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程又继续了半日,次日一早,便有宴国的信使送来消息
「公主,宴君要来亲自接您了!」
阿碧难掩兴奋地跑到常安面前一国之君,亲自来迎接他的新娘常安公主忽地有了踏实感,父王临行前有道,封后一事,似乎是真的常安不明白黎国对战事的影响力,但她听阿碧的禀报,便觉得宴君应该是个温柔的人
她不自觉地展露笑颜,阿碧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告诉了她后又跑车帐外,上上下下把消息和随行的人全说了一遍
常安笑看着她活泼的婢女,一行人又走了十几哩路走至一处山谷边,果真远远地见一马队扬尘而来
带头的青年玄黑衣袍,高鼻深目生得奇俊无比阿碧并非第一次见北国人,却不知北国那些成日只会纵马扬歌的男人中,还能有个这样的儒雅书生说是书生,似乎也不妥贴,眉宇间的英气和熟练的御马姿态并不违和,首次照面,她便认定,公主的丈夫苏少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那么她便放心了
「殿下,宴君来了!」
她回头喊她的主子,常安公主匆匆忙忙地下了马车,见自己的丈夫,盈盈便是一拜衣袍未及沾地她便被一只手扶住,修长的指头扣着她手臂,旋即头顶上落下一道声音,低沉而温柔:
「别弄脏妳这身衣服」
常安公主有些目眩,她看见那人衣上的花纹,是素雅的莲花外袍下露出一身劲装,腰间挂有配剑她形容不上来这男人的形象,但总觉拉住自己的手很暖、且有力
她慢慢地抬起头,正眼看向苏少迟
她没来得及看见她夫君长什么样子,眼前一阵模糊,便再也没有清楚过胸前的热度,让从小于宫中被当作掌上明珠成长的常安感到困惑,原来这就是痛吗?她到死前才体会到这种感觉
一截刀尖刺破了她最喜欢的衣裳耳边恍惚听见阿碧的尖叫,怎么……常安公主欲转头察看,却再也动不了她软倒下去,那只手抢上去扶住她,但阻止不了她胸口汩汩涌出的血
捉刺客!有人在很远的地方这样大喊
常安听不到了
「他在那里!」
苏少迟一手托住常安,一手反射地按在剑柄上可不等他看黎国公主的伤势,手里一沉,他便知道她的生命已无可挽回他不愿让尸身就这样摔在泥地上,于是跪在原地没动,可他见到了那个飞刀的刺客,站在一株野月季下,空手任凭宴黎两国的士兵将他团团包围
苏少迟手上沾满了常安的血,他看见,漫山遍野的绿意,衬托得月季花格外得红整个山谷飘散着异香,连一团慌乱的兵马都遮挡不了最寂静的一张脸那人儿静立花下,直直地看着他短发劲装是熟悉的打扮,眼里轻动的粼粼波纹也还是那南国他方
士兵吆喝着,持着□□把他困在一处,现场吵杂得很高处的树影间似乎有窜动的人影,看起来像来支持诛银的但,那人好像谁也没见到,兀自歪过脑袋,隔着重重阻挡,薄唇轻启,他对着苏少迟唱:
山川何来死生?君看这风花景色、水乡伊人,江湖都不必过问
苏少迟身子狠狠一顿,将常安公主交入已哭得不成人形的阿碧手上众人为他让开了路,他极为缓慢地走向诛银
「陛下……」
他未响应任何一声呼唤,来到诛银眼前这花开得真好,人却瘦得他快要认不得疏淡的眉间没有情绪,诛银看苏少迟,苏少迟也看着他
端详那张脸,苏少迟不忍地闭了闭眼睛他默然地拔出配剑,贯穿了那人的胸膛!
