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礼悲伤地笑着低下头去,好半天才道:“……另外,我对您的女儿,之前一直抱有一些不那么单纯的情愫,甚至可以说是非分之想。如今虽然注定没有结果了……我想也该向您坦白,请求您的谅解。”
夏耀荣摇了摇头,“能遇到一个人真心喜欢她,我心里为她高兴。”
韩竟和周礼跟小瑾也碰了个头。仨人渊源颇深,各自都跟夏炎有不小的瓜葛。如今夏霖的离去成了导火索,让他们心里压抑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事情说到后来几乎变成了激烈的争吵。韩竟还差一点,毕竟经营上的事不是他强项。可另两个都不是好糊弄的人,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服谁。
最后可算不欢而散,小瑾忿忿地回去陪夏炎去了,留下韩竟跟周礼各自低头沉默不语。
半晌,韩竟终于叹了口气,轻声道:“……说真的,你想好了么?这等于要跟你爸对着干啊……你不是还没——断奶么?”
他想了想还是没避讳“断奶”这词。对一个仗着爹妈有钱极尽奢侈享乐的富二代来说,他实在想不出还怎么说能比“断奶”更加贴切。要知道,周礼可是不住豪宅就活不下去的人。吃着爹妈的住着爹妈的,拿爹妈的钱无休无止地挥霍,一给他断了粮他能不能撑过一个礼拜,韩竟都要表示呵呵。
周礼丝毫没对这个戏谑的词发表任何异议,似乎还欣然接受了这种说法,“歌里不是说‘好儿郎浑身是胆’么?”
那也是《爱江山更爱美人》里的歌词,韩竟没想到他会提起这句,微微一愣之后,便由衷地微笑起来。
周礼也笑了一下,又正色道:“国内市场有我,国际市场有小瑾,你都不用太担心。小瑾这个人,你别看她年纪还小,平时又总是一副小女生的样子,玩起来手段可熟练得很,说她是魔女还贴切一点。何况温家跟夏家是世交,这会也不可能见死不救。”
他微一沉吟,眼神里露出一抹担忧。“说实话,我最担心的还是夏炎。夏奕这一招太阴狠,明知道对夏炎来说,夏霖的地位有多重要……如今夏霖走了,我真的不知道夏炎能不能挺过这一关……要说能劝得动夏炎的人,现在也就只剩你了。你多陪陪他吧。”
周礼所说的事情,也正是韩竟一直担心又不敢明说的。夏炎这一天受了太多的刺激,就算是正常人恐怕也难以承受,何况是夏炎的心理尤其脆弱一些。现在夏霖人没了,韩竟是真担心他会想不开。
他也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多谢提醒,我知道了。”
夏炎就在夏霖的病房里守了一夜,韩竟也在外面陪了一夜。房间门上留了一个小缝,方便他隔一会便往里看看。夏炎的姿势从头到尾都没动过,一直捧着夏霖的手,低头像在轻声对她倾诉着什么。
第二天清早天刚亮的时候,夏炎摇着轮椅从门里出来,神色平静淡然,甚至没有一点哭过的痕迹。
韩竟连忙迎上去,关切地问道:“夏炎,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休息一会?你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去买?”
