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里,苏晏就被苏致叫去了书房好好教育一通,大意不过是成婚后就是男子汉了,往后许多事自己做主的就不要问他,同夫人得相敬如宾
然后苏致把他放回了卧室,苏晏望着挂在床边样式别致的喜服,坐了一夜
他现在困意上涌,南梁没有给男子办花夜的习俗,婚前他并无正当理由把萧启琛或者谢晖约出来见一面,自己矛盾得很,一边隐隐期待,一边又暗自伤感他不知那伤感从何而来,只是置身于一片热闹中,自己却仿佛个局外人
苏晏忧愁地继续当他的提线木偶,被拉着去和宾客把酒言欢平远侯结交不广,请帖倒是都发到了位,朝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不会错过这件事,纷纷奉上贺礼,说着八面玲珑的吉祥话
成亲当日,男方不会去女方家中迎亲,而是遣喜娘前去女家酒席承办午饭,直到催妆开面之后,新娘被兄长抱上花轿,这才一路吹吹打打地朝男方家中而来
府中管家这天满脸写着开心,他跑进院内,在苏晏面前站定,喜庆道:“少爷,少夫人的花轿一会儿便来了,您要赶紧去门外候着啊!”
苏晏应了两声,刚迈开步子,忽然觉得身上少了点什么东西他反复地摸了摸腰间,记起那个荷包,连忙跑回卧房去拿他戴在身上习惯了,竟有种“人生重要的日子不带这东西反倒不妥”的感觉
取荷包一来一回耽误了时间,苏晏小跑到门口时,苏致不满地瞪他他装作不知道,整理了自己的穿戴,一眼望见街道尽头,喜娘与弹唱乐人正领着队伍而来
拜堂花轿进门,男方奏乐点炮
苏晏候在门口等出轿小娘扶住李绒,按例他本该躲到旁边,直到拜堂时才被找去,他却一时犹豫,朝那搭了红盖头的女子伸出了手四下俱是一愣,惟独喜娘最快反应过来,欢快道:“新姑爷有心了!”
李绒的手很凉很软,像一块玉石,不带半点烟火气苏晏拉着她往府中走,余光瞥见父亲不甚满意的表情,忙不迭地换了个体贴的微笑,看似琴瑟和鸣地陪着李绒迈过火盆马鞍,一直扶进了喜堂
三拜九叩首,天地高堂,夫妻对拜一路繁缛的礼行完,天边日头已经西斜
送入洞房之后,苏晏只稍微坐了会儿便被喜娘请了出去他没有慌着去见客,只挨在廊下,对着那棵枝叶茂盛的杏树,微微叹了口气
他从此住进了东厢房,人生最重要的时刻之一,苏晏却没来由地想起了两个人他把玩着喜服袖口的金线,心不在焉地想:“阿锦若是还在,是不是也该娶亲了?和他的话,想必还有些话好商量……今日没见着启琛,他收了喜帖难道不想来么?”
然而容不得他多想,很快就有没寻到人的侍从前来找苏晏在廊下清净的心思也不成了,苏晏只得跟着人去前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阿晏,这儿!”
苏晏刚敬了一桌酒,便听到有人在喊,竟是谢晖
那一桌坐的倒都是军中的熟人,当中留了个位置,苏晏不用想就知道是给谁的他和谢晖他们说了点话,被沈成君灌了三杯酒,大门外却起了喧闹
只听那迎客的小厮喜气洋洋道:“六殿下遣人送来玉如意一对,祝贺少爷新婚!”
苏晏方才缓和了的脸色突然僵住,谢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护卫萧启琛的暗卫天佑托着一个檀木盒子稳步前来他一身长衫,和平日里的短打很不一样,乍一看去并不能融入宾客之中
天佑在苏晏面前站定,活像只会复述主子原话的鹦鹉,机械又板正道:
“殿下身体欠恙,不能亲临贺喜,托卑职前来传话:大喜的日子,小侯爷千万开心些这玉如意是多年前陛下赏给容华娘娘的,为的好事成双,人生如意,殿下看重小侯爷,在承岚殿挑了半晌也挑不出比这更有意义的贺礼,还望小侯爷莫要见怪”
苏晏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怎么会见怪……阿琛……殿下他怎么了?”