自当时起,李青开眼闭眼都是那幅画面
他不懂,分明一切本已算计好自己的人手实时到了,可他们要劫走的对象只是站在那儿他不懂,李熙站得端端正正,像在看花、又好像在看宴国那名君王长剑贯胸而入时,他不懂,为何李熙跌入苏少迟怀里的样子彷佛恋人相拥,月季花下他们身上的血腥都作了红妆,不是杀伐──而是天意缀点的花嫁
李熙那身大红衣裳,艳目得几乎无法逼视一切、一切,李青不能明白,下令撤退时他脑海里没有计划破灭的挫败,只有一股莫名的心悸他感觉──李熙早就预想好了他甚至不必去抢他弟弟的尸身,因为在苏少迟臂弯里,那个人那么放松
一如他心上已无人世沉浮
「啊……啊啊……」
李青在回赶祺国的马车上抱头痛哭他失败了,且失去了他的至亲他本想把眼光放得更远,藉诛银的手使宴黎两国交恶,为大祺立下一统天下的大功假设好的剧本他想不出哪里出了问题,肯定有个环节错了……
为什么李熙不愿意走?
他不是不明白,可又不愿想明白李熙最后唱的,是他很多年前同苏少迟哼过的调子当年水乡一面,他偏成了最没把那时的相识当一回事的人他想到李熙作为替身可能吃的苦,却没想到他在那人身边可能倾注的感情!
「怎么会这样──」
李青自知软弱,从小缠身的疾病使他半点苦楚都吃不得可明明两年前拿到解药后,他便习武,决定要一并肩负起李家的责任
此时,泪珠却不争气地由指缝间掉落,李青在摇晃的马车中不停地哭泣哭一哭,车身顿了一下,李家的老管家把身子探入帘帐,给自家的二公子递上一条手帕
并不安慰,管家只是看他用力地抹泪半年之内,父亲、大哥、与三弟先后离开,如今李家,当真剩他一人了
「管家,你说之后,咱们家会怎么样?」
老管家踌躇了片刻,似乎不该在这时提起某些话,可李青既然问了,他便幽幽地叹了口气道:
「公子,这话您可能不愿意听……车队离开祺国已有四日,而李熙公子的死讯不刻便会传回国内,咱们得先想法子把老夫人和小姐接出来」
「你先进来坐说仔细点」
李青把他拉上车座,老管家弯着身子,尽量挪得远了些李青却无助地挨了过去,泪眼婆娑地看他,慌到没了主意
老管家被他看得也一阵悲从中来他半辈子侍奉李家,转瞬之间,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只记得当初三兄弟在宅邸中各自成长的时光,他的伤痛并不比李青来得少
「……宴国有了李熙公子的尸首,便能印证他出身祺国李家的身分不能指望宴黎交恶了,到这一步,恐怕两国联军已成定局大祺的局势落入危急之中,而李家再待下去,难免被究责」
「你是说,陛下不但抄门、还可能将我们诛连全族?」
老管家愣了下,表情忽地变得苍凉李青问得天真,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却露出苦涩的笑容
「您说……女君几时将李家放在心上?所有望族世家到这一代都不过如此!利用到什么都不剩、终逃不过被铲除的命运,她一女子,好不容易拿到这君位,是想把天下全收归自己手心里!」
李青呆呆地听着这番痛心疾首的话,确实,谢寻婉骗了他他本来也不信任这位君主也许,他本来是有一点点将大祺放在心上的,觉得要保李家,还是在祺国好这一下子女君却成了他们首要的威胁那要逃,他们当然得逃
「可是,李家三方都得罪了,即便能早一步离开,我们又能去那儿呢?总不能躲一辈子」
