人闲谈的对象。这一次,他并不想退步。
“将军,得罪了。”两个侍卫退了出去,将门上了锁。他被困在他从前当伴读时住的那间屋子,房间里的一切都是从前的模样,甚至床上还铺了被子,他从前用过的。他往床上一躺,心想会不会就这样完了。
他相信自己不回关山慕容朝晖也能解决边患,可毕竟有了自己情势会变得更好。更重要的是他不想一辈子如同男宠一般留在他身边,哪里也不能去。好男儿志在四方,他想纵马驰骋,征战边疆为国效忠。虽说立过功,但还远远没有达到自己所想所盼。他想到更远的地方看日出日落,然后在想念他的时候回到他身边,来去自如。
而现在,他发觉自己不过是只囚鸟,握在慕容朝晖的掌心。慕容朝晖是他的主人,而且他已经看不穿主人的心思。
他,到底想要什么?
第七十五章:边草无穷日暮
长生被关在在昏暗的房间里整整一天一夜,饭食都由外面的人送来。随着时间流逝,他越来越急,离慕容嘉宁约定的日子只剩下五天,就算他孤身一人快马日夜狂奔,去关山也要整整两日。虽说他不敢保证慕容嘉宁不会怀疑自己,可毕竟在关山便于了解他们的情况,就算有危险,也是他乐意的,他乐意为慕容朝晖做这样的事情,可他偏偏不许。他越来越不懂慕容朝晖,从前明明是冷清的性子,为何突然变成这样?他明明记得……慕容朝晖从前并不是这样的。
长生闷闷地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愿去想,他只想时间过得快些,干脆一觉醒来已经五天过后,他再也没有回关山的必要,一切都听慕容朝晖摆布。他就在这儿慢慢变老,随他高兴而或去或留。
他没心思吃饭,送进来的饭菜随便翻动两下就丢下筷子。他知道,若是自己一点也不吃,送饭的宫女太监恐怕不会好过。日子无聊至极,除了发呆就是睡觉,才刚刚过了两日就如同末日降临。他数着月亮透过雕花木窗时被分割出的细小光点,一遍遍翻着从前用过的笔墨纸砚。房间里剩的东西不多,书就只剩下当年读过后来被他嫌弃的四书五经,而且早就堆上了灰尘。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憋疯了,想叫人去找慕容朝晖时,门却吱呀一声打开。长生从被子里抬起脑袋,从脚看到头,来人不是慕容朝晖。他将脑袋埋起来,只听得那人轻声道:
“孟将军,圣上说,您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让奴才送您走。”
长生一下子弹了起来:“去关山?”
高季微笑着点点头。长生朝门外看去,翠羽宫里冷冷清清,一个人影也没有,前几日的守卫不见踪影。
“孟将军赶紧走吧,这里是一套太监的衣裳,你跟着我出宫便好。”
“他想通了?”长生问道。
“圣上的意思,奴才哪敢妄自揣测?”高季微微低头,说着无关痛痒的说辞。
长生赶忙将衣裳换上,随高季往外走去。他想,或许自己这样逃走,更不会引起慕容嘉宁的怀疑,这几日慕容朝晖将他囚禁,朝廷中人肯定有不少已经知道了,联系着莲漪的死,一定会有谣言称,自己是因此受罚。这样也不错,但朝晖他不该亲口告诉自己么?不过长生只疑惑了一会儿便高兴起来,总之,他能回关山去了,高季来传的话总不会有错。
夜里的皇宫宫灯如萤火般扑朔迷离,他撑了一盏灯,随着高季往前走,一路通行无碍。出了宫门,长生长舒一口气,天大地大,他又自由了。
“奴才已经为您备好良马,您骑着它一路向西便是。”
“多谢公公。”长生转身要走,突然回过头来,不好意思挠挠头道:“公公,麻烦你向陛下回话,就说……长生那日对他说的都是气话,希望他不要在意。还有……如果事情进展顺利,我很快便会回来。”
高季对他行了个礼,低下头去,道:“奴才明白。”