天佑道:“入秋后染了风寒,殿下|体虚,一点小病也会拖延很久才痊愈御医开了方子,叮嘱不要吹风今夜眼看有雨,殿下不好前来,遣卑职来给小侯爷、给大将军赔罪”
他和天慧不同,说话总是一板一眼的严肃,若非说的话妥帖,不明真相的人怕是以为此人不是来贺喜,而是来找茬
苏晏颔首,亲自收了那对玉如意,并未打开来看,对天佑道:“辛苦你了,喝杯酒再走吧?也算作替殿下喝了”
天佑道:“多谢小侯爷”
接着他便拿了个空杯,任由苏晏斟满,和他轻巧地一碰杯,一饮而尽满杯酒下肚,天佑立刻把杯子一放,抱拳道:“喜酒已经喝过,卑职回宫复命了祝小侯爷和少夫人举案齐眉,百年好合”
他像一阵秋风,飞快地刮过了整个庭院,并未引起多大震动,却带来了雨的气息
苏晏抱着那个檀木盒子,仰头望了望天边
他拜堂之前天边卷过一道金色,日头西斜,看着尚且晴朗,这时苍穹风起云涌,星月都隐去了行踪,空气中的潮湿味道渐渐浓了
觥筹交错,半个时辰后宾客都醉意朦胧苏晏环顾一周,见谁也没注意到自己,悄悄地离席,在院中徘徊一圈,终是回了东厢
李绒并未坐在床边蒙着盖头等他,而是大大咧咧地站在桌边吃上头摆的糖地瓜和花生听见门响,她惊慌失措地拎起手边的红盖头,就要往床边跑
“不必了”苏晏出声阻止,温和道,“累了一天,绒娘也辛苦得很,多吃些——要面条吗?我吩咐厨房煮一碗阳春面来”
李绒拿着一颗花生三下五除二地剥了塞进嘴里,摇了摇头她好似饿了很久,苏晏一松口更加百无禁忌,直接坐下来,还拍了拍身侧的位置:“你也吃点,听他们说前院光喝酒了夜里空腹喝酒,第二天容易肚子痛”
苏晏依言坐下,两人之间再无其他话李绒吃着红枣花生百合这些用来讨吉利的零嘴,他就坐在旁边看李绒
她吃东西的样子让苏晏想起了萧启琛
为自己这个荒唐的念头感到好笑了片刻,苏晏暗中检讨道:“你怎么能这样?分明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对谁都是折辱”
大约是他太|安静,李绒也放松下来,主动与他搭话道:“以后他们是不是都要叫我少夫人?听上去有点老”
她才十七岁,比自己还要小苏晏思及这层,道:“不愿就不必,你喜欢怎么叫?”
李绒想了想道:“……还是叫我绒娘吧,我娘说得生了孩子才配叫夫人”
苏晏失笑,不发表任何意见他起身脱了大红的外衫,随手挂在衣架上,只觉得那红色太过刺眼,红烛光影摇晃也暧昧
坐在凳上的李绒还捏着地瓜干,见他脱了外衫,紧张地瑟缩了一下苏晏隔着窗上雕花看外头的天色,那潮湿味越来越重,依他在军中养成的直觉,这是要下雨了他回身关上房门,坐在床边自顾自地除去了靴子
苏晏解腰带时抬头,见李绒愣在原处不动,大红裙摆一直拖到地上她妆容精致,眼下贴的金色花钿像一颗泪痣随烛光摇曳,那花钿的光落入苏晏眼底,让他不由得恍惚
他的动作慢了一拍,鬼使神差道:“我要睡了,你睡吗?”
毫无威慑力的一句话,李绒听了却跟触电似的,连忙吹熄了蜡烛,叮当作响地摘首饰
黑暗中苏晏嗅到一缕香味,不似花的味道李绒挨着他坐下,手指还在颤抖,强装镇定地去解他的衣裳
窗外忽地响起了雨声,轻轻地拍打着尚未落尽的树叶
大约是最后一场秋雨了,绿衣这么想着,听外面雨势渐大,连忙张罗着人关窗关门
小婢女刚从外头回来,抹掉一脸的雨水,对她说六殿下不在寝殿里整个承岚殿不大不小,要在夜里找一个人却很难绿衣慌忙叫人都打伞去找,殿下病还没好,再吹风受了寒又要咳上好几个月,眼看就要入冬……
绿衣绕过回廊,穿过庭院,裙摆被雨水和泥土弄得脏极了在好几个人此起彼伏的“殿下”声中,绿衣心念一动,连忙往后院而去
她记得萧启琛小时候偶尔受了罚,周容华会让他去那株桂花树下思过她踏着泥地上铺的石板,好不容易走到后院,灯笼的光要被雨水扑灭了,她眯了眯眼,看见那树下果然立着一个人,只着单衣,脊背清瘦又虚弱
“殿下!”绿衣小跑几步过去,将伞撑到萧启琛的头顶,“您怎么在这里!”
