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武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捂着脸悲戚的,压抑地哭了起来:“别叫我找到你,找到你……”
风,轻轻的掠过,唤醒了孝武帝些许的清明,他站起身,第一次在白日下细细的观赏着这件小竹屋。
竹屋,很简单,更确切的说很简普,多点的陈设都没有,可以看出裴冉这半年来的日子过得很清苦。
孝武帝的心里有点酸,他来到窗边,刚伸手抚上窗棂,不经意间,发现窗棂上竟密密麻麻的刻着一些文字。
孝武帝的心跳快了起来。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笑着面对,不去埋怨。悠然,随心,随性,随缘。”
孝武帝手上颤了颤,忙去看另一边窗棂:“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一边墙上:“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孝武帝的心狂跳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冲出胸膛:“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孝武帝喃喃的念着,有一丝期许,一丝冲动。
孝武帝触摸着这些歪歪斜斜的刻痕,想象着裴冉刻下这些字时的心情,那该是怎样的一种苦楚?
外面,李元显看着自家皇帝整日魂不守舍的模样,心里焦急万分,然却想不出一个可以解决的方法来。
突然,他想起了先前在镇上听说的招兵的事情,脑中精光一闪。
“禀皇上,微臣想起了一件事。”
孝武帝依旧摸着墙上那刻得不太规整的文字,并不说话,仿佛没有听见般。
李元显在心里叹了口气,继续道:“微臣今日在镇上听闻谢郎正在此处招兵,微臣想,我们寻遍了方圆几十里却惟独忽略了这一块儿,那会不会……”
孝武帝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抖抖衣服,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了出去:“还等什么,还不快去。”
谢朗军营,裴冉与谢郎对坐,一个端稳,一个随性。
谢朗斟上两杯烈酒,眯着三角眼看着裴冉:“冉弟,世事多变,本以为你是随龙伴驾,今生必然荣华富贵,养尊处优,如今却要落得这军营之中吃苦,实在是于心不忍。”
裴冉仔细看了看谢朗,温言道:“你是在幸灾乐祸,还是怎么?”
谢朗忙赔笑:“没,没,看你想什么呢?吾怎会有此念头?只是突然感慨一番而已啊!
想那日,皇上得知你被人掠走,不惜艰险亲赴秦境,此举是在令谢某感动,没想到,一切竟然变得那么快,哎呦,你别瞪我,哎哎,绷住,千万别哭,我不说那些了,来来,我们喝酒,干。”
裴冉又气又好笑,如水双眸却在无形间染上一丝波澜。
几杯酒下肚,谢朗微醺,话越来越多,裴冉依旧清明,只是仿若心思飘忽。
“可以教我功夫么?”半晌,裴冉淡淡问起。
谢郎定了一下,打了个酒嗝:“你想学?”
“嗯,其实早在几年前我就该好好学的,如果那时肯下点功夫,就不会……”他们就不会被大哥逼落悬崖,也就不会落得今天这个地步,只不知现在学起,还来不来得及。
“我想学点至少可以保护自己的本事。”裴冉补充道,抬起眼眸诚恳地望着谢郎。
谢朗不笑了,望着眼前那双略显忧郁的眼睛,心里不免动容。
初见时他是那么的活泼,还带点调皮的一个孩子,好似不属凡间,不食烟火,让人不忍心去伤害他。时隔不足一年,难以想象,这一年来他都经历了什么,短短一年,觉得他好似长大了许多,内敛,沉稳,于相貌不变,气质上却是大有不同了。
谢朗难得正经:“此乃小事一桩,难得冉弟看好谢某,谢某自当倾囊相授,不过——”谢朗又换上一副笑嘻嘻的不正经的模样:“练武可是一件很苦的事情,尤其你身体单薄,得多练体力,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住?”
裴冉大喜,抱拳道:“多谢将军,现下敬将军三杯。”
两人边吃边喝,都有些多了,这会儿,谢朗的一名叫做董卓的副将慌里慌张的跑了进来:“禀将军,皇,皇上来了。”
谢朗倚在屏风支架上迷迷糊糊的问:“你说谁来了?”