长生越走越远,见前方古树下系了一匹白色良马,马上还准备了包袱,心道就是这匹。他将身上的太监衣裳给脱了,扔在树下,骑上马绝尘而去。冷风迎面而来,龙城在身后越来越远,他心中念着那人,既觉得喜悦,又有些苦涩。虽说朝晖不愿意他走,但终究还是了解他的,他不愿拘束在皇宫内院,他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回头,对着微凉的夜风微微笑了。
朝晖,再见。
三月底,关山依旧是冰雪的世界,天寒地冻,长生一下子从春天到了冬天,颇有些不习惯。马蹄踏破冰雪,在天水附近的小镇,长生欣喜地发现一树未凋的白梅,冷香四溢。虽然关山是未知的危险,却也有他向往的自由与豪迈,越危险越壮阔,就像梅花,越寒冷越是傲然枝头。
天水,凤翔王府。外面天寒地冻,凤翔王府内温暖如春。
凤翔王府里金碧辉煌,慕容嘉宁似笑非笑躺在软榻上,一双眼睛放肆打量着长生。
“长生,你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打算回来。”
“王爷哪儿的话,长生爱惜性命,自然要回来。”长生风尘仆仆,没来得及先回军营便快马加鞭而至。慕容嘉宁从榻上下来,慢慢走至长生身边,猛地勾住他的下颚,在他耳边道:“听说,你上了他的女人。”
长生甩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是,我讨厌他跟女人成双成对。”
慕容嘉宁笑道:“……我听说他杀了他女人,反而对你客客气气。”
“也不完全如此,他关了我禁闭。”长生眼皮跳了跳,看来他在龙城这段时间做了什么,慕容嘉宁了解得清清楚楚。他留在宫里的,到底是谁?
“我倒真没看出来,长生,我以为你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长生漠然道:“人心隔肚皮,长生也未曾料到王爷敢做这样的‘大事’。”
“好,不愧是我看上的,你回来咱们的计划就可以接着走下去了。”慕容嘉宁将一小瓶药酒拿在手中晃了晃交给他,道:“喏,你要的就在这儿,一路上辛苦了,今夜好好休息。”
“谢王爷,长生先告退了。”
长生转身而去,慕容嘉宁嘴角勾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去逗弄新买的画眉。
长生心里有些没底,骑上马,往关山脚下行进。
宫里的事情慕容嘉宁到底知道多少?慕容朝晖一向小心,饭食之类都是信得过的人送来,而且都事先试过毒,身边也一向有暗卫跟着,安全应该不成问题。他能做的,就是在这儿看着慕容嘉宁和独孤慎。他能做的其实不多,但他想为他做些什么。
龙城的夜东风吹过,本该让人觉得温暖,慕容朝晖却觉得凉透了。他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来到翠羽宫前。空无一人的宫殿黑压压的,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随时会将他吞灭。
“他走了?”慕容朝晖问道。
“回皇上的话,属下换班回来,孟将军便不见了。”侍卫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等待皇上的发落,然而皇上的注意力并不在他们身上。
他说过,若是他想走,他拦不住他。
慕容朝晖心下一凉,后退了一步,夜色恰到好处地掩饰了他的落寞。
“陛下……要不要将人给追回来?”侍卫抬起头来,鼓起勇气问道。
慕容朝晖冷声道:“不用了,送朕回清心殿。”
东风吹过他的面颊,空气里有落花的味道。他快步走过阶梯回廊,所过之处一扇扇朱门为他而开。清心殿里只有一盏花灯,空空的房间里再没了他的身影。
“长生,你就那么急着离开我么?”他自言自语般念道。
“陛下,属下心想,或许孟将军回到关山会更好,这是他的愿望。”声音从空空的房间角落传来,是李清的声音。“陛下若是不放心,可以继续派遣暗卫跟着他。”