夏炎默默摇了摇头,还朝韩竟微微笑了一下。他从衣服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韩竟面前——正是他装戒指的那个小盒子。
“韩竟,戒指还给你。我们分手吧。”夏炎平静地说道,“我想了很久,我姐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她的心里毕竟还是接受不了同性恋的。我知道,自从上次之后,她其实一直在生我的气……我不能再做让她失望的事。”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又把戒指往韩竟面前送了送。
“所以我们还是分手吧。谢谢你在之前两年里对我的体贴和包容,也很抱歉我的任性浪费了你这么多的时间精力,我愿意以任何方式补偿你,只要你有需要,都可以跟我说。”
韩竟怔怔地听完夏炎的话,只犹豫了片刻,便默默接过了那枚戒指。
“好,我答应你,我们分手。”他望着夏炎的眼睛,认真说道,说完才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只有一个要求:让继续我呆在你身边……不是以恋人的名义,等到我觉得合适的时候,我会自行离开。”
第184章 变故
夏炎原本对韩竟说要留在他身边这件事仍是抗拒的。但他也觉得这件事上确实是他对不起韩竟,上一句话才刚说完会尽自己所能给韩竟补偿,如今韩竟刚提了一个要求,马上就说做不到,他心里太过意不去。
韩竟见他犹豫不定,又说:“你放心,我只是呆在这里而已。既然分手了,我与你就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不会打扰你,不会主动跟你说话。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干涉。我会尽量不让你感到为难的。”
夏炎犹豫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别这么说,这件事应该抱歉的人是我。如果留下来能让你觉得舒服一点的话,那就这样吧。”
那确实就是俩人在一天里唯一一段对话。
夏炎仍是一直守在夏霖床边,不吃不喝也不睡,外表看起来那么正常,给人的感觉却像一根极细的线已经绷紧到了极点,仿佛每一秒钟都有可能断掉。夏耀荣跟小瑾轮番陪着他,也试着劝他几句,可是话说出去了,都像拳头打在海绵上,根本碰不着夏炎内心真正的想法。
周礼也来了一趟,倒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病房里默默陪夏炎坐了半晌。夏炎跟姐姐说话,他就一直深情地望着夏霖,仿佛最后一次,想把她的容颜都刻在心里。
从头到尾,韩竟就只是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没进房间里去,也没在夏炎偶尔出来时有更多的表示。陈曦想叫他休息一会,他怕姐姐担心,就拿大衣盖着,在那椅子上稍微睡一下。
然而一睡下去,就又是无休无止的梦境。每次睡不了多久,就会猛地惊醒过来,然后一身冷汗。
其实韩竟可以理解夏炎的感受。在夏炎的心里,早年哥哥就是因为自己而死,现在对他来说就如同母亲一般的姐姐如果再离开他,那份压在他心头十二年的负罪感,恐怕就要将他吞噬。
……他又怎么会再忍心去做忤逆夏霖的事呢?
自古以来,人类的世界观当中都包含与命运讨价还价的习俗。祈福来年风调雨顺就要献上牺牲,祈求神仙保佑就要留下香火,信众以苦行来换福报。总之如果想要实现某一听天命的愿望,总要付出某些代价。这其间是否真的有什么因果没人说得清楚,但人们总是没由来地相信,那付出的代价越大,献上的贡品越贵重,愿望就越可能实现。
对夏炎来说,韩竟所送的那枚戒指,大概是他一生中最珍视的东西了。即便是两人分开的时候,即便马上就要跟另一个人结婚,他都把那戒指细细收好,一刻不离地带在身上。他看着韩竟的眼睛从来不会骗人。对他来说,与韩竟的感情,就是他这一辈子最重要的宝物。
现在,他把最珍视的戒指还给韩竟,亲手结束这段感情。他是在以自己最重要的宝物作为献祭,祈祷上苍能够更多眷顾,让夏霖醒过来。
只要能让他的姐姐醒过来,他甚至愿意拿自己一辈子的感情来换。
——韩竟怎么能对这份心意说一个“不”字?