他的思绪清楚起来,不再哭了,但新的危难仍让他无法松开眉头老管家欲言又止,他察觉到后便急急地拉住他存亡之秋,李青亟需他人的意见
「吾是有一计,至少能在战后保全一家人,只是──」
「你说!不管是什么、都先别顾虑了!」
李青心底焦急,这一句话也似让管家铁下心只见老者沉痛地闭上眼,一字一句,把那不得不为的打算说给他听……
烽火连三月随着黎国出兵,宴黎两国的兵力于平堤山下集结宴君苏少迟亲自至前线调度,从平堤山行军寒关北道、再由寒关北道至祺国境内的大雁陵,一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原本不被看好的宴君在沙场中杀出了「战帝」之名,连黎国国君都不禁欣慰,这未成的女婿算是没辜负了亡女
中途亲信易寂嫣行刺,也被宴君的剑斩于马下以孤马率千军之姿,一副面具遮住了苏少迟的脸,战帝在胜利中便无喜无哀严厉的军法让所行之处的百姓免遭浩劫人们以为他待民慈悲,国内的舆论也随之翻盘都道苏少迟其实是位贤君,放在身边的南人一死,什么事都好了,老臣们看他越看越心服
至于祺国,负隅顽抗,最终仍难躲过兵临城下的一天
那日,艳阳高照闲梦芳春已远、这夏仍在,花月好似正春风满城飞絮混轻尘,混的是马蹄扬起的尘土城墙畔的兰河不受烽烟沾染,岸边系着几叶木舟、兀自随着波纹上下摆荡有笛声、亦有战鼓声声摧人,但战鼓先止了,剩下一群南国少年隔江犹唱
祺国不剩一兵半卒,苏少迟不急着攻城,命士兵在皇城外扎营他一人始终铁甲未卸地站在城门外,站了几个时辰,女君终于在宫人的簇拥下出城
苏少迟第一次看见这位让他失去许多的女君谢寻婉,比他想象中的模样年轻了许多脱下皇袍,素雅得像个寻常姑娘,唯有腰间锋利的弯刀的映着眉宇中的丁点冷色,她走出人群,站到群众为两人空出的一块地方上
足踏之处是放下的城门、与澄净清澈的兰河身边是百姓的万双眼睛、和头顶上最后一面大祺的锦旗她提刀,无声邀战,苏少迟应了她最后的自尊,拦住己方的兵马,独自上前
天地为之肃静,战帝卸甲,身上所著是一套深红劲装
「承让了」
刀剑出鞘,谢寻婉一开头就采取守势,等待苏少迟主动进攻苏少迟未有一言,提剑便一套「踏雪寻梅」,走的剑路是以轻巧著称他先两步欺近对方,平淡地刺去,当女君提刀横挡,剑尖以刁钻的角度绕了个弯,直逼敌人面门
女君轻叹了声「好」!起手那套桃花舞,将苏少迟逼开她一挪动脚步,身周便是个无法靠近的圆太极八卦在脚下踏得风声鹤舞,是防守也是进攻,苏少迟退一步,她便上前一步
他不知诛银也在时明宫里舞过这套刀法只觉得谢寻婉身姿摇曳飘忽,将冷冽的刀锋化成了绕指温柔这刀是绵的,柔软得像水似、杀机也是绵的,藏在倩影无踪之间
苏少迟一个闪神,肩头挨了一划所幸他实时退开,划开的口子并不深他掩于面具下的脸庞让人难以判读他此刻的情绪,很快地补上破绽,他在谢寻婉的太极步中以虚实交错的刺、平砍等动作,试探这套刀法可攻破的点
出剑灵巧不失沉稳,旁人看来,高手过招每一招都像平凡无奇其中玄机只有局中两人晓得,不一盏茶的时间,女君后背已出了满身冷汗
她刀法华丽,刀舞的是八卦规律、生生不息但苏少迟的剑……该如何形容?是死寂的,见无常后生出了绝望,如若古井枯水,一生一灭都要止息谢寻婉在对招中产生了某种错觉:苏少迟并非来拿她的人头他来,悼念锦绣水乡、与自己信马由疆的年少光阴
一念之差!