慕容朝晖沉默了半晌,回了声:“也好。”便不再言语。
在灯前坐了半个时辰,慕容朝晖对着空空的房间,再次问道:“李清,有没有……有没有一种药,能让人武功尽失又不伤身的。”
李清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了这位年轻帝王的心思。
“朕只是问问,不一定会用上。”慕容朝晖补充道。
“陛下,药是有的。不过让一个原本武艺高强的人武功尽失,那人应该会很难过。”
慕容朝晖慢慢摊开还未批阅完毕的奏折,但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上面。
“朕自然是知道的,可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让他留在朕身边呢?”这次长生离开了,事成之后他会回来。然后呢?他还是会离开,离得远远的。他可以走,但自己却只能待在龙城的皇宫中,不得离开,光想想就觉得够寂寞的。
他还会回到自己身边吧。下次他若是回来,他不会再让他走。
长生骑马自关山脚下奔驰而过,四月的关山冰雪渐消,草也慢慢绿了起来。跟厉东交接好要做的事情,长生骑着马漫无目的地乱逛。马蹄踏过绿油油的青草,空气里漂浮着草的清香味。长生闭上眼睛,感受着迎面吹来的东风,感到久违的自由。
夕阳渐渐落下,马儿在山脚转了一下午,早已累了。长生骑着马返回营地,红色的落日就在草原的另一头。落日的余晖打在他年轻的脸上,他遥望着东边不可能看到的龙城,突然有种迷路的感觉。关山苍凉,远不及龙城热闹。待他下回回去,龙城的司空府恐怕早就空无一人,宫而里的那人会以怎样的态度待他?
长生闭上眼睛,感受着夕阳仅有的温度。他突然很想跟他说说话,说他从未见过的景色。若他俩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去哪里都可以的,他做游侠,他做书生或是商人,来往于燕国各处的官道上,或是人迹罕至的小镇,光想想就觉得幸福。
——第五部·关山篇·完——
第六部:落梅篇
第七十六章:乱江山(一)
七月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起兵那日刚下过一场小雨,雨水很快被烈日蒸发,空气湿热不堪。凤翔王慕容嘉宁联合匈奴恭亲王独孤慎起兵攻城,以当今圣上慕容朝晖残害手足治国无方为由,开始了一场内乱。
世人皆知凤翔王为仁帝同母亲弟,嫡子继位是皇室历来传统,而当今昭帝却是庶子,难怪凤翔王会心生不满,引发叛乱。然而他与敌国匈奴勾结,却是燕国百姓的大忌,但令众人倍感意外的却是,大名鼎鼎的孟将军竟然也参与了这场叛乱,一时间众说纷纭。百姓四处逃亡,刚刚安定下来的国家再次乱了起来。
或许由于燕国国内刚刚平定下来无外忧内患的缘故,起初叛军每攻下一个城池都不必太费功夫,他们起兵不过三日,便攻下三座城池。但长生心里清楚,这是他们出了天水范围后,他与慕容朝晖派来的暗卫交接上了的缘故。在天水时,他依然不敢轻举妄动,直到李清手下的暗卫前来寻他,他才慢慢将自己所知的计划告诉慕容朝晖那边。不过慕容嘉宁最近盯他盯得很紧,长生也不敢有太大动作。今日驻军的这座城池名曰沐县,下一座城池便是岚县,据龙城十分接近。
天气炎热,将士们穿着铁制盔甲,一个个热得不行,趁着夜里吹风,纷纷将盔甲脱下。从匈奴来的独孤慎一向生活在极寒地区,从未经历过这般酷热的天气,一下子难以适应。别说匈奴人受不了,就是长生也热得心烦意乱。临时搭建的帐篷中草草摆放了桌椅板凳,长生进帐时慕容嘉宁与独孤慎皆已就坐,因太热没有点火把,只点了两只蜡烛,光线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