“皇上,而且马上就过来了。”
谢朗这下酒醒了一半,一高跳了起来:“皇上来这儿干甚?莫不是特来安抚臣下?”
谢朗回头看看裴冉,只见裴冉神情紧张,握杯的的手似乎有点僵,眼神似乎有些无助和道不清的情愫。
“将军……”
“我明白,”谢朗打断裴冉的话:“我不会出卖你的。”然后抛给裴冉一个尽管放心的笑容来。
裴冉起身,谢朗将要送裴冉去安妥之处,一掀帘子,就见孝武帝带着属下四方豪迈,杀气腾腾的向这边赶来,这哪是什么安抚臣下,根本就是兴师问罪的架势。
两人只好退回帐中,左右环顾,还好帐中有一个破旧的屏风,就在酒桌后面。
情急之下,裴冉顾不得其它只好躲在屏风后,刚隐住身形,孝武帝便进了营。
谢朗不愧是战场上打滚的人,什么世面没见过?什么危险没遭遇过?此等突发小事,根本毫无慌乱之色,并气定神闲,满脸大牙的单膝而跪:“臣谢朗拜见皇上。”
孝武帝斜睨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打量了一下谢朗的军帐,目光停留在帐中的屏风上。
“皇上喜欢这屏风,那臣下一会儿叫人给拆了,给皇上送到宫里去。”
孝武帝收回眼神,目光定在桌上的酒碗上:“谢卿好雅兴,不知和谁在此对饮?”
“和臣下的一个副将,唉,皇上,您是饿了么?董卓,来来,快给皇上上一桌子好菜好酒,为皇上接风洗尘,皇上,您不惜千里,亲自来臣下的军营视察,臣下真是受宠若惊……”
谢朗的马屁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孝武帝瞄了一眼谢朗的大白牙和四处乱喷的唾沫星子,嫌恶的扁了扁嘴,鹰般锐利的双眸如两道利刃直逼谢郎:“朕不是来吃饭的,谢郎,朕来做什么,你应该知道。”
第71章:望而去
谢朗身子一挺,一副无辜招人恨的模样:“哎呦皇上,虽说臣下万分愿意为皇上排忧解难,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可是臣下愚钝,臣下实在是不敢窥见圣意啊!”
孝武帝磨了磨牙,怒火中烧,你妈了个谢郎,你就他妈的装蒜。
然而,皇上岂能说脏话?只得保持一贯的君王风度:“谢卿,你在这儿驻扎已有些时日,前几天有人在几里外的吴家镇演出百鸟朝凤,你不会不知道吧!”
谢朗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态:“皇上是想看舞蹈?哎呀!是臣愚钝,设想不周啊!董卓,还不快去请几个——皇上,不行啊!军营重地不可以有女人,啊——当然,皇上想看,破例,想睡也没问题,董卓,找几个干净点的……”
孝武帝几乎憋出了内伤,终于忍不住,一把揪住了谢朗的衣领,大发雷霆:“谢朗,你他娘的给我闭嘴,我告诉你,你平时爱打马虎眼,无伤大雅,朕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你倘若再敢敷衍,朕一定撕烂你的嘴,敲掉你满嘴大牙,说,裴冉在不在你这儿。”
谢朗此时笑的比哭都难看,心里暗自腹诽,真是老虎的尾巴摸不得啊!
但是,谢朗是谁,谢郎啊!威武大将军,又岂是盖得?