她伺候萧启琛多年,偶尔以下犯上也没有事绿衣抓住萧启琛冰冷的手,又是心疼又是恼怒道:“殿下还病着,这么冷的雨天干什么在外面?殿下您——”
话到嘴边,全都说不下去了,绿衣不可思议地借着微弱烛光看萧启琛
他脸色灰败,仿佛一个描画精致的假人,只剩下个好看的皮囊,内里早就四分五裂得彻底,一碰就彻底崩溃了
绿衣从未见过这样的萧启琛,她小心翼翼地抬手,想捋过萧启琛被雨淋湿的长发,让他整个脸露出来她的指尖顺着萧启琛眼角抚过时,突然停住了
“殿下……殿下,您哭了?”
萧启琛跟被抽走了三魂七魄一样,她一碰,就要倒下去幸亏天佑天慧及时出来扶住,绿衣怒道:“你们早干什么去了!让殿下这么淋雨?”
天慧自知理亏,不发一言,只把萧启琛背在了自己背上
天佑却道:“殿下说他心里难受,不让我们管”
秋雨梧桐叶落时,层层愁绪凝成了实体魂归泥土
萧启琛后半夜发起了高烧,他迷糊地躺在榻上,隐约想起有一年秋天也下过这么大的雨,但那时他旁边有个人说:“你要不要吃点糖?我记得你喜欢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多放点 明天要出远门没空码字 先停更了老铁们T T
萧启琛发高烧又卧床的消息,苏晏是从谢晖那儿听来的
他甫一成亲,家里好像大大小小的事都得找他了翌日新嫁娘要回门,苏晏跟着去,见过了他新出炉的大舅和小舅,又被御史大人拉着聊了许久,几乎筋疲力尽
后来的几天陆续有人上门祝贺,苏晏烦了,直接躲进骁骑卫中,每天入夜后才鬼鬼祟祟地回家他回得晚也不去东厢房,摸到从前和苏锦住的小房间,把床一铺就睡,闹得李绒莫名其妙,诚惶诚恐地问是不是自己惹他不高兴
白日军务繁忙,李绒性情体贴,但二人相处时间久了,她却颇有点黏人,夜里总爱问苏晏这样那样的事,对他似乎很好奇长此以往,苏晏可谓身心俱疲
谢晖刚来时,他把对方看作救星,一脸看恩公的表情拖着谢晖出去
三刻钟过后,苏晏对恩公大呼小叫道:“什么?!阿琛生病了?!”
谢晖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道:“可不是嘛听说已经卧床快半个月了,我今天刚趁着休沐,死乞白赖地找爷爷借了那块出入台城的令牌,偷摸潜入承岚殿去看殿下啊……若非知道他没事,我都要怀疑是不是命不久矣了”
他每说一句话,苏晏便着急地靠过来一点,最后几乎贴着谢晖的耳朵大声道:“那他到底是什么病?怎么回事?喝药了吗?夜里能不能睡着?”
谢晖嬉皮笑脸道:“这么担心怎么不自己去看?”
他好似就等着说这句话来奚落自己,苏晏敢怒不敢言,用目光往谢晖身上钉钉子
谢晖看他的热闹看够了,慢条斯理道:“不是什么大病,烧已经退了,就是人特别没精神,起不来床咱们殿下,说得好听点是个病美人,夏天中暑秋天受寒,今年过去一大半了,他有一百多天带着病——绿衣姑娘说殿下是心病,怎么问都不答,自己憋在心里,这下淤积成沉疴了”
“心病?”苏晏条件反射地重复,后又郁闷道,“他有什么心事吗?从未跟我提起”
听了这句没心没肺的话,头天才从宫里听了一耳朵真相的谢晖气得几乎呕血他把杯中热茶一饮而尽,皮笑肉不笑:“你自己去问吧!”