苏少迟寻得可趁之机,在谢寻婉刀挥至前胸时矮身从她下盘攻破刀路一乱,接着便由他收拾,他剑锋抬起,未有迟疑地斩下谢寻婉的右手
一截断掌随着弯刀飞出──
全场哗然,断手落入了兰河中血迹晕开又被冲淡,河底的鱼争相抢食人肉,不过眨眼便没了踪影,剩一把刀随波逐流地,慢慢地离开众人的视线
女君晃了下身子,并不跪,剑尖指到了她颈项,她不过高傲地抬起下巴,仰头凝望那面大祺锦旗
苏少迟注意到她的目光,头也不回地向部下命令道:
「将那面旗拆了」
迅速地便有几个士兵爬到城墙上,一人一刀,将大旗割得支离破碎谢寻婉双目瞠圆,于焉闭上眼睛她的王国、她的野心、她的一生,都随这面旗轰然落下,最后她只有一个疑惑,以唯有苏少迟能听见的音量问:
「你,不问我李家的下落?」
苏少迟剑锋一颤,面具下的声音沉沉
「人都在我这儿了」
谢寻婉诧异,旋即释然苏少迟手里的剑耀映着南国碧蓝如洗的天空,手起、剑落血溅破碎的锦旗,不远处传来了士兵们的欢呼,恍惚得有些不真实
苏少迟欲拭剑,顿了下,终只是扶正了面具
雕栏碧影、爱恨斟酌,一寸焦土一寸生
随着夏去秋来,万事归于平静这日,萧索中仍见池中几尾游鱼懒洋洋地转着圈儿宴君在户外的石桌上打磨配剑,贴身服侍的小官替他送来日前南人上呈的果子
尘归尘、土归土,不过都在眨眼间时明宫被重新整修了一番,作为帝王的寝居,扩增的前院多了池塘造景、假山与花园原先的空地设了石椅矮桌,供苏少迟在寝居内批奏政事宫墙高筑,下人全换了一批整个时明宫唯独一株月季如旧,今年的开花时季相当短,尚未入冬树枝上便一片光秃
上奏的折子一叠叠被搬进来、又一叠叠送出去近日好不容易闲暇下来,苏少迟总算有时间亲手打磨配剑当小官走近,他才抬起头,放下手里的磨刀石,看矮小个头的青衣少年笑着把瓷盘放到面前
「叩」的声,入目李青的脸,红润的双颊气色极佳,衬得秀丽的眉眼更加温婉他真美──这一念头掠过苏少迟脑海他点了点头,抬起下巴示意李青先行尝过盘中物
「只是寻常的李子而已,在南方,挺常见的」
李青伸手抓了一颗果子,凑到嘴边咬了一口果肉里的汁液流出他唇瓣,他慌忙地用袖子抹掉,抬头才发现苏少迟正静静地看他
「……陛下?」
他眨了眨眼,一双眸子清得像池水苏少迟微笑地摇了摇头,并不碰盘子目光一直未从李青脸上移开,看得后者都不禁有些别扭,咬了半颗的李子捏在手中,便扭捏地退后几步
聪明如李青,看得懂苏少迟眼底的柔情,清楚地知道对方的所思所想水乡惊鸿一眼,他们阔别数载,而今他国破家亡、他皇袍加身,却终于得以在一起有苏少迟保护,李青不必再忧虑自己和妹妹的安全,只管躲好人们眼目、只管与一人相守
他红着脸躲开苏少迟的眼光,两手都紧捏着那颗李子,弄得十指都湿答答的
「朕在想,这既是南方的产物,你未免睹物思乡?」
「不,不会的我能待在陛下身边──」
哪儿都是故乡李青小声地说着,偷看宴君脸色,苏少迟冲着他笑笑,他又赶紧移开眼一方面难为情、一方面是瞥见了苏少迟搁在桌上的剑,想起剑下所亡之千万人,他总觉得那剑光寒得渗人
偏偏苏少迟哪壶不开提哪壶,支着下颔,便轻叹道:
「若不是命运弄人、谢寻婉和你那弟弟从中作局,咱们本也不必分隔这么长的时间」
李青哑住半晌,不自觉地垂下眼睛手里的李子被他捏破了果肉,渗出的汁水落到脚尖上
「我倒认为最后能回到陛下身边,便是我最完满的结局」
苏少迟转看向池中,以笑应之复又抬眼看向天边橘红的斜阳,李青「啊」了一声,丢下李子急急地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事
「都这时辰了,瞧我,真笨得……」
他从布包中抽出一把短匕首、和一个小碟子捧在手中苏少迟站起身,上前替他拿住碟子,李青用匕首对准了自己的指头,熟练地划过一刀
《斗雪红》完本[古代架空]—— by:牧葵
作者:牧葵 录入:0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