谢朗拿出一副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孝武帝:“皇上,臣怎会知道裴冉在哪儿呢?臣虽说平时不修边幅,但忠心可鉴,皇上之命何时忤逆?皇上失了心爱之人,臣下也焦急万分,若有一丝线索,都定然呈报皇上,不敢有半分隐瞒。”
“哼!心爱?”孝武帝一把推开谢郎,咬牙切齿道:“裴冉胆大妄为,纵火行凶,私自离宫,又杀害朕之王兄琅邪王,此等罪恶涛涛,朕恨不得把他剥皮抽骨,以解心头之恨。”
谢朗看着孝武帝红通通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一脸阑珊的不知多日未打理的胡子,心里叹息,明明喜欢的发疯,还要死鸭子嘴硬,也不知屏风后面的人听了,心里又是怎样的一番滋味。
于是很是理解的说:“皇上为缉拿凶犯归案,不惜远赴千里,亲自出马,实在是令臣下和万民折服!得此明君,苍生之幸也。”
谢朗随后让董卓送来了全军兵名册。
谢朗恭恭敬敬的奉上:“皇上,这是全军所有人员的名字,包括刚招来的新兵,您过目。”
孝武帝接过兵名册,一页页,仔仔细细的看着,越到右面,心跳越是狂乱,待到最后一页,孝武帝本还满怀希望的眼睛里顿时染上了一层黑暗,是绝望的色彩慢慢流淌。
这里面没有他,没有。
他想哭,想狂吼,想撕碎一切可以撕碎的东西,可是他是皇上,他不可以在臣子面前做出如此失态的事,因为母后告诉他,皇上是所有人的尊崇,予以膜拜的人物,所以他的脆弱,他的难过的绝望只能掩饰在一张完美的面具下。
悲哀,真是属于皇帝的悲哀。
皇上可以拥有一切,却惟独不可以拥有自我。
短暂的平复之后,孝武帝啪的合上兵名册:“整顿全军,挨个点名视见。”
这本是一个最好的办法,却也是最无用的点子,倘若谢郎要把裴冉藏起来,只要不把他的名字登录在册,即可。
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孝武帝再次从满是希望的山巅狠狠地摔落了下来。
这一次,算是彻底摧毁了找到裴冉的希望,即使掩饰的再好,谢郎还是看出了他微微颤抖的双腿和那沉重的步伐。
送走了孝武帝,谢朗回到帐中,裴冉已经从屏风后出来,坐在桌边,同谢朗扬扬手中的大碗,热情的唤道:“先前的酒局被打断,真是扫兴,来,我们接着喝。”
谢朗看着地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几个酒坛子,而且均已开启,摇了摇,竟少了大半,不免骇然,一把抢去裴冉的酒碗:“冉弟,你怎么喝这么多酒?”
“讨厌,还我,不舍得酒钱还是怎么?”
裴冉怒嗔,晃晃悠悠的过来抢碗,谢朗这才知道,这小子已经醉了。
第72章:自我麻痹
迷蒙的眼,脸上带着的不过都是强颜欢笑而已。
“冉弟,你醉了,乖,去那边躺着。”
裴冉一把打开谢朗的手:“谁醉了,开玩笑,我可是千杯不会醉,怎么喝都不会醉的,我很清醒,太清醒了,他,沈逸,那个混蛋,干什么来了?他就那么想要我死么?”
“哎呀,冉弟,没这回事,你刚才说他是谁?他怎么是沈逸呢?哎呀,把酒碗放下,去那边躺着。”
裴冉抓住谢朗的衣襟,望着他:“你说,假如一个人变心了,以前的情谊就都不在了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会纵容他们那样子侮辱我,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他到底想怎样,他难道真想逼我去死么?”
谢朗看着他认真的,饱含泪水的双眼,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安慰的话,谢朗不大会说,更不知怎么去说,只有扶着他往床上送。
裴冉真的喝醉了,一会儿便不省人事,只是伏在床上,闭着双眼,啃咬着棉被,口中含含糊糊的呓语着:“骗人的,骗人的,为什么我吃了忘情丹,却还是没有忘,没有忘……”
次日,裴冉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态,只是只字不提孝武帝的事,谢朗问他昨日口中念叨的沈逸又是如何,裴冉整整衣装,束好袖口,精神奕奕的说:“你答应教我功夫,择日不如撞日,就从现在开始吧!”