他信守诺言,没跟夏炎说一句话。夏炎出入房门的时候,视线也有意躲着韩竟,似乎生怕自己的内心有一点违背,唤醒夏霖的魔法就会失效。
然而,人死复生终究还是虚妄的幻想。
跟植物人不同,脑死亡是不可逆的,永远不会有奇迹出现。夏霖自主呼吸已经停止,虽然靠着呼吸机和药物还可以维持身体的机能,但人的灵魂已经永远走了,剩下的不过只是一具冰冷的躯壳。
夏炎那么虔诚地祈求着姐姐能够醒来,最终等到的,却不是生命的奇迹,而是一场狂风暴雨。
那天晚上10点,“美国司法部反垄断局对华夏集团开展反垄断调查”的新闻,已经刷遍了财经和娱乐版块。夏炎和小瑾的婚礼当天是周日,这才过去一天,算上时差,根本就是美国人周一上班之后的第一件事。
对于华夏这样的大财阀来说,经营中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引发一场蝴蝶效应。因为规模太过巨大,巨头所采用的每一个新营销手段都承担着极大的风险,即便本身并无恶意,实际操作中也万分谨慎小心,最终仍是有可能被界定为垄断或不正当竞争。
而众所周知的是,现今贸易秩序中,对于垄断的惩罚几乎是破坏性的。之前的反垄断案例中,巨额的行政罚款往往直接让涉事企业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利润打了水漂,经营上的禁令更是层出不穷。一次反垄断调查,足以使一个行业巨头从此跌落尘土。
原来,夏奕一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当天华夏的股价一路狂迭,纽交所上午收盘已经跌停。夏耀荣失去了夏霖,本来就已悲伤过度,如今又遭遇这么大的变故,听到这个消息,一口气没上来就晕了过去。多亏当时夏炎就在旁边,又是在医院里,才没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他只昏迷了几分钟就转醒过来,一睁眼睛就执意要回美国。老人家若是软弱窝囊的性格,根本不可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如今被自己养了二十年的白眼狼这么欺负,一股火也憋在心里,说什么都要保住夏家的基业,给夏奕点颜色瞧瞧。
他问夏炎要不要跟他一道回去,毕竟这趟来帝都,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伤心事,换个环境也许能让精神快点好起来。夏炎低头想了一会,露出些许担忧的神色。
“长途旅行的话,我怕以姐现在的身体状况,会吃不消吧。爸,我想了想,还是留在这里陪着她。不然我们都走了,她醒过来看不见我,一个人会很难过的……”
夏耀荣神色极其怪异,嘴唇抖个不停,过了一会才下定决心似的,沉重地说道:“夏炎,你姐姐她……已经走了,不会再醒过来了……”
这两天他们之间只要谈到夏霖,都格外注意躲着夏炎,还没有一次当着夏炎的面明确提过人已经去了。夏炎一直当夏霖还能恢复意识,心里大概也知道是在自欺欺人,但终究仍是抱着那么一丝幻想的。
他听了夏耀荣的话,并没急着否认,也没生气去争辩,只是蓦地落下泪来。
两天以来,夏炎守在夏霖身边从来都没哭过,这是他第一次掉眼泪。然而他泪水流了满脸,自己却像浑然不觉,表情一切如常,看不出一点悲伤痛苦的神色。仿佛精神还拒绝承认,身体却已被悲伤淹没。
他停顿了几秒钟,甚至还朝夏耀荣微微笑了一下,“爸,公司出了这么大的事,帮不上您什么忙,我真的很过意不去。让小瑾跟您一起走吧,这样路上我也放心。等姐醒了,我再跟她一块回去。”
夏耀荣想了想,还是摇头。要说脑死亡的病人,用呼吸机维持呼吸心跳超过十年的案例也有。他并不是出不起这个钱,能多维持一段时间,让夏炎慢慢接受,本来也是一个方法。只是夏炎现在精神状态明显不对,俨然就在崩溃的边缘了,局面又是四面楚歌,不把夏炎带在身边,他怎么可能放心?
“小炎,可是爸不放心你啊……”夏耀荣身子往前探了探,颤抖着声音说道,“你就跟爸一起回去,好不好?”
夏炎又笑了,甜美温暖的笑容跟满脸泪痕在一起,几乎刺得人眼睛发疼。
“爸,您担心我什么啊?我都多大了,还能让人拐跑了么?您就专心处理公司的事吧,我姐这边有我照顾,不用担心。我姐这离不开人,我就不送您去机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