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苏致满脸的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拉过曹夫人的手:“我不是不放心他……他自小就听话,但我怕他不肯”
“姻亲关系以巩固朝内的局势,文武相和乃是上上之策,御史并非权臣,叫他娶的姑娘花容月貌知书达理……阿晏识大体,不会在这事上犯糊涂”
“但愿是我想多了吧……”苏致喃喃,总算放松了些
他往椅子里一靠,刚要和曹氏拉拉家常,忽然从门外闪进来一个人苏致眼前一亮,这少年比他上次离开江南又长高了不少,不是苏晏是谁?
父子二人一年多未曾见面,都不是善于表达的人,一切只得尽在不言中
见他傻愣在原地,曹夫人向苏晏使了个眼色,这母子二人定是事先商量过,苏晏连忙道:“爹,平安归来就好”
纵然知道是母亲提前教的,苏致仍觉得十分受用,亦道:“我儿长大了”
平远侯府的主人们久违地吃了个和乐融融的团圆饭,好似过去几年中他们各自的阴霾都暂且被放下了
夜色静谧,苍穹却并不晴朗,渐起的秋风酝酿着一场梧桐雨
翌日朝会时,大司空钟弥上奏的折子把萧演还没来得及点燃的怒火扑了下去皇帝本来正因为清光郡每年的水患想挨个清算,看了折子,气焰先灭三分,等见苏致站在群臣中,满脸都是不高兴之后,火气顿时都没了
“秋收之事,苏爱卿不必担心”萧演干咳两声,道,“甫一两军交接,便有人向朕提出北方最糟糕的结局并不在于折损将士,而是颗粒无收冬天朕遣人南下考察,最终发现崖州以北、南岭以南可以种植水稻今年一开春,太常卿便南下督促春耕,南方气候炎热,六月时已经有了收成虽然质量不如江南,但爱卿这颗心大可放回肚子里了”
苏致一脸不明所以,感觉自己一路的担心都泡了汤,暗中递了个疑惑的眼神给钟弥对方略微靠右挪了步,然后悄声道:“……六殿下提的”
苏致顿时更疑惑了:六殿下?就是那个每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萧启琛?他能提出这么有前瞻性的建议,那可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了
他这么想着,往前方望去
萧启琛站在队列边上,尽量把自己缩成了一张纸片似的,看上去毫不起眼他侧面线条柔和,眉眼低垂时甚至有点女气
但苏致久经沙场,一眼就看出他如今的躲避并非因为软弱,相反,萧启琛骨子里有种强硬的气质,他连这么站着的时候,脊背都是挺直的比起他两个皇兄,萧启琛看上去反倒更加有种“云淡风轻掌天下权”的潜质
苏致不在乎朝堂如何瞬息万变,只要萧演信他,士卒敬他,其他那些文臣就是吵翻了天他也不会看上一眼他对萧演未定的继承人毫不意外,和大部分人一样,在萧启平出事后都坚决地认为会是萧启豫
但现在……苏致收回目光,轻轻地摇了摇头,与钟弥道:“六殿下不简单”
钟弥唇角笑意顿生,然而也只稍纵即逝,悄无声息地和他交换了看法
罢朝归府,苏致破天荒地和苏晏先说了话,问道:“你最近见过六殿下么?”
这本是句寻常的寒暄,可苏晏的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绯红,先开始只有一点,最后整张脸都跟发烧了似的红得不正常,一路蔓延到耳根
他不知想了些什么,半晌才结巴道:“最近没、没见过……春天的时候他来家中住过一宿,后来好像有事,每次见也没……单独……”
声音竟慢慢变小了,苏致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没见过就没见过吧”然后把今日朝会的事一一道来,问苏晏如何看
苏晏略一思考,道:“六殿下不是金玉其外的草包,他年纪虽小,对政事的想法却很多我觉得他……不知是想标新立异还是旁的什么原因,他的打算和处世态度与过去的常态都不一样,他更加务实”
苏致知道他和萧启琛关系好,本也没打算从苏晏嘴里问出什么,岂料他说了一堆,倒和自己不谋而合,满意道:“的确如此,兴许是因为六殿下自小不被捧着哄着,看事情就更加接地气些抢在崖州之地种植稻田,不仅可以解了今年河北七郡的饥荒,给朝廷府库减轻压力,还有点一劳永逸……这主意真是绝妙”
“殿下其他的事也略微向我透露过一些,他现在挂名在国子监,和四书五经打交道,实则已经钻研过前人关乎山川水利的文献,打算和太傅召集全国的水利匠人,预备解决清光郡每年的水患”
“想法很好”苏致评价完,见苏晏还要滔滔不绝的意思,连忙打断他,“殿下比你还小半岁,人家天天念叨的是国计民生,你呢?”