谢朗语重心长的说:“冉弟啊冉弟,想说什么就跟大哥说说,感情上的事,老憋在心里不好。”
裴冉挽好长发,两眼闪闪发光的望着谢朗:“第一步,先做什么?”
谢朗张了张嘴,觉得还是应该先解决一下裴冉的心结,正寻思措词,就听裴冉说道:“哦,你说我体力不行,那我还是先锻炼体力,嗯,那就先去跑步吧!”
裴冉说罢抬起双臂,抱拳,迈着轻快的步伐,姿势优美的跑了出去。
从此后,谢朗再不敢在裴冉面前提感情之事,哪怕是皇上两字也不敢再提起了,因为那日,裴冉跑的四肢痉挛,口吐白沫,险些一命呜呼。
谢朗叹然:“问世间情为何物,真是害死一个少一个。”
军中生活总是又苦又累的,条件苦,训练苦。
白天是单调的技能体能训练,一伙人拿着长枪比活来比活去,要么就是沿着河边跑步。吃饭,白饭加青菜,里面连点油腥子也没,有幸运者偶尔可以在里面发现两条小虫虫,算是“改善”。
这样又苦又累的日子让军中很多新兵,或是老兵都不免腹诽,可是反观裴冉,练得刻苦,吃的香甜,从未在他口中听到一丝抱怨,而且,一向干干净净的他和十几个几月不洗澡的汉子同睡在一个帐篷里,闻着那叫人作呕的臭脚丫子味儿,竟也睡的安稳。
谢朗并不相信裴冉能吃得了这个苦,受得了这个环境,因为怎么看他也是那种娇生惯养着,不经雨露,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着,护着的翩翩公子哥,所以,谢朗并不认为他可以坚持多久,或许三天,或许五天,或许一个月,对,绝对不会超出一个月。
可是一个月,两个月,半年过去了,裴冉始终如初,不但坚持原有的体能锻炼,而且每每至大伙都休息了之后,自己一个人还在反复的练习谢朗交给他的招式,直到深夜。
谢朗不免对裴冉刮目相看起来,他从未见到意志如此坚定之人,何况,裴冉进步神速,谢朗交给他的剑招裴冉只需看上一遍便能领悟,而且他动作灵活,身体柔软,把原本普通的剑招舞的是潇洒漂亮,甚是养眼。
练武和舞蹈,本质上相通,想想看,一个可以把天下奇舞“百鸟朝凤”舞的出神入化的男子,小脑自然比较发达,武招对他来说,根本就是驾轻就熟,如鱼得水。
可是,裴冉的武功也仅限于速度,招式的灵活和变通,对付一般人尚可,可是遇上强敌,硬拼或是久战,体力上的欠缺便会显现出来,容易吃亏。
然军营之中,多的是身形高大壮阔的男子,其中一个外号叫高虎的老兵尤其出众,他身高接近两米,膀大腰粗,就连脸都比一般人大上一圈,且力大无穷,可举千斤,战场上多次立功,故被封为前锋,在军中可是威风八面的人物,被许多小兵拥护。
高虎自持甚高,把很多人都不放在眼里,尤其那种又矮又瘦的小兵,他一只手都能丢出去,尤其不待见裴冉。
可偏偏裴冉和他共处一个营,少不了被他奚落。
第73章:巧得天机
这日,艳阳高照,秋高气爽,营中三五十人围成一圈,进行比拼。
此等表现的好机会,高虎自然不遗人后,首发其冲,站在圈中,光着膀子,兴奋的展示着自己强劲的肌肉,铜铃般的大眼倨傲的睥睨四下,双手在胸口上拍得啪啪直响,一对红的发黑的嘴唇几乎咧到了耳根。
接连摔惨了几个不服气的不知深浅的小兵后,再也没人敢上去挑战。
可高虎还没尽兴,岂能就此罢休?他向人群里静坐的裴冉招了招手,挑衅道:“就你,弱的跟娘们似的也能上战场打仗?别到时候吓得尿裤子,娘啊!娘啊!哈哈……”
一圈人哄然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