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这句话说得无比悲凉,一向中气十足的声音,这回也苍老了许多。韩竟在一旁听着,也觉得唏嘘不已。
夏奕篡位夺权的阴谋,夏耀荣大概不全知道,但要说完全不知情,几乎也不可能。老人家一生叱咤商场,又是从水最深的地产起家,年轻时不沾血的事也做过不少,上了年纪开始反省自己,内心承受的自我苛责就格外沉重,总想与人为善,多做点积德的事。
家长对继子女的态度,大多会走向两个极端,要么极其冷漠苛刻,非打即骂,要么极其厚待,更甚于自己亲生的孩子,生怕落下埋怨。夏耀荣无疑属于后者。夏家这一代四个继承人,他对于外姓的夏奕显然格外纵容一些,加上年纪大了不愿再动干戈,任夏奕在星耀搞什么小动作,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果夏耀荣知道了夏奕就是当年害死他亲生儿子的罪魁祸首,他又会作何反应呢?韩竟这样想着,也轻叹了口气,仰起头来望了望天。
夏奕又轻笑了两声,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爸爸,看来您是真的老了。自古以来皇帝都只能有一个人来做,历朝历代皇子夺位都是一场血战。您又见过哪一朝哪一代,皇帝跟自己儿子说都不要争,这江山你们人人有份的?我承认您是对我不薄,要怪就只能怪您有四个孩子吧。”
“你——”夏耀荣一时气极,反而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只拿手杖往地上杵了杵,颤抖着手指着夏奕。夏奕丝毫不以为意,轻松地摊了摊手。
“我本来就跟您没有血缘关系,夏家本家也从来没有承认过我。现在既然您不想让我坐这个位置,我也有自知之明,不会强人所难。今天我就在这里与您断绝父子关系,同时辞去华夏集团一切相关职务。涉及到我名下的财产,我会委托机构进行清算和处置。”
他嘴角仍噙着微笑,朝夏耀荣浅浅地鞠了一躬,完美的45度,正如商务场合最冷淡疏远的样子。
“那么,夏董事长,您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祝您午安。”
韩竟对着墙壁,听着那脚步极其从容地越走越远,直到听不见了,便微微低下头,只觉心底一片冰凉。
房间里无比寂静。三人都沉默了许久,就听夏耀荣叫了一声韩竟的名字。
韩竟顿了一会才回过身,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做了一个意义不明的手势。他径直走到夏耀荣跟前,笔直地跪了下去。
“——伯父……对不起……”韩竟深深低着头,沉重地说道。
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他之前跟夏炎的分手已经显得非常不值一提了。许多事谈不上是他的责任,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为了什么道歉。然而他却止不住自己去想,如果他在哪个环节能做得更好一点,也许就不会有今天。
夏耀荣望着韩竟,眼里竟一下子落下泪来。
“韩竟……我怎么可能会怪你呢?”他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声音说道:“……你保护了我的最后一个孩子啊……”
韩竟低头沉默,倒是一直没开口的夏炎忽然问道:“爸,您说‘最后一个孩子’……是什么意思?”
韩竟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这话意思不对,心里就咯噔一声,又抬头去看夏耀荣。老人不看夏炎,只是用手挡着眼睛,沉默不语。
“……我姐出什么事了?”夏炎一着急便站了起来,想走到夏耀荣跟前。他腿还不听使唤,没走两步就一跤摔了下去。
“夏炎!”韩竟连忙回身想要扶他,也被他一把甩开。夏炎根本不顾上腿疼,最后几步几乎是爬到夏耀荣腿边,“爸……您倒是说啊,我姐到底出什么事了?”
夏耀荣爱怜地轻抚了抚夏炎的头发,沉默许久,只说出一句“你姐她——”,便无论如何再也说不下去。
夏炎彻底慌了,扯着夏耀荣的袖子,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爸……爸,爸……您带我去见她,我要看看她……您告诉我,她一定没事的……对不对?”