苏晏立刻委屈道:“是你不让我上战场,否则今次我定然随你一起杀敌卫国!”
“说到这个……”苏致卷起手中兵书,轻轻巧巧地往苏晏头顶敲了下,“待会儿用完午饭就不要去校场了,在家好好打扮下,不求你一表人才,起码别灰头土脸的”
苏晏警惕道:“做什么?”
苏致皮笑肉不笑,将兵书往他怀里一塞:“等人验货”
金陵有三大酒楼,各自名为烟雨、倾霄和鹤西其中,倾霄楼前身是个青楼,上不得台面,有头有脸的人家不会在此操办宴席;烟雨楼中有歌伎唱曲,也显得有点不正经,年轻人爱去,可办家宴未免轻浮
惟独鹤西楼,本就是官家的产业前朝宣宗皇帝南巡在此用过饭,鹤西楼的身价一下子就上涨了许多,等到当今更是贵族世家们青睐的对象
苏晏被苏致提进一个厢房时,坐在眼前的赫然是一面之缘的御史李彬李夫人在旁边和曹夫人熟稔地拉起家常,苏致把他往里头一挤,苏晏才发现角落里还有个……姑娘
大家闺秀出嫁前通常不会见人,但有一种人例外
苏晏突然不敢看她,把头扭到一边,狠狠地灌了自己几杯茶他沉默地吃菜,偶尔被问到了,才不冷不热地答几句李家小姐也不曾开腔,矜持得很,以至于苏晏回忆时,都不记得她有没有动筷子
御史夫人察言观色,率先喊了苏晏:“这是阿晏吧?年纪轻轻的已经是校尉了,听夫君说,近来京畿防卫也要多亏你——青年才俊,名不虚传”
苏晏礼貌地略一颔首道:“夫人谬赞了”
“我家绒娘自小便仰慕英雄,”李彬插了个话,对苏晏示意道,“听闻今日要同大将军一家吃顿家宴,紧张得不行”
曹夫人笑道:“家常便饭而已,绒娘不必紧张”
“我们膝下就这一个女儿,夫君宠她得很,她两个哥哥也纵着,平日在家可是谁说话都不听的,也就今日到了鹤西楼,见了侯爷和小侯爷才收敛些”李夫人轻轻一拍自家女儿的手,“怎么也不吭声?”
李小姐这才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眉目清淡的脸,对着苏晏道:“见过小侯爷”
起先曹氏对苏晏说的是“花容月貌”,此时见了本尊,苏晏情不自禁地一口气噎在了喉咙,半晌没喘出来
李小姐闺名一个绒字,说话有气无力的,看上去也好似带病她肤色过分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惟独眉眼如同鸦羽一般的黑,一眼望过来时,苏晏莫名地为那古怪的目光震慑了须臾他连忙转开,专心地和自己面前酒杯深情对视
他听着父母与御史夫妇聊得投机,微微蹙眉,想:“我当真要娶她吗?”
然而没人在乎他的意见,大人们推杯换盏,到最后彼此脸上都是笑,仿佛这门亲事就此板上钉钉了惟独当事人两个面无表情,活像夜肆上西域商人手中的木偶,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看不出有多开心
苏晏漠然地和李绒对视一眼,他勉强地笑了笑,对方却仍旧冷淡,很快又垂下了眼皮
结束后苏晏并未同父母一起乘马车回府,而是自己找了个由头,从鹤西楼慢慢地往家走
和沈成君开的玩笑,父母那迫不及待想要自己承继香火的念想,还有李绒不情不愿的表情……苏晏越想越烦躁,瞥见脚边一颗小石子,顺脚踢飞
那石子一路蹦跶着滚到远处一棵树下,苏晏的目光追随它而去,然后看见了一片杏色衣角那颜色温柔又熟悉,苏晏眨了眨眼,先于理智地,脑子里跳出个人名来
下一刻那人便背着手,少年老成地走到他面前他不打招呼,略微一抬头打量苏晏上下,委婉道:“见着人了?”