苏晏沉默望他,片刻后起身离开
谢晖坐在原位伸长了两条腿,打完哈欠后,好笑地想:“这两个人实在太有意思了”
他还记得一天前自己如何劝萧启琛想开点:“凡事不能强求,何况你心头装的事情太多,这点儿女情长还是早日断干净,对你对苏晏都好”
谢晖很少这样苦口婆心地劝人,但萧启琛只说:“不意外?”
“世人决断张家长李家短的都要靠‘情理法’三字,情字为先,年少竹马朝夕相处,你们二人若没点越界的感情,我就要怀疑殿下是真的冷血了”
“是我越界,”萧启琛道,“不关他的事”
而谢晖只笑而不语
一阵小凉风从他的脖颈处卷过,苏晏后颈起了片鸡皮疙瘩,那种不知所措并失去言语的心情又整装待发,卷土重来了
他没有骑马,顺着朱雀大道一路走到西掖门前要说上天有眼,苏晏在宫门处转了两圈,恰巧遇见了太傅曾旭他年少时也曾在太傅门下听过两年学,表现中规中矩苏晏向太傅阐明来意后,顺利地跟着他混进了台城
也就是占了个便宜,谁让世人皆知国子监设在宫门内呢
在国子监外与曾旭分道扬镳,苏晏连连道谢,目送夫子缓步进了殿门,这才转身离开他有日子没来台城了,但里头的宫室却是从小时候开始便牢记在了心里,他头脑中仿佛存有一幅地图,弯弯绕绕,直达目的地
看到承岚殿的青瓦时,苏晏站定,没来由地开始呼吸过快他走到殿门,轻轻地叩响了门环,不多时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绿衣见了来人,惊讶道:“……小侯爷?”
苏晏朝她勉强地笑笑,开门见山道:“听说殿下生病了,我来看看他”
上次他与萧启琛私底下单独相处,还要追溯到谷雨时节
彼时北方战事吃紧,金陵城内外一片祥和安宁,太极殿上并未对这场战役抱有“不成功便成仁”的破釜沉舟,而苏晏在一个月上柳梢的夜晚,和萧启琛相拥而眠
他后来无数次地回想起清晨,杏花春雨的江南风光还未到最盛大的时候,他相识快要十年的好友一边笑得十分好看,一边凑上来,软软地亲了他
苏晏曾听谢晖说起秦淮河上的姑娘们,个个身段优美,笑靥如花她们柔若无骨地贴上来,满身的脂粉与花香能熏到所有男人的理智谢晖毫不避讳地当着苏晏和萧启琛的面说那些春风一度,最后点评道:“比之露水情缘,还是一亲芳泽更加令人回味无穷”
那时苏晏羞红了脸,和萧启琛两个“小孩”如出一辙地故作镇定而他没想到谢晖一语成谶,哪怕是洞房花烛夜,他都很零碎地想起萧启琛贴上来的唇
因为早起还温暖着,触感又软又甜,带着他发间很淡的桂花香
苏晏在寝殿外站定了,听绿衣道“殿下就在里面休息”,仿佛突然惊醒,将脑中那些旖旎都扫了出去,然后招呼也不打便推开了门
他以为萧启琛真和谢晖说得那样,有进气没出气地躺在床上,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而他忧心了半晌的本尊正曲起一条腿斜倚在榻上,专心致志地看一本书
寝殿四周花窗俱被贴上了窗纸,苏晏关门时带起一阵气流,挂在门口的一个铃铛发出清脆响声,萧启琛循声抬起了头
他果真没有精神,本就清瘦的少年又小了一圈,冬衣厚实,依旧挡不住领口处透出来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肤和凸出的锁骨为了起卧方便,萧启琛的长发随意绾在脑后,以一条简单的发带扎起,凭空添了几分弱势
见苏晏来,萧启琛意外地坐直了,然后拢紧衣领,道:“你怎么来了?”
“仲光兄说你生病了”苏晏自然地在床榻旁边的一张凳子上坐下,想了想,道,“我是偷跑进来的,想见你好了没有
《长友》完本[古代架空]—— by:林子律
作者:林子律 录入:07-03