夏耀荣摇摇头,终于又叹了口气。
“好……我带你去见她……我们去看你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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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竟怎么也没想到,最终的结果会是这样。
他一度以为自己救出了夏炎,保护了夏耀荣,一场危机已经被他成功地化解。然而最终却发现,就算是重生回来,也永远有一些事,是他力所不及的。
他改变了过去,也改变了未来,却不过是让另一些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夏霖死了。
车祸。医生在全力抢救无效之后,宣布脑死亡。
韩竟没办法知道她是不是代替夏耀荣死的。也许夏奕一开始就瞄准了她,毕竟夏耀荣早已退居二线,而在星耀的改革中,跟夏奕针锋相对的,一直都是夏霖。
他竟然丝毫没有想到这一点,他竟然能让这一切就这么发生——往夏霖入住的医院走的路上,那种拼尽全力却仍无能为力的失落感,几乎要把韩竟压垮。
他们赶到的时候,夏霖口鼻上插着呼吸机的管子,面容显得那么安详,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
夏炎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又看了夏耀荣一眼,“爸,您在骗我吧?……我姐这不是好好的么?您看,她就是睡着了而已啊……”
他笑出声来,把轮椅摇到夏霖病床前,轻轻捧起她的手。
“姐,姐……我来了……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啊?我知道你累,平时工作那么辛苦,忙起来总要熬夜……你睡吧,我就在这陪着你,我哪也不去……姐……姐,你别让我等太久啊……你要是醒了,就起来看我一眼好不好……看看小炎……”
夏炎一直微笑着,没掉眼泪,就只是轻声的倾诉。韩竟在旁边看着却撑不下去了,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他转身出了病房的门,嘶吼着狠狠往墙壁上捶了一拳。
第183章 美人
陈曦本来一直在医院守着韩竟,中午出去买个午饭的工夫,韩竟就自作主张办了出院手续,陪夏炎过来看夏霖。她又一路赶过来,路上已经听韩竟说了夏霖的事,到医院什么都没说,只是给了韩竟一个格外沉重的拥抱。
她跟韩竟都想给夏炎一点空间再跟姐姐呆一会,就守在病房门外。周礼也在那。他坐在过道的椅子上,手肘撑着膝盖腰身深深地弯下去,整张脸都沉没在阴影里,眼睛死死盯着青灰色地砖上的一片灰尘。
韩竟知道他心里难受,也过去挨着他坐下来。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抬起手轻轻放在周礼背上。
半晌,周礼才好像自嘲似的笑了一声。
“……在柏林的时候,你们撺掇我跟夏董表白。我硬着头皮去了,想我万花丛中过的本事,说几句不要脸的话还不是小菜一碟么?……结果你猜夏董说什么?她说,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我非常愿意跟你成为商业上的伙伴。……呵呵,我被发卡了。韩竟你能想象么?我啊,我这种人,被发好人卡了。”
他笑得更加愉快了些,头却埋得更深,“我当时想……我是真喜欢她的,被拒绝一次两次五次八次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来日方长……韩竟,我今年24岁了,之前那24年全白过了。离我爸那个劳什子的约定还有四年,花四年时间死心塌地去追一个妹子,能成总该成了,不成的话,我也死心了。”
周礼沉默了一会,又笑了起来,笑到最后却变成一声声压抑的啜泣。
“可我真的没想到,她不等我啊……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说,她是被我吓着了么?不然怎么一心要躲着我呢?怎么走得这么着急……”
这个问题根本没办法回答。生死有命,凡人哪里能知道答案?韩竟仰头望着天花板,轻拍了两下周礼的背,只觉得喉间哽得发疼。
周礼过了半晌才稳住呼吸,气弱地说道:“你不用担心我,我哭哭也就罢了,这道坎我总过得去。跟夏炎比,我这点心疼算什么啊?我才认识她半年,现在连悼念她都不知道该拿什么名义……就算是她的葬礼,我身为周家的人,去了都会被说成是幸灾乐祸吧?”
韩竟摇摇头,轻声道:“就大大方方地去吧,如果有人敢拿这事嚼舌头,我出钱雇水军教他们做人。何况,她见到你去了也会高兴的……”
他想了想,忽然直起身来,揽过周礼的肩膀用力揉了揉。
“对了,有个东西我一直忘了给你看。”他拿出手机摆弄半天,只听手机里传来一片嘈杂,仔细辨认竟是许多人在高声喊着夏霖的名字。
周礼讷讷地转过视线望着手机屏幕,就见人群中央夏霖的身影若隐若现。她禁不住群众的呼声向另一边走去,走上一个舞台站到正中央,朝台下观众格外矜持而优雅地微笑了一下。
“感谢各位的厚爱。”她的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清冷而充满磁性,然而眉眼之间的线条却似乎比平时稍微暖了一点。可就只是那么一点点,已经美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今天是《寒山》庆功的好日子,也正是正月十六。人说没出正月都是年,我在这里也给各位拜个晚年。献歌一首,祝大家新年事事顺意。”
夏霖所唱的歌,便是那首《爱江山更爱美人》。
短短不到一个月之前,她还在宴会上,以那么霸气而潇洒的姿态,演唱着这首描绘江湖豪情、劝人珍惜当下的歌曲。可到现在,她却已与他们天人永隔。
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
东边儿我的美人啊,西边儿黄河流
来呀来个酒啊,不醉不罢休
愁情烦事别放心头
手机里夏霖的声音几乎就像是一句句安慰。周礼怔怔地望着手机屏幕,直到视野一片模糊,再看不清那上面清丽干练的身影。他接过韩竟的手机捧在掌心,压抑地呜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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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灾,车祸,与夏耀荣公然的对峙——一向城府极深的夏奕,既然敢做出这些事,显然是阴谋早已筹备妥当。如今夏霖的死无论对谁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可夏奕后招恐怕紧接着就要招呼过来,这节骨眼上,实在一丝一毫松懈不得。
周礼确实只消沉了那小半个下午就强打起精神。洗过脸之后,除了镜片后面通红的双眼,其余每一个细节又都恢复到了他一贯一丝不苟的样子。
他与夏耀荣见了一面,在致以哀思之外,会话的大意跟他与夏霖当时所谈的内容并无不同。只是他这次更细致地讲述了自己独立于周氏的经营理念,恳请能在这风雨飘摇之际,为了挽回夏家这样难得的对手和伙伴,尽自己的一份力量。
一个优秀的商人,最基本的素质之一就是看人的眼光。这一点上,夏耀荣还比夏霖要精准百倍。老人一打眼就能看出周礼所言都是真心,也没说什么,只是沉默着在他肩膀上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