“阿琛”苏晏巧妙地避开他的疑问,“你怎么在这里?”
萧启琛顺势和他并肩走:“韩广大哥回金陵述职,他好似即将升迁,我和仲光兄就在鹤西楼请了他一顿酒出来时正好看见大将军,猜想你或许也在,便在门口等了等——好久不见你了,之前不太爱出门”
六殿下自端午之后就一直闷在宫里不出来,声称中了暑,娇弱得要命谢晖好好地取笑了他一番,苏晏也有所耳闻
于是苏晏含糊地应下,心如擂鼓地想:“方才和李家小姐作别,他一定也看见了”
果然,萧启琛没理会他的转移话题,执着道:“今天是来见未来夫人的么?我见御史大人难得笑得开心,想必对你很满意了他家小姐好看吗?”
苏晏皱眉,嗫嚅道:“你问这些……是我娶亲……”
萧启琛不依不饶:“是啊,所以好看吗?”
他说话带着点怒气,苏晏一听便知道,他忽地嗅到萧启琛身上随夜风传来的一股酒气虽不知道萧启琛为何喝酒,又怎么生气,苏晏却懒得和他再计较,敷衍道:“好看,御史大人的掌上明珠,我还能有什么不满意?”
听了他这话,萧启琛愤愤不平地还想说什么,愣在原地嘴唇颤抖,最终干脆道:“那就行!”
他说完扭头就走了,天慧不知从哪个角落蹿出来,恰如其分地贴在了萧启琛身后,充当一个合格的尾巴
苏晏噎着这口气,在后来的半个多月中始终不合时宜地觉得难受他和萧启琛好像自从那次吵架后就有点不对盘,而苏晏想不通哪里不对,他把萧启琛当好友,偶尔会错觉萧启琛想要的不止这个
但除了好友,萧启琛身边似乎也并没有给他留下其他的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 跟我念三遍包办婚姻封建余毒(躺平任打
第22章 新婚
那天之后苏晏再没见过萧启琛,此前他们俩隔三差五地还会在友人聚会上碰个头,貌合神离地互相微笑致意
鹤西楼外几句话,反倒比苏晏说他心狠无情那次更让他们疏远
与此同时,平远侯的独子与御史嫡女定亲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快地传遍金陵城官宦人家联姻并不罕见,谢晖从四面八方听了一肚子的绯闻,在散朝后找到了萧启琛
如果说沈成君是骁骑卫中的着名光棍,那丞相府的独苗谢晖简直就是金陵城人尽皆知的黄金单身汉——此人声称自己是金陵城中一大半姑娘的梦中情郎,贸然成亲会破碎无数芳心,他慈悲为怀,所以一直没有提成家之事他过于安定,而萧启琛百般无奈地想:“一大半姑娘?怕都在十里秦淮教坊里”
黄金单身汉热爱生活,时常收集坊间流传的各类奇闻异事哄六殿下开心他鬼鬼祟祟地把萧启琛拖到太极殿前广场一角,神秘道:“听说李小姐一向带病,自小到大十几年都没出过金陵城”
萧启琛蹙眉道:“哪个李小姐?”
谢晖笑而不语地望着他,萧启琛脑筋转了片刻想起来,故作无所谓道:“与我何干?”
“殿下不想阿晏成亲吧?”谢晖胸有成竹,见他听这话后突然戒备起来的神色,不由得暗自好笑,“我只是在想,御史把这么个深居简出的病秧子塞给平远侯府,到底有何居心?侯爷在乎的难道只是和他的这层关系么?”
谢晖只是胡乱猜测,萧启琛却心下一沉
那日在侯府,曹夫人说的那些话他亲耳听到的他们要苏晏成亲,不是想要和哪家大人攀亲戚,也不是因为苏晏喜欢,而是想早些有个后这动机颇为难以启齿,尤其为世家贵族忌讳,但这欲望真实而赤|裸,让人觉得说出来都难堪
萧启琛眼皮微微掀起,对谢晖道:“又不是叫你娶,病秧子还是倾国色有什么关系?苏晏自己都没说话,仲光兄,你可真是皇帝不急那啥急”
被他一通阴损,谢晖并不生气:“到底谁急,殿下心头有数,我么……随口一说”
萧启琛不愧沉得住气,听到这指向明显的揣测都问住了自己他轻描淡写地踹了谢晖一脚,冷淡道:“要是你分点神在正事上,谢相也不至于天天敲打你了”
提到的祖父仿佛一根针,狠狠地扎了谢晖一下,弄得他龇牙咧嘴,不敢再和萧启琛插科打诨,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萧启琛拍了拍衣摆沾上的灰尘,朝服穿在他身上还有些大他打了个哈欠,眼中涌上一层泪花,萧启琛不以为意地擦掉,却在走出两步后,猛然觉得难过
他落寞地站在皇城一角,四周的宫殿如同黑云朝他沉沉压来
气闷了好几天,眼瞅着请帖都送到了承岚殿,萧启琛盯着那大红喜帖坐了良久,目光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锐利最后他觉得心口难受,喊御医来问诊
御医自然不知道这位小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把了半晌的脉也没找出毛病,推说是六殿下近日太过劳累,开了几帖安神的方子就走了绿衣不敢怠慢,连忙煎了药,亲自端给萧启琛,看他皱着眉喝下
喝完药的萧启琛神也没安,心也没静,在承岚殿坐立不安,最后实在难受,索性带了人去博望苑打秋风
萧启平那玄之又玄的心病还没好,眼瞅着晚晴要被秋后问斩,他近日似乎更忧郁了些他看不见萧启琛的脸色,耐心听萧启琛倒了半晌的苦水,总结出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实:“阿晏要成亲了,你身为他的好友,竟还不乐意么?”
萧启琛愣在原地,见他王嫂掩口而笑,接茬道:“启琛还小呢,不懂男女之事”
连他自己都尚且不知这莫名其妙的愠怒从何而来,萧启平轻描淡写地用“不乐意”三字戳穿了隔着真相的那层窗户纸
萧启琛思虑片刻,犹豫道:“我该……乐意吗?”
“传言人生四大喜事中便有一喜是‘洞房花烛夜’,你再过个一两年的也要经历李家小姐品行不可谓不端,出身、教养、相貌……哪一样都配得上苏晏,他们二人兴许现在不相识,以后说不准就情投意合的”萧启平思及此,不由得笑了,“我同你王嫂不也一样?起先她还不肯嫁”
贺氏作势在萧启平肩上拧了一把,嗔道:“再提这个我就要生你气了!”
萧启琛:“……”
见他表露出不自然,贺氏眼波一转,对萧启平道:“除却这一层,妾以为是启琛自小与小侯爷认识,彼此间不分你我,感情极好现在好兄弟要成婚了,他自然有些不高兴,像是以后少了个玩伴一般……说得不那么恰当,启琛这是在吃醋呢!”
吃醋萧启琛知道,那是男女之间才会产生的情感他默默地把自己的心情和“醋”做了个对比,惊愕地发现果真很像——
想起这事便又酸又气,心情跟柳絮似的,风吹草动便能飘到十万八千里远
“可……”萧启琛不懂就问,只难以启齿了一会儿,便硬着头皮开口,“那不是跟心爱之人才会有……我之前情不自禁亲了苏晏,也算是我喜欢他么?”
这下不止是贺氏,萧启平的脸色也刷地一下变了
楚王夫妇还未开口,说出这句话的萧启琛本人像浑身窜过一道闪电,猛地醒悟了什么
不管萧启琛如何琢磨,苏晏又愁不愁心,婚期最终定在九月初一,是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
苏晏一大早就被揪到镜子前任人打扮,梳洗更衣全是讲究他换上大红的喜服,觉得四肢僵硬,路也不会走了,遂呆呆地立在廊下,冷眼旁观家中婢女侍从满脸红光地忙碌
《长友》完本[古代架空]—— by:林子律
作者:林子律 录